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说话罢。”扶起了钟哲安,沈默却没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向前走了几步,望着眼前这片水面,山风拂过,一丛丛的蒲草随风摇曳,无数的蒲棒隐约着显现出来。天色己是黄昏,日头早己被山谷挡住,只看到西边的天空里一片红霞。
小心走去水边,摘下一枝蒲棒儿握在手里,把握着它那种结实却又绵软的触感,沈默长长的叹了口气,背对着钟哲安与王远图,淡淡道:“哲安,你知道么?一个人,从无到有,从穷光蛋变成为富足无忧后,心里最怕的是什么?”
“属下自然知道……”钟哲安咬咬牙,终于还是说道:“属下本不过钟离县一弓手耳,只因着彭和尚杀了原先的巡检,这才新任为巡检一职。因着家贫,我娘一把岁数,尚要为人洗衣缝补来补贴家用;寒妻得了急病亦无钱医治,乃至我如今孑然一身……是以,当沈少带人来劫囚车的时候,我最怕的便是再变回当年一贫如洗的样子!”
“不错!所以,你勇不可挡,拼了命的也要拦下我们,便是为此!”沈默仍没回头,只是点头道:“每一个小资……呃,小有家资的人,遇着纷乱,第一刻都是想要保着这天下太平,哪怕为此身死也在所不惜。”
“正是……属下当时只觉得,教我回去旧时的样子,不如叫我死掉!”
“我之所以知道,只因为我也与你一般想过!”沈默忽的转回头来,看着钟哲安的眼睛,沉身道:“先前我受了伤,流落钟离。身无长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万幸被家人寻着,这才算是归了根。若是有人要再抢去我现在这一切,我自然也会与他拼命!……哲安会不会奇怪,即然这样……为何我这么珍惜现在的一切,还要做出这无法无天的劫囚攻城的事来?”
“还请沈少明示!”不光钟哲安,连王远图看向沈默的目光都变得炽热急切起来……
“这天,要变了……”天边的红霞终于慢慢的暗了下去,沈默的身影也变得暗淡而沉重。“这蒙元的天下,要变了!哲安你该听过花山军的事罢……”
钟哲安点头道:“花山三十六人,对抗三万大军而不败!此事传遍江淮,无人不晓!”
“我今日攻破钟离,烧了县衙,也不过只用了七人而己!”沈默摇头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蒙元之鹿将失,天下豪杰必群起而逐之!这天下,眼看着便要乱了……乱世之中,有见猎心喜的枭雄;亦有随波逐流的蚁民;更有你我这般,刚活得有些奔头,便要陷入这乱世之中的人……”
听沈默这么一说,钟哲安也是心中一动!元军的战力之弱,钟哲安自是知道的清楚。要说这等官兵还能护持着大元江山数十上百年,无异与痴人说梦一般!可即便如此,朝廷还是一味的贪财掠民,毫不顾惜汉人的挣扎苦况。这沈少说要天下眼看便要大乱,只怕当真也用不了几年!
“我不想看着我的家人亲友,在他日的乱世之中,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生死两难!我也不想过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而无力抗拒的日子!要避免这一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变强!变得很强!变到最强!只有这样才不会为人所欺,才有资格掌握自己的命运!”沈默这时忽得猛然转回头,眼中灼热的看着钟哲安道:“有句话说: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就是神!……我不是神,但我也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果真的只有神才能做到,那我便做神!”
看着沈默热切的眼睛,钟哲安与王远图只觉口中干灼燥哑,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要建这沈家别院。我要打造兵器,我要招兵买马,我要积聚粮草……也要大伙儿,包括——哲安你帮我一起!”沈默语气渐转绝然道:“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但现在,无论是谁,只要挡在我求存的路前,是神,我便杀神;是鬼,我便斩鬼!是龙,我便屠龙!……所以,哲安你问我所谋者何……我这便告诉你——我要活下去!我要带着我的家人,亲友,所有跟着我的人都活下去,而且还要有尊严的活下去!你……懂了么?”说着话,手中的蒲棒,剑一般伸出,正正的指着钟哲安。
“沈少真是这么说的?”周芷儿凝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看着王远图问道。
“原话便是如此——我要活下去!我想要带着我的家人,亲友,所有跟着我的人都活下去,而且还要有尊严的活下去!”王远图肯定的点头道。
“那钟哲安又如何说法?”
“他?愣了一会儿,跪在沈少面前,效了忠心。”
“那,你看他用心可诚?”
“小的看来……这钟哲安要活下去的心极诚……不过是不是对沈少诚,怕还是待看……”
“这却也不怕,只要他真的听进了沈少的话。不由得他不诚心……”
“大小姐为何这般说?”
“想活下去容易,想要有尊严的活下去……只怕却难。钟哲安这般人物,心底不是没有傲气……不过是长久以来,被贫苦打熬得抬不起头来。跟着沈少久了,只怕这傲气会愈发见涨……”
“会么?”
“你如今对着沈少,嘻皮笑脸的久了,彭帅再给你换个人来跟着,你想想……干不干?”
“呃……”
“若是你被人俘了去,让你害了沈少才能活命,你干不干?”
“小的宁死也不害沈少!”
“为何?哪怕是彭帅……?”
“呃……彭帅不会让小的加害沈少!”
“万一呢?”
“……万一……两难之下,小的宁愿一死……”王远图眼中挣扎了半天,咬牙道。
“为何?!”
“……小的……不知……”
“若你所说不错……沈少的原话是……有尊严的活下去!”周芷儿淡淡道:“尊严……哼哼……这沈少的治下之道,虽是对了你与那钟哲安的口胃,却还差了些……”
“……差了些?”
“你们这般心有傲气的人,要尊严,要活得自在,喜欢抬着头看人不假。可世上多的却是俗人……只喜欢有个人在上面,容他们磕头,给他们块骨头来啃。再指望个封妻荫子,这便是一辈子了!再有一些,骨头倒是有的,却是反骨!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且看沈少将来如何应对罢……”
那话不是孔夫子说女人的么?王远图强按下心底里的问题,低头退了下去……
日头东升,晨曦洒在山谷中,映着草木郁郁葱葱,水塘边的蒲草丛中,几只鸟儿正扑着翅膀,扑食虫子。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起的虫儿被鸟吃……”沈默伸了个懒腰,走下马车。棚子还没修好,他与王远图昨晚便是在马车上睡了一夜。
“少爷这话……”王远图听着前半句倒是平常,可后半句听起来却有股别样的味道。
“听出来意思了?”沈默笑道:“我们便是那虫子,现在只宜躲在草丛里,等着时机……若是早早起了事,扯了旗,就象是昨天,我若是收了那些投奔来的人。只怕过不几天元军直杀过来。我们便成了鸟儿的腹中之物了!”
“那几时才能起得身来?”王远图思索着问道。
“虫子们都起了身,咱们混在里面,不招风不露眼的,这才安全些。”沈默指着鸟儿道:“统共便只这么几只鸟儿,虫子却多如牛毛。早起的虫子都被鸟吃了……就象……周王。等鸟儿吃饱了,撑坏了,吃不下了,咱们再出头,那才是时机!”
“这……”王远图皱着眉头低吟起来……
山南一片坡地上,三座新起的土坟显得特别的醒目。张家众人又再坟前哭了一场,这才相扶着回到竹棚区。
“沈少,这钱箱里有些钱钞珠宝,我等商议过了。便把这些财物托付与沈少,也好用于日常支用。”张老爷夫妇入土为安之后,张家一干人等却把沈默请去了自己的竹棚中。二姨娘指着地上的钱箱,正色道。
“二嫂子见外了。大伙儿日后便在这谷中休养生息。不过相互扶持罢了。又有什么日常支用。”沈默摇头道:“况且,无忌年纪尚小,日后还要成家立业,却也少不得这钱钞……不过,小弟倒是有句话奉劝……”
“沈少请讲。”
“这世道乱象己现,只怕这交钞日后也易生变。我己与父亲商议过,家中的交钞留些备用,其余换成粮实与黄白之物。或铜或铁或金或银,只怕都比这交钞来得安稳些。”
“我张家如今只得无忌孩儿一名丁口,其余皆是不上台面的女子。这些理财算计的事情,只怕还要沈少帮手照应一二。”三姨娘也出声道:“即是沈少说交钞不稳,咱们这钱箱中还有万余贯交钞,尚请沈少看着支用置换便是。”说着话,三姨看了看二姨与张家姐妹,见大家都微微点头,便打开钱箱,掏出了厚厚的一叠钱钞来递给沈默。
“留一些临时备用。其余换成粮食最是妥当,只怕这许多交钞一时换不完,再换一些金银之物来收藏却也不妨。这事我叫信叔帮手看着些,只是谷中要加快些建起粮仓才行了。我自家也有粮食要运过来,到时一起都有了地方安置。”沈默点点头,也不客套,接过了钞纸,点了千来贯还给三姨娘,只把其它的收入怀中袋好。
“这里尚有些黄白红物……”二姨娘指着钱箱又道。
“这些日后怕还能增殖些利头,倒不需我做什么。嫂子们帮无忌收着罢。”沈默一挥手,止住了二姨娘的话头。
说来这箱里的金银珠宝,却是比交钞价值更高。见着沈默只拿了交钞帮手置换,对这些红货白货却看也不看,张家几名女眷终于放下心来。张无忌三姐张秀瑾生得机灵一些,这时推着张无忌上前道:“张家经此大难,舍弟无忌却是失了扶持,我等商议过,还请沈少爷收了无忌为义子!闲来让他跟着沈少学学,也好有个寄望。万请沈少勿要推辞”说着话,四女竟齐齐的跪了下去……
沈默急忙虚托着众人,道:“诸位快起,这般实是折了我的寿……无忌与我向有缘份,这义子不认也罢,我只当他是我侄儿,自会好好看护他长大成人!至于让无忌学些什么,我倒是有些想法,且不急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