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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忽然开口道:“李百药和高表仁这二位,药师可以想办法去结交一下。”
李靖微微一愣:“为何要结交这两个失意的文官?”
魏征笑了笑:“李百药一向有才名,而且此人跟杨广不太对路子,他最早就是前太子杨勇的东宫学士,后来杨勇倒霉后他又被主公保举,当了礼部员外郎,当时任太子的杨广还曾经想让他回东宫当幕僚,却被其一口拒绝,所以杨广一定对他怀恨在心,估计这次州郡的长官调整,一定会把他贬到偏远地区的。”
李靖点了点头,笑道:“不错,有仇必报,这才符合我们皇上的性格。可是那高表仁又有什么必要结交呢?为了拉拢高仆射?”
魏征摇了摇头:“不,高熲高仆射是不会被人拉拢的,我说的是高表仁。主公,你不会不高兴吧。”
王世充想到当年撞破李百药和高表仁这两个秀才造反之事,心里一阵好笑,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刚才一直有些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高三公子倒是有几份硬骨头,这几年高家走了背运,他也成天足不出户,不过肯定恨死了杨广。”
魏征正色道:“高表仁此人是个书呆子,但也有几分骨气,颇有几分高仆射的风骨。杨勇出事后,高表仁一直没有休掉大宁郡主,和杨勇家脱离关系,而是夫妻间非常恩爱。这事在京城中都传为美谈。这几年高表仁也修身养性。经常和李百药、欧阳洵这样的著名文人来往。虽然没当官,但也算是半个清流名士了。”
“主公,乱世之中,这种清流名士代表的是世家大族们的品味,同样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不然的话,即使以主公之尊,主公之威,若是得不到这帮人的首肯。给你来个非暴力不合作,那一样是很难成事的。”
魏征转向了李靖,正色道:“药师回东都后,想结识位高权重的高级将领或者是朝中重臣,恐怕不容易,但跟李百药和高表仁来往还是可以的。”
王世充笑了笑:“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跟当今的文坛领袖薛道衡搞好关系?他在文人中的影响力可比李高这两个小辈要大得多了。”
魏征马上道:“万万不可。”
王世充“哦”了一声,问道:“有何不可?”
魏征叹了口气,道:“主公有所不知啊,当年这薛道衡和苏威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苏威那次结党营私东窗事发后。薛道衡也跟着倒霉,被流放去了岭南。那时候杨广还是扬州总管。听说了薛道衡的事,主动去结交,请他不要去岭南,而是来自己的总管府当幕僚,等过段时间再由杨广向先皇求情,把此事摆平。”
“可结果这薛道衡过于清高,拒绝了杨广的延揽,直接取道荆州,去了岭南,甚至没有到扬州去拜见一下杨广,从此就伤害了杨广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想要亲近自己偶像的心。主公,你觉得以杨广的为人,他会如何对待薛道衡?”
王世充摇了摇头:“玄成,你是不是有些想得太多了?照你这样说,那李百药也得罪过皇上,为什么我们又要和他结交呢?”
魏征笑了笑:“两个人情况不一样,李百药虽然有才,但名气还远不如薛道衡,入不得杨广的眼,当初之所以要拉拢他,也只不过是因为李百药是前东宫学士,算是杨勇的人。杨广这样做也是做给以前杨勇的僚属们看的,以安定其心。其实李百药来不来都无所谓,即使拒绝了杨广也不会太放在心上。”
“可薛道衡不一样,人家是现在的文坛领袖,超级偶像,当年拒绝杨广的主动延揽,对杨广的伤害之深,只怕可比杨玄感当年主动拒绝杨广的上门提亲之事。”
李靖忽然道:“可是我听到消息,杨广准备把在外任官的薛道衡召回京城,担任秘书监,专门负责起草诏书。”
魏征摇了摇头:“现在是杨广初登大位,还要安定人心,所以不是下手的时候。包括去年的杨谅谋反,杨广为了显示他的宽大,也给杨谅留了一条命。但是无论是杨谅还是薛道衡,都是早晚要被清算的,即使是高熲高仆射也避免不了这个结局。”
王世充的心里浮过一阵巨大的阴影,连忙追问道:“怎么回事?皇上不是让高仆射重新为官了吗?怎么又要对他下手了?”
魏征叹了口气,对着李靖道:“药师,刚才你说的高仆射又出来当官了,当的是什么官?”
李靖正色道:“前天李某刚接到的家书,是家兄拜托驿卒,跟着主公要来郢州上任的公文一起捎来的。信上说,高仆射是起复为太常卿,负责礼乐与祭祀之事。”
魏征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一双眼珠子几乎动也不动,显然是在凝神思索,半晌,才开口道:“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现在杨广最宠信的近臣之一,出自河东闻喜裴氏的裴蕴,现在正在当太常少卿吧。”
王世充听到这里,脑子突然“轰”地一声,一下子被雷得说不出话来。
裴蕴出自山东闻喜裴氏的分家,和那裴矩同样,算是裴氏的庶支分流。五胡乱华时期,裴蕴的这一支先祖南渡去了江南,裴蕴的祖父在南梁当过卫将军,父亲裴忌更是做到了南陈的都官尚书(刑部尚书),而裴蕴本人在南陈也做到过直阁将军,兴宁令。
当年南陈大将吴明彻北伐时,裴忌跟随大军一起出发,与吴明彻后来一起被北周俘虏,十余年后,在北方郁郁而终。而裴蕴则因为父亲身在北方。又看清了南陈君昏臣庸。必将被北朝所灭的大势。于是暗中给杨坚上表,请求作为隋朝南征时的内应。
后来隋朝灭陈以后,杨坚召见了所有曾经在南陈做过官的江南衣冠之士,裴蕴也在此列,杨坚想起裴蕴曾主动上表投靠的事,出于当时收拢江南人心的需要,杨坚当即决定给裴蕴一个正五品仪同的官职。
高熲当时认为这个官职给得太高了,即使是周罗睺这样的南朝名将。也只不过得了个仪同的官职,而裴蕴当时在南陈只不过是个七品的县令,只因为给杨坚暗中上了个请为内应的表章,就一下子成了正五品的仪同,实在是没有道理。
于是高熲就直言这个官职给得太高,在朝堂上谏言道:“裴蕴对国家没有尺寸之功,却被授予高官,臣认为不合适。”
杨坚马上回应道:“那就给裴蕴当个上仪同。”一下子把裴蕴的官从正五品又提升到了从四品。
高熲当时一下子就急了,进一步地直言进谏,换来的却是杨坚的一句话:“那就再加个开府!”于是裴蕴一下子又官升一级。成了正四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了,跟那个真正当了带路党的前南陈将军羊翔官职一样。这下高熲再也不敢说话了。怕是再一开口,会帮着裴蕴继续升官。
裴蕴入隋后,十几年来连续当了洋州、直州、隶州这三个下州的刺史,在任上精明强干,政绩出色,一直被人所称道。这次杨广一即位,就把他从隶州刺史的任上召回,进入中央朝廷担任太常少卿。
王世充想到这里,一切都明白了,裴蕴当年被高熲当堂阻其官路,肯定对高熲怀恨在心,而现在杨广把这裴蕴弄去当高熲的副手,负责的又是这礼乐和祭祀方面的事情,摆明了就是要抓高熲一个把柄,置他于死地的。
当年杨坚在位时,一切都从俭,曾经请牛弘负责,把北周的宫廷皇家乐队就地解散,只留下少部分吹奏弹唱正统严肃礼乐的成员,其他乐工全部打发回家。
而以杨广贪财好色,追求享受的个性,一定会重新把那些能作糜糜之音,奇技淫巧的艺人们重新招进皇家宫廷乐队。裴蕴在太常少卿的位置上就是做这事的,而高熲这个古板正直的老古董却一定会反对此事,所以他的结局基本上能够预料到了。
王世充想到高熲未来惨淡的命运,又想到当年自己在高熲手下,也曾得到这位高仆射的不少关照,虽然他最后也算有份害死了安遂玉,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对自己有恩的故人,心中一时有些难受,连鼻子都有点发酸了。
李靖也意识到了这点,叹了口气:“是啊,官场之上,步步惊心,祸福相倚,先皇在时,高仆射虽然免官在家,但至少能保个身家性命平安,现在杨广登位,只怕高仆射欲求一田舍翁而不可得了。”
魏征觉得气氛变得有点压抑沉闷,便打了个哈哈:“药师说得对,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杨广要对高仆射动手是注定了的,这就为我们争取高表仁和李百药这些人的支持创造了条件。药师回去后切忌先不要跟他们走得太近,以免受到牵连,这些人手中无兵无权,只有一些在文人间的名气,也无需深交。”
“只需要对他们的遭遇表达一些同情,在他们失意的时候劝慰一下,就可以了。他们不是傻子,将来若是真到了那种时候,会知道应该做什么的。”
李靖点了点头:“李某知道该如何去做,二位就请放心吧。”
王世充刚才一起在低头沉思,李靖和魏征说完以后,齐刷刷地一起看向了王世充,而王世充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两个手下正等着自己拍板,还是在出神地思考着,直到魏征轻轻地叫了声“主公”,他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王世充看了一眼魏征,缓缓地道:“玄成刚才的举措,我没有什么意见,麻烦药师照此办理就是。薛道衡那里我们是不是找人通知一下,让他闭门不出,谢绝宾客上门,借以避祸?”
魏征摇了摇头:“现在主公自身难保,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如果主公实在放心不下薛大人,那魏某修书一封。让一个人去劝劝那薛大人。薛大人一定会听他的话。”
王世充笑了起来:“玄成。你是不是自信得有些过头了?薛大人文坛领袖,一代文豪,连家父都未必会有这个面子能劝得他老人家闭门谢客,你虽然名动河北,但毕竟根基尚浅,现在又是布衣之身,又能劝得动哪位皇亲贵胄去让薛大人乖乖听话呢?”
魏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我说的这人,乃是前长葛令。监察御史,房彦谦。”
王世充一下子想到了当年魏征初投自己时,给自己举荐过的关东俊才里,就有这位房彦谦的儿子房玄龄,不仅笑了起来。
李靖笑了笑,说:“主公,这个房玄龄李某也听说过,名气极大,虽然李某没有见过此人,但那句吏部高侍郎的评语却早已经在大兴城中。尚书省内的年轻一代官员中流传了开来。也许是树大招风的原因,这房玄龄没有被调任尚书省。而是被授了一个隰城县尉的官职,被派到了并州隰城上任。”
王世充一下子失声道:“隰城?并州?这么说他当了杨谅的属下?”
魏征的脸上现出一副遗憾的表情,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虽然他没有跟随杨谅一起起兵谋反,而是劝说县令紧闭城门,一直坚持到官军到来。主公大军征战并州的时候,他也帮忙解决了不少后勤粮草的转运。但是受杨谅谋反的牵连,并州几乎所有的大小官员都被罢官或者是降职。”
“房玄龄也不例外,他被贬到了关中北边的敷州担任一个从八品的司库。魏某在这回来郢州之前,还曾去送过他呢。”
王世充点了点头:“这房彦谦房玄龄父子,都是极为难得的人材,玄成,照你这样说,这样的人材我们应该早点结交,以后想办法为我们所用才是。可比李百药,高表仁之流管用得多。”
魏征摇了摇头:“此事万万不可,这对父子现在是不可能加入我们未来的计划的。”
王世充奇道:“又怎么了?那房玄龄在开皇十七年时,就对玄成你说了这么一大段大逆不道的话,现在又被贬官调任,难道他还会对朝廷忠心耿耿吗?”
魏征笑道:“非也非也,房氏父子未必对朝廷会有多忠心,但他们对自己的定位非常准确,那就是辅国良臣,而不是一方霸主。你指望他们象萧铣这样一样割据一方,成为一镇诸侯,甚至想问鼎天下,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们说白了就是择木而栖的良禽。虽然自从七年前那次和房玄龄趁兴纵论过天下大势后,房玄龄就再也没有和魏某议论过这种大事,但是魏某看得出来,他的内心仍然不平静,对杨广治下的大隋基本上是不抱希望的,现在只是想找一个乱世中的明主罢了。”
王世充笑了起来:“这么说来,这房氏父子其实本质上也和药师一样嘛,想作为贤臣而名垂青史,玄成觉得他们以后会跟随我们吗?”
魏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只怕未必。”
王世充脸色一变,道:“怎么会这样?”
魏征正视着王世充,道:“主公,你有所不知,房氏父子是典型的山东世家,虽然房家自己不是五姓七望中的一员,但是他们也只愿意向出身五姓七望,或者是南朝的王家,谢家,萧家这样的超级世家效忠,当年房彦谦之所以没有直接出仕大隋,听那房玄龄的意思,是有点嫌出身弘农杨氏的皇室家族不够高贵。”
王世充哭笑不得,他第一次听说有人会嫌皇家的身份不够高贵而拒绝当官:“那这房家在青州世代为官,难道鲜卑氏的慕容家,出身南朝低等士族的刘宋,还有北齐的高家,他们就是五姓七望了?”
魏征笑道:“那不一样,当时天下分裂,谁能一统天下尚未可知,你说的那几家都是割据青州建立小王朝而已,如果能辅佐这样的国家一统天下,那房氏可以一跃而为堪比五姓七望的顶级豪门。”
“可是后来大隋一统天下,五姓七望和关陇军功贵族,以及江南的世家大族已经占据了朝堂上的高官大位,这种时候房家即使入朝为官,想要出头,当上三公九卿这种级别的高官,还不知道要猴年马月。”
“后来的事实也正是如此,房氏父子尽管名声在外,也不乏高熲和高孝基这样的名臣推荐,可就是升不上去。房彦谦现在已经年逾花甲,也只不过是一个鄀州司马,而房玄龄更是在州衙里当个管库房的八品官,想要出头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所以房氏父子应该早已经对大隋失望,现在只不过是冷眼观察而已。”
“房玄龄曾跟我提到过这方面的事,他认为如果皇室家族出身足够高贵,是那种超级世家的话,那么就无需要提拔同样出身世家大族或者是名将家族的人,在朝堂之上为自己撑门面。”
“而越是出身中小世家的皇帝,甚至是平民天子,自身的家族势力越是不够强,就需要倚仗世家大族帮他们稳固天下,或者是结亲强大的外戚。”
“主公,由此可见,房家以后想要投靠的,恐怕是真正的超级世家大族,主公虽然天下闻名,可是恐怕并不入他们家的眼,一开始也未必会选择主公作为主公。”
王世充叹了口气:“想不到这房氏父子如此博学,却仍然免不了门户高下之见,令人齿冷啊。”
魏征笑了笑:“这就是中等世家们的普遍观点,乱世之中,平民百姓追随强者,追随英雄,而这些普通的汉人世家们却是心向世家大族或者是皇室贵戚,前者有名望,后者有大义的名份。主公,到时候如果你能打出杨昭这张牌,也许房氏父子会来投靠的。”
李靖连忙道:“杨昭?你说的可是东宫太子杨昭?”
魏征点了点头:“正是,此人与杨广完全不同,重礼下士的名声传遍天下,是真正的仁德之人。”
李靖笑着说道:“太子的仁厚之名朝野皆知,只是他现在的情况不太妙啊。太子被一个人扔在了大兴,看起来象是要重蹈房陵王杨勇(杨勇死后,杨广给了他一个房陵王的追封,但不能荫及子孙,所以杨勇的子女们仍然是庶人身份)的覆辙啊。”
魏征看了一眼李靖,继续道:“不过这样一来,朝野内外,天下士人们的舆论中,杨昭倒是得到了极大的同情,就象当年先皇即使废了天下的学校,也没能堵住天下士子们同情房陵王的汹汹之口。”
“而现在的杨昭,比起当年的房陵王,更加可怜,更加无辜。加之他向来有仁孝之名,对结发妻子小崔氏也是仁致义尽,口碑比起沉迷于酒色之中的房陵王要好得多。如果他真的能挺到我们起事的时候,到时候我们把暴君赶下皇位后,扶他即位,那房氏父子这样的主流世族们,一定会心悦诚服地投向我们的。”
李靖微笑地抚了抚自己颌下的须髯,道:“魏先生所言极是。李某佩服。”
王世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眉头深锁:“可是杨昭能撑到那时候吗?”
魏征听到这话,身躯微微地一震,脸色也变得有些发白,他闭上了嘴,说不出话来。
王世充看向了魏征,沉吟了一下,道:“今天我们再商量最后一件事,以后对长孙晟如何应对,药师,玄成,你们有何高见?”
魏征笑了笑,没有说话,看向了李靖,那意思很明显,想先听听他的想法。
李靖沉吟了一下,开口道:“李某想先弄清楚一件事,长孙将军分化突厥诸可汗,最后用各种军政手段将之击破的故事尽人皆知,但是在此之外还有什么常人所不知道的事?比如刚才主公所说,当年仁寿宫变之时,当时负责大兴城守卫,率领番上府兵屯兵城外的长孙晟在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