入夜,三更,通济渠南,隋军大营。
满营的哨楼与箭塔边,都高高飘扬着各军各队的军旗,与以往不同的是,所有的军旗上,都绣着“永通”二字,看起来滑稽得很。
王世充这会儿就倚在一座哨塔之上,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浑身上下被黑色的斗蓬覆盖着,只有一双亮晶晶的双眼,还在这斗蓬里若隐若现。
王世充勾了勾嘴角,看着营外对岸那连营四十多里,灯火通明的李密大营,叹道:“这么多年下来了,看起来,咱们的这个小弟,现在混的是最好的。”
斗蓬客摇了摇头,杨玄感那张坑坑洼洼的脸,从阴暗中显露了出来,平静地说道:“我看密弟这回多半是要折在你的手上了。”
王世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只要是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觉得我王世充这一战有什么胜机,怎么你会说这样的话呢?”
杨玄感叹了口气:“因为你这家伙,没有把握,哪会这样出动呢。我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布置,有什么杀招,但直觉告诉我,这回密弟恐怕又要中计了。”
王世充笑着摇了摇头:“妙才,其实我挺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的,你可以放下仇恨,置身事外,以这种世外高人的心态来看战争,不能不说,你的直觉很准。不错,这回我有了八成的把握,才敢如此出兵。李密已经一步步地钻进我的陷阱了。”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碧芒一闪:“你现在去告诉你兄弟退兵还来得及。”
杨玄感摇了摇头:“这次我说得很清楚,会严守中立,你的家人我不会在分出胜负前放给你,这是我对密弟的承诺,除非你有本事打败他,然后攻下偃师城。还有,就算我现在去告诉密弟,他和他的手下也绝不相信。只怕他现在会以为,你还是会派骑兵远道突袭回洛仓城,跟那邴元真里应外合呢。”
王世充的嘴角勾了勾:“李密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上次我洛水大战时假意突袭仓城,实际是全线渡河,他这次料定我一定会反其道而行之,此次扎营于此是为了吸引他主力,实则是要去偷袭仓城。所以你看,他现在把精锐骑兵都集中在东侧的偏营那里,一旦回洛仓城有失,他就会以骑兵回援,这是他的后招。”
杨玄感微微一笑:“你那三道浮桥前,他是把新降的骁果军三部,置于桥的正对面,显然是想用这些骁果军为前驱,强攻你的大营。密弟这样的安排,也没什么错,就算骁果军中了埋伏,他的本部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行满,我实在是没什么能想到你能破敌的地方啊。”
王世充哈哈一笑:“不错不错,这回我连你都能瞒过去,看起来李密是破不了局了。好啦,不说这个,反正这一两天你就能看到了,现在保留一下这个秘密,也能让你有个小小的好奇心不是?说说我的家人和孩子吧,他们一切可好?”
杨玄感点了点头:“玄应和玄恕现在成长得都不错,上次我击杀宇文成都的时候,他们也是跟在我后面冲锋,还打败了不少骁果军的勇将呢,要论武艺,你的这两个儿子可比你强多了。”
王世充勾了勾嘴角:“妙才,你这话就没意思了啊,拿十几岁,正当年的小子跟我这四十多岁,快知天命的大爷比武艺,过了点吧。”
杨玄感哈哈一笑:“你十几岁时也绝没他们的武艺,信不信?”
王世充叹了口气,眼中的碧芒略微黯淡了一点:“我当年哪有你这样的师父呢。这些年我在外征战,有你教我的两个儿子,真的要谢谢你。希望这一战结束之后,你能保护好我的儿子,就算我败在李密的手下,战死沙场,你也能带他们离开中原,好好地活下去。”
杨玄感的眉头一皱:“这可不象你王老邪说的话啊,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伤感了,再说,这仗你不是有充分的把握打赢的吗?”
王世充摇了摇头,喃喃地说道:“兵凶战危,战场上什么情况也能发生,上次洛水之战我也是信心满满,谁知道李密居然能在我身边放个传令兵当鬼,一只小号,就能葬送我十余万精兵。经历了这次失败,我也看透了,这个世上只有谋事在人,最后能不能成,还要看天意。”
杨玄感笑着点了点头:“你这家伙一向是不信命的,现在怎么人老了,却越来越信这个?”
王世充勾了勾嘴角:“妙才,你知道吗,当杨广活着的时候,就象我的头上悬了一柄利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我虽然在暗地里谋划天下,看起来也是一步步按我的计划来,但只要稍有偏差,杨广随时可以要了我的命,这么多年来,我小心翼翼,曲意奉承,一直是在用生命演戏。但这样的状态,反而能激发起我无穷的斗志,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但现在杨广死了,我也一下子掌握了东都的权力,突然就觉得空空荡荡,失魂落魄的,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何而战,就算得到天下,那种刺激的感觉也没有了。”
“李密是我的宿敌,但他比我始终差了点,跟他交锋多年,我有信心处于上风,因为他谋划虽多,但缺了一股子狠劲和决断力,如果我打败李密,天下虽大,又有何人是我的对手呢?”
杨玄感微微一笑:“关中李渊呢?”
王世充先是一愣,转而笑道:“李渊不行,不过他那个儿子李世民倒是厉害,这回在浅水原他输了一阵,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再战浅水原,胜负如何。我只希望薛举和刘武周,乃至窦建德能多拖他一阵子,这样我打败李密之后,也有机会巩固中原。”
杨玄感勾了勾嘴角:“行满,这回,你如果真的赢了,能留密弟一条生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