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项人是没有想过拓跋先也会收手,更没有想到金小波那样的高手也会失手,李继冲是自始至终没有想过,张浦是一时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办。
在李继冲原本的想法里,拓跋先也虽然没有带金小波在侧,但他本身就是个高手,身边又有不弱的扈从,随意取来作鱼肉的唐人怎能抵挡?后来卫央刀镇野利三兄弟,但金小波的出现,让李继冲等人又笃定原本的计较不会出错。
可时已至此,分明这唐人是个连孔丑都郑重对待的绝对高手,一时之间,让李继冲拿定甚么主张?
果真在快活林里一时动手么?
不说快活林势大,是绝不肯在如今的情势下答允这样的事情,单就诸国使者面前,焉能使之更生芥蒂?
卫央拄刀凝立,扫视着一众好手,目光越过野利氏三人,转身又瞧一瞧默不作声抢了原本倭商就座食案的孔丑,再瞧一瞧低着头沉默着的金小波,再次问:“事已至此,不必再遮掩着躲藏,索性某来启个好头,将你诸侯间的龌龊都揪扯出来摆上台面,便自死战始——谁先来死?”
又无人应,卫央索性点名,抬起刀一指赛虎痴:“野利兄弟一诺千金,今夜是定不肯毁诺了,不如两位先来,好男儿大丈夫,甚么阴谋诡计,甚么口舌之利,不如都在刀剑上说话,如何?”
赛虎痴颇显犹豫,这唐人再是横勇,到底他是个无名的人物,且是个不可测高低的无名人物,与他争高低,能得甚么好?今夜里,他的目的乃是孔丑,别的甚么诱惑,那都不足以阻拦他往这个目的上使力。
他那同伴,与他俱是一样的情绪,自然也不肯此时出头,在夜宴刚刚开始的时候就露了端地。
无人来应,卫央失笑,喟然道:“看来,倒是我自视甚高了,原当自己终于成了人物,到底还是没有孔先生西陲第一的名头惹人垂涎。”
孔丑哼道:“你不也一样么?”
“甚么第一第二,不过有能者据之的一个名号而已,我虽自大,还不会到那个地步。”拿住了气势,卫央心知此时要做的只是等待一个圆场的人站出来,在孔丑面前他暂且放低个气势,却待旁的依旧不肯善罢甘休,再三邀道,“怎么,满厅百余人,连个死战的都不敢有么?”
张浦早疾步到了李光伷身后,附耳不知低语了甚么安排,毕竟按住了李光伷要破罐子破摔的发作,此时卫央叫阵,倒又给出了个难题。
便在此刻,折屏之后转出了彩夫人,这半晌里,其实最惊讶的便是她了。
怎样预料也没想过小徐子的同伴竟如此横勇,连大名鼎鼎的金小波也折了在他的手里。
彩夫人自诩也是个手眼通达四方的人物,长安若有此人,如何早不知名声?
事到如今,情知已无回头的可能,彩夫人这半晌里并未想怎样化解开连日来与卫央造就的矛盾,她知道,有些事情,哪怕是错了,那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她是兴庆府的头面人物,今日夜宴折节作个幕后的布置,那也只缘她有这个爱好,耳听折屏之外事情越来越往她没想到的地步走,怎能不心急?
正想着寻个良机站到亮处去,一时的难题,便给了她大好的机会。
轻笑一声,彩夫人拊掌自折屏后转了出来,人面为显,笑语先闻。
但听她满是主人姿态的口吻连连指派吩咐,道:“不意竟真是个好汉,只是太急躁了些,莫非早知一回合的胜者有的是美人作陪,荣耀满场么?”
她的出场,到底教卫央吃了一惊。
托大如拓跋先也,也满面笑容站了起来,韩知古与守业道人毕竟年长,也要在案后欠了半个身子。
韩知古转肃为笑,先一步道:“只说这一个热闹去处怎的不见彩夫人面,原来在此时。”
彩夫人竟团团略略一揖,笑一声道了告罪,又向李光伷揖了一揖,劈面在上头指责李继冲道:“李十三郎,平素你倒见是个伶俐的人物,怎地到了这里蠢笨至此?”
李继冲哪敢与她辩解,满面苦笑不敢多言,低着头承受了这无妄之灾。
彩夫人瞩目卫央,面皮上堆出的都是笑容,眼目里哪里有半分喜意?
她向垂手好奇瞧着众人的佛儿手示意道:“勇士之怒,消弭的法子无非温言软语,何不请小杨先生盛饮?莫非如此壮士,当不得你这红姑娘子的一盏美酒么?”
佛儿手妙目扫处,瞥过在她前头的那妙龄女郎,嫩手自后头低头快步送上锦盘的侍者处捧温酒斟满满一盏,双手奉着酒盏摇曳间裙钗上霞光点点如生瑞辉一般,曼步摇下了高台来。
张浦不认为卫央是真的不怕死到了如此地步,这不是个傻瓜,蛮横而霸道似的行径,为的无非是在乱局中求得机会。
当然,张浦还不知道卫央所求为何,但他知道,这个胆子的确十分之大的唐人,他绝非只求活命那么简单。
若只为活命,惊魂一刀震慑了野利芒,又一刀震慑了拓跋先也,但凡是个聪明人,只消静悄悄在厅中安坐,谁能将他怎样?
如今,看似是这人处处将诸国都得罪遍了,实际上每一处都有吃罪,到头来哪里都没有吃罪。
这人将诸侯们的秉性掌握的十分清楚!
他知道一旦处处都得罪了人,而只消挑拨诸国使者的亲密度凑效,那便没有一家敢在会盟合议这样要紧的关头寻他的晦气,没有人愿意在会盟之时教人抓住些许的明面上的龌龊大肆攻击。
契丹人要领袖诸国合盟,因此非但不能教不服的诸国抓住龌龊处,更要时时处处以高姿态拉拢别家。伪魏与蛾贼自然知道自家能吃几碗干饭,这领袖合盟的事情,无论守业道人还是拓跋先也都心知肚明,那不是他们能干的差事。
党项所求,那便更多了。其一不能丢城丧地,这就迫使李继迁不得不更加靠拢契丹。可靠拢契丹并不意味着依附于契丹,必要的主动,那还是要争取的。
如此一来,契丹要力求利益最大化,诸国要追求在合盟之后国家利益不受损,便都小心翼翼,也给了这唐人见缝插针般胡闹折腾的余地。
“这个人,无论刻意假作佯装的无礼,还是极其仿真的悍不畏死,乃至其唐人最高的秉性,都掩盖不住洞察大局的高远目光,只是,这样的人物,怎会在素有但凡有两分本领便会重用的长安城里,莫非唐廷的上下都瞎了眼视若未见不成?”张浦深为疑虑。
如今,且看在美人当面,这人会有怎样的表现了。
张浦心中大约能肯定,这个人恐怕是无论假装的霸道凶狠,抑是不为人察的洞彻仔细,都不会使他生受不辨敌我的佛儿手的那一盏酒。
他是有图谋的,好不易趁着机会发作将主动揽在手中,假若生受这一盏酒,便生受了彩夫人劝暂且相安无事的行事,图上为穷,而短匕未现,怎好收手?
然卫央的行事,再一次出乎张浦的意料,并使张浦越发疑惑不解了。
面对佛儿手殷殷的笑脸,卫央接过了酒盏,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我也算不生分了,这酒须吃得,却不合教人家埋怨你办事不力。”
仰首温酒入喉,佛儿手对卫央这隐隐挑拨的话听若未闻,笑吟吟拍着酥酥纤手赞道:“只为这一回生二回熟,所谓相见欢,说不得先生须饮个双喜盅。”
侍从趋步而来,佛儿手又斟第二盏酒,笑吟吟捧奉在卫央面前。
卫央一看,这礼节是愈来愈重了,虽知她非真心相敬,到底不便推辞,将刀柄在左手心里按着,伸右手取盏,又吃一盏。
佛儿手趁机抢口笑道:“真是壮士——见面两盏温酒且都饮了,何不就势再吃个三贤盅,往后相见,也好有些讨喜的缘?”
折屏之后,徐涣心中怒骂:“这不要脸的婆娘,是个死也不改的浪荡性子!”
卫央倒无谓的很,他瞧的出来,佛儿手是不怀好意的,敬酒所用酒盏,三盏便是一斛,约莫过了两角,这酒乃是麦酒,很有些后劲。
他不爱酗酒,却非不善饮,这时代的烈酒,休说两角,三五角也不过润喉的。
不言不语,单手便取第三盏又饮了,并不说话,笑嘻嘻地瞧着佛儿手,要看她又能寻个甚么话头,劝他饮下第四盏的烈酒。
佛儿手稍一犹豫,侍者已自斟了一盏,躬身塞似强送了过来。
“这倒是个有眼色的,想是见了先生这样的壮士,也要寥示自家的心意了。”佛儿手面色如常,双目里却刹那间闪过不悦的神采,倒也未必说破发作,就势笑道,“如此,请先生再吃个四季盅,也好取个彩头。”
这一盏酒,卫央并不急剧饮下,捻盏在手,笑吟吟直视着佛儿手俏若花萼的双颊,脱口赞道:“真是个会说话的人,看来,这是非吃不可的酒了——倒也无妨,劳动妹子芳驾玉趾,辞了说不过去。”
佛儿手一时灿若艳阳,顾不得再寻籍口请个五魁首的盏,将手捂在唇上,睁大了风流眼吃吃娇笑,讶道:“先生可眼拙了,奴虽不知毕竟,但相比年岁是在先生之上哩,这一声妹子,可不敢承受的很呢。”
卫央好不惊讶,往近了凑些,仔细瞧着佛儿手又惊又疑道:“是么?如此说来,姐姐芳龄竟有十七八了?却不能瞧出来,要我看哪,分明不过一个及笄刚过,桃李未满的时候,怎么能保养地这么显嫩?你快告诉我,你是说笑话的。”
佛儿手格格地笑成前仰后合状,将小手攥成拳,往卫央肩上轻轻捣了几下,翘臀起落时,扯着那裙隐隐现现,裙下水嫩小腿忽出忽没,将她背对着的高处,拓跋先也瞧地心里直冒光火。
他也知道,教佛儿手去敬酒,这是彩夫人故意使的坏。
快活林的红姑们,并非真是卖艺不卖身的,非富即贵的人,许不能有一亲芳泽的机会,但大富大贵如拓跋先也,怎能如常人一般?
别的他不知,至少这佛儿手的水嫩丰腴,他是深深知道并颇为迷恋的。
可惜北城里没有快活林,不然怎地也要使些法子,将这女郎取往北城里去才是。
自始至终,拓跋先也就没见佛儿手这样笑过,平素的佛儿手,哭是心里笑,笑是筋骨哭,大概只有欢娱之时,她的呻吟才是最真切的,譬如此时一般。
不过,拓跋先也也算学了一手,这女郎哪,但凡是个有脸蛋的,称赞她貌美如花,不过是人家心里自知自明的事情,唯独这青春年纪,才是人家真正在意的。
尤以这欢场中的红姑,恐怕最是在意了。
扫眼瞟过前头鹅黄裙钗紫红绣鞋的那女郎,那是个十六七的最是年青的,她最是淡然,容貌绝不算在佛儿手之上,更少了佛儿手最显有的那段熟了似的风流,但快活林十数个红姑,旁人都没有她的清冷淡然。
这是朵扎手的花蕾,快活林里但凡有应酬差使,她不会推辞,但若强颜欢笑侍奉于人,那是想也休想——谁教人家有个好靠山呢。
可能除了卫央之外,如今的兴庆府数十万人里,没有人不知这是黄紫棠芳临兴庆府之后亲传技艺的女弟子,有黄紫棠的名头在照应着,纵以拓跋先也的蛮横,也不敢招惹这个名满天下的女郎。
于是,拓跋先也只好把心思都放在佛儿手身上,于是,眼瞧见卫央竟能一言挑起佛儿手的快活,怒自心生。
只在拓跋先也心绪转念当头,满厅众人嗔目结舌。
哪里有这样不要脸的人?谁不知这唐人是在虚情假意地与佛儿手挑拨,只是这样挑拨的却不轻佻的话,没有人说出口过。
纵然在心里想一想,那也始终未能出口。
张浦喟然心叹:“若不尽早除却,这样一个行事不羁教人难料前后的人物,恐怕真要在诸国使者之间周转出一方天地,到底会损害了党项利益的。”
与众人一般,张浦并不对卫央那一句妹子又转口口称姐姐的变脸并不十分震惊,无非只是个脸皮很厚的而已,但方才蔑视群雄的一个人,陡然间转了性似成了这样,那便教人反应也不及了。
又与众人不同的是,张浦,至少张浦绝不认为这个唐人是个痴呆的疯子,他势压众雄藐目万夫的气势是真的,如今与佛儿手挑笑的嘴脸又不像是假的。
如此看来,这人极会翻脸,且在转瞬之间便能自一个模样换作另一个模样。
谁敢笃定他果真是个唐廷的死忠,真如言语里那样,口口声声里都是唐人的皮,唐人的心的嘴脸?
更往远里想,这人嬉笑怒骂发于一心,心中所想,便能做得出来,
这样的人,不能为党项所用,则必成大敌。
至少他的大胆与叵测,更有惊艳使孔丑这样的绝代高手也侧目的武技,走到处必能至少在周旋于各方上下中游刃有余。
张浦隐隐更不安的是,他至今不能瞧出这人到底是甚么目的,他不会相信这人是为求名,为与孔丑那一刀之约而来的。
瞥过愕然又忿然的彩夫人,张浦微微而笑,他知道,如今自己不必出面去窥测这唐人的心思了,彩夫人出了名的胡搅蛮缠,她盯上的人,能有分身之术再招惹强敌?
安然落座,张浦油然满足心中笑道:“不成想,这凶名如焰的彩夫人,竟也有大用的一日。只是时至今日,这彩夫人要复她娘家一门的祖上荣耀,雪早年教狠心断绝干系的那桩怨恨,期颐都在那小子身上,为这个目的,这女人是不会吝啬不光明手段的——却不知,长安金家得知快一支马队竟教太师府拿了屈打成招后,事情又会变成怎么个样子?”
大夏太师府与快活林的纠葛,张浦不虞闹大。
这满厅人里,心思最简单的恐怕唯独只有李继冲了。
他颇为失望,卫央再三挑战他这个党项王族之人的忍耐,他也能忍得住。
只因这是个有本领的人,有本领的人,必有脾性,若不然,这样的好本领,唐廷怎会坐视不理使之堕入马队之中?
在他身后的赛虎痴两人也好,野利氏三人也罢,都是王宫里的教师,与他这从军的年轻太尉没有干系,他也想有个亦师亦友般的好教习,旦夕与他切磋些技艺。
方才那两刀,李继冲眼里热切,心里多有了期望,他觉着,只消宴罢亲自寻这唐人说以美意,早晚能请动他在府上久留。
可惜的是,这人竟也是个油嘴滑舌太容易教美色诱惑的人,而这正是李继冲厌恶的。
不得不说,李继冲在党项里算是一个异类,他爱武艺,也爱兵法,最爱的却是圣人的教诲,自家已有娇妻,在外应酬这人是酒色一概不沾的,便是中原那些个洁身自好的大儒,恐怕在人品上未必有这个异族青年做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