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先也骤然出剑,并不十分快,但足够在寻常汉子觉也未觉出恶意的前头将他杀死,然而韩知古似早料到了这一变故,守业道人似也早料到了,李光伷更料到了。
李光伷心中暗道可惜,这一剑,本是给那个唐人准备的。
“好了。”杀人后轻描淡写的拓跋先也负手笑道,“如此,便不怪太师慢待之罪了。”
一言恼起满堂夏人,呵斥之声不绝于耳,就连李继冲也勃然作色,按着食案跽坐起来。
这是扑出食案拔剑搏杀的最便利姿态,当年鸿门宴上樊哙进帐后就是这个坐姿。
这是筵席式的夜宴,并无时鲜的燕几,更无寻常食肆里彷佛的桌椅,地上有毯,毯上有席,席上再设一筵几,以跪坐姿势饮食,此是筵席。
此时,外来的客人俱都进了门来,这后头来的,便是一众随从。
却这随从一伙,寻常的人怎能会有?
守业道人身后如影随形般跟上来了个巨汉,这汉子身高足过六尺,约比卫央稍稍矮些,但粗壮如石鼓,下肢甚短而手臂奇长,大冷天里竟只披着个外衫,赤裸出熟铜色胸膛。
人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要与这人比较起来,寻常人的大腿,还真拧不过他胳膊。
虬起的臂膀肌肉土堆也似,这厮一张黑面,并不生须,眼不甚大,倒钩起个硬朗的三角,瞳孔微微泛蓝,大体是褐的,腰带竟是一条铁链。铁链之上,悬着两柄黄铜大锤,左右对等,一个不下四五十斤,随着走动,那锤微微摆动。
这是西陲好汉第一人,号称马背天下第三,步战无敌手,八锤将孔丑是也。
守业道人一身本领,阴险歹毒的心肠盖住了他一手细剑的手段,这孔丑是他俗家的内房里一个子侄,随行寸步不离跟着。
孔丑之外,随拓跋先也来的最多,竟他身后一溜的排出了七个汉子,有个年少的,怕也只二十六七年纪,腰里挂着一柄弯刀,手中捏着一柄轻小的小刀,脸上总挂着微笑,彷佛时刻在修饰的手指,那是世上最好的美景一般。
这青年俊秀比不上拓跋先也,自更比不上徐涣,但比起拓跋先也阴柔的俊秀,他多了些散淡的阳光。比之徐涣的腼腆顺和,他又多了些漫不经心的放肆。
李继冲见这青年,脸色登时一变,情不自禁骂道:“金小波?这狗日的甚时来的兴庆府?”
赛虎痴也稍稍作色,忍不住抬起手在腮旁抓了一抓,那使双刀的也皱眉不已。
卫央只听见聒噪,而近卫军军曲也已奏罢,瞥眼一瞧,登时好不奇怪。
他瞧的出来,西陲壮士此时应当知名的几个都聚合在这里了,在这些人里,那个身材壮硕至极的八锤将是最难对付的一个,这名叫金小波的青年,论武技恐怕都在灵敏之上,怎地教众人都不喜欢?
莫不是这厮有甚么特别的手段不成?
李继冲按住赛虎痴两人的忿怒,他知道,拓跋先也方才那一剑不过试刀,接下来他该自家找上那三个唐人了,金小波虽凶名在外,如今他也盼着能折那三人手中。
但来客尚有旁人,挽垂坠发髻,身负长短两柄利刃,乃是倭人。
此一行里,倭人三个,一个大腹凸肚模样想是领头的,两个随从木讷沉默,三人并不与别人争锋,静悄悄随在最后头。
寒暄罢了,李光伷与韩知古相携同往高台处来,行至半途,韩知古瞧见了已抱刀在手跪坐而起的卫央,他是知道这一番安排的,笑吟吟乃道:“太师安排,果然精到哪,有模有样,甚有些看头了。”
拓跋先也自也满意,将手按上剑柄,抢先一步越过李韩二人,随从不敢逾越,那金小波却不管这许多,他瞧见卫央姿态,心中登时一惊,马上意识到这是李光伷安排的一个扎手钉子要先教魏国使团折了锐气。
拓跋先也可瞧不出到底危险在哪,大步到面前时,剑已出了半截,长笑道:“多谢太师安排,好得很——这大块头倒有些模样,不如来试手?”
却在刹那间,只微微豪光一闪,金小波失色喊一声“要糟”,又听锵地一声,乃是金小波不敢大意,腰间长剑出鞘往前抵出,毕竟他下手本就慢了一筹,又落了后手,一剑未能点到那豪光之上,一时扑了个空。
拓跋先也一愣,半截剑便拔不出来了。
他不信那三个正经唐人打扮的有甚么能耐,但他信金小波。
金小波一剑走空,愕然骇然往后退,却听那跪坐着的唐人冷冷道:“再退时,这厮狗头落地了。”
想金小波也是人物,既长剑出鞘,怎能受此威胁,冷笑一声正要展开连绵快剑,忽觉袖口一凉,半幅衣袖掉落在地。
原来方才那微微豪光,其快无可及者,其隐无可及者,看是奔拓跋先也去的,半道里稍稍一拐,落在金小波袖口,而金小波顾及拓跋先也安危,竟丝毫未察觉自己已中一刀了。
甚么时候西地里出了这样个了不起的好手了?
金小波不敢不从,抬手压住拓跋先也要退的身影,暗示随从里抢上两个相助的,暗暗深深地绵长呼吸几口,平和笑道:“好刀法,好武技,当得起西陲第一!”
卫央按刀在手,这刀不是弯刀,乃是上好的直刀,刀刃比寻常直刀薄了些。这世上,比力气有的是远超与他的,但若论出手之快,力气运用之秒,金小波怎能及?
摇摇头,卫央嘿然道:“是不是西陲第一那可不好说,本也无意甚么第一第二,只不过,我这刀杀你二人却足够的很了,不信不信,那个穿灰衣的迟眨眼工夫退步,他的身子该没头了?”
金小波长剑归鞘,一手把玩着那小巧的小刀,笑嘻嘻道:“哎唷,那可说不准……”
折猛与甯破戎蓦然矮身,不是他两个情愿的,卫央隐隐双肘一磕,正中两人膝下半寸处,下肢登时酥麻,于是不由自主跪坐下来。
而金小波手中的小刀,已自甯破戎立身之处上空转了个圈,堪堪正落回金小波手中。
“快退——”两个急促的吐音里,那个退自尚未全然吐出,金小波骇然发现他再也喊不出来了。
卫央竟灵猫般,双腿不知哪里来那等敏捷与迅速,案后飞身一扑,全赖双腿的弹力,人影已不能为人眼捕捉,只又见一抹豪光,在拓跋先也身后尺寸处腾起,这一次,刀不走空,血光如雾喷出,果然是个穿灰衣的,人头在脖颈里消失了。
再转神,卫央又坐回了案后,案上一颗好大人头,眼珠尚在转动不见晦涩,口唇里一声“主上快退”清清楚楚地喊了出来。
一时满堂失色惊魂,韩知古神色一滞,竟连前头也不敢来了。
哪里来的唐人,凌厉至此?
孔丑蓦然叫道:“好武技!”
与此同时,赛虎痴骤然自李继冲身后一大步跨出来,脱口喝彩:“好刀法,好对手!”
卫央置之不理,含笑请问手指也不敢动一下,生恐教这无名的小卒当是他又图谋不轨而一刀杀了拓跋先也的金小波:“金小波是么?眼下,你能说得准了么?”
金小波俊秀的面皮烫着火辣辣的疼,那是烧的。
他小刀出手从未失手过,这且罢了,教自家主上今夜将脸面,恐怕都要丢尽了。
金小波,更响亮的名字叫做金小刀,他纤长的白皙如女子的手指,似乎并不是为了挽剑的,死在他手里的人,大都在那一把小刀之下。
此时,灰衣人无头尸身方砰然倒地,案上人头双眼里方失了神采,张开的嘴巴方再也不能动了。
众人这才瞧清楚,那一刀并非是砍的,而是刺的。
自灰衣人咽喉刺入,手腕一转别断了喉骨,另一只手抓住首级上发髻后,刀刃方切断了连着身首的人皮。
刀快心狠手毒,天下何时出了这样个凶人?
金小波投鼠忌器,眼下拓跋先也的位置就在这人的一扑之下,他没有把握能拦住这人,那么,只好将他那两个同伴作挟持了?
折猛笑呵呵地半蹲着,敲打着膝下寸处,他瞧的出来眉高眼低,金小波目光方掠过他与甯破戎,登时心中知晓这厮打算,抬起头,仰着一张虬髯乱生的脸,折猛笑道:“我们不怕死,你们哪?”
金小波一呆,是啊,谁都不是傻子,李光伷将人家放在这里,人家焉能不知其中用意?既然如此,何必惧怕?若连死都不怕了,拿甚么来胁迫人家?
拓跋先也到底教那闪电般一刀慑住了,握着剑柄的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不敢还鞘。
他已经看明白了,这三个不是砧上鱼肉,那两个随从样的只能算是汉子,方才出手那个,尺寸间杀人本领更在金小波之上,这是一块铁板。
心中不由暗恨,他敢笃定,这定是李光伷这老贼重金买来专为跌别国面目的高手,但他不明白的是,以党项人的处境与心性,如今这时刻在哪里找到的这样好手?
这个年轻的俊才,到底还是有城府的,既知只消丢些面子,性命倒可无忧,这便忍下了心头的怒气。转眼间,拓跋先也心中油然在想的是怎样将这样的好手赚在自己手里。
卫央紧绷的身体慢慢在放松,一面是他感觉到了拓跋先也的退意,到底不能便宜了党项契丹人,留着这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往后有的是用处。一面来,他也在端着必杀的决心,倘若金小波胆敢稍稍有不识好歹的图谋,那么,接下来先杀拓跋先也,再宰金小波,他有这个决心。
不是卫央拿的大,百年来千军万马里独身闯荡,炼就他敏感的对情绪与凶吉的把握,其中不乏对刺客游侠的时候。
于是,拓跋先也笑一笑,慢吞吞道:“果然壮士,咱们佩服的很,事已至此,先生觉着该怎样解决?主家好客,是为客人,总不好坏了主家的精心安排。”
卫央佯作不解他话里的意思,扭头笑问张浦:“以张先生之见,是打是杀?是战是和?”
张浦笑道:“杨先生当时高人,胸中自有主见,是打是杀,是战是和,全赖先生一时决断,张某不合饶舌。”
卫央又将手按上刀柄,微笑点头道:“不错,不错。”
拓跋先也大急,金小波忙又捏紧了小刀,但剑柄却没敢去握。
有矛盾,便该解决,如今境地只以刀剑说话,那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相信这三个唐人也不愿教党项人落了最后的好处,既与魏国有这样个同样的认可,那便该有缓和的机会。
金小波想知道,卫央接下来会说甚么话。
卫央慢条斯理地琢磨着道:“张先生真是个会圆话的人物,既在张先生心里,咱们怎么的也算是个人物,那么,我有一言,请张先生费神定夺。”
张浦笑道:“先生心有定夺,怎好咱们再置喙……”
卫央哈哈一笑,厉声喝道:“既然张先生这样说,那么,当面拔刀的,那自该杀,这后头规划阴谋企图收渔翁之利者,便更该杀。”
而后,卫央笑吟吟问张浦:“张先生觉着,你所立之处不是我一刀能及的地方么?”
张浦一呆,他可没想到这人竟会将对他有图谋的人拉在一起打。
以张浦看来,事到如今,拉一批打一批才是卫央最好的选择,他既与拓跋先也刀剑相对,至少不该再招惹党项人才是。
世上怎会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人?
党项人群情哗然,少不了有仗地利人多之恃跳出来的。
卫央手指一人,谓张浦道:“这厮十分聒噪,待我杀了他,再请教张先生高见!”
张浦骇然,抢步往前来叫道:“且慢,且慢,美酒已温,歌舞齐备,如此好时光岂能多起不快之事,以我之见,倒不如先饮些热酒,再好说话。”
卫央收刀就座,这才向拓跋先也道:“管好你的人,再行寻衅,于我面前拔刀之过,一并来算。”
拓跋先也大怒,狠狠将长剑还鞘,凶险之地既离,便不再顾及那许多了。
到底他不敢在这方圆数丈之内再起龌龊,扭头往高台之上挑张浦之下的位置先自坐了——不是他失了锐气,到底韩知古是个长者,又是契丹使者,客位上第一个,那是他当仁不让的座子。
甯破戎与折猛手里暗捏一把汗,卫央竟将伪魏的人与党项的人拉在一起拾掇,这可太出乎两人意料了。
折猛倒还罢了,甯破戎是知道自家这个校尉不是轻狂送死的人,若不然,他也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
岂料,刚教二人略略安下心来,卫央又挑韩知古挑衅起来。
韩知古自也是心惊的,他如今有些拿不准这三个唐人到底是李光伷不知其能的恰逢其会者,还是党项人特意安排出来搅乱今夜浑水的。
不知之下,韩知古觉着最好不要先表态,遂与李光伷相携缓步往高台上来。
路过卫央前头时,见卫央好奇似侧目注视他脱帽后的脑袋,韩知古心中一凛,又不知这该死的唐人是不是又惦记上契丹甚么。
便在此时,卫央开口问道:“你便是契丹胡国的劳什子南院大王韩知古么?”
韩知古不得不脚步一顿,这人再是凶险,诸国使者面前他也不能露怯,须不能教人笑话大辽的上官是个无胆之徒。
“正是韩某,杨先生有何赐教?”韩知古是有些武技在身的,悄然往神采飞扬的李光伷身后微微一缩有半尺的格挡,含笑甚有礼节地注视着卫央反问道。
卫央瞧着他头顶光秃秃只在双耳上头分两边留出头发扎成小辫的发型,很认真地再观察了片刻,极其嫌弃而又笃定地信誓旦旦道:“你的发型真丑,真的!”
不待契丹人动怒,卫央又拉上了三个倭奴,眼皮子轻轻一胎撇着嘴道:“都快赶上倭奴的发型了,发明这发型的人,我很怀疑是不是有智商上的硬伤。”
说罢,卫央将目光来回在韩知古与倭奴的脑袋上打转悠,一边摇头咋舌,一面深深感叹:“真的丑啊,越看越丑,幸亏老子早早吃饱了,不然定要无法进食。”
甯破戎二人又是好笑又怨愤,到底你寻个大事来挑衅也好啊,人家发型的美丑,何曾与你有半文钱干系?
韩知古老脸一皱,他当然是恼火的,剃发易服,这对他这个生在活在契丹人里的汉儿来说是多么的荣耀,寻常人物还轮不到这样的没事,竟教这不知死活的品头论足讥讽又鄙夷,怎能不怒?
“嗯?你们怎地不发怒?我都差点赶得上指着你几个鼻子骂你老娘了,还能忍得住?”卫央好不惊奇,连连感叹,回顾甯破戎二人道,“真是缩进壳里的绿毛鳖哪,真他妈能忍,要换是我,决计一刀出去,先剁了他狗头再说!”
这样明情的寻衅,韩知古怎能还不明白?
原来,这厮是将目的打在咱们的脑袋上。
命丧莽夫粗汉之手,这样的事情怎会是韩知古愿意做的?
怫然拂袖,韩知古没有指责李光伷故意给他这难堪,先上了高台径直往客位第一个上落座下去,心中尽有无穷的杀机。
倒是倭人三个将卫央的挑衅听若未闻,待高台之上尽都就座了,才在卫央之下竖直排开的席上挑第二位坐定。
坐定第一位的,却是客人里两个无论发型服饰均非卫央见过的人物坐了。
在这两席之下,金小波抢了个便利,而后才是其余随从。
孔丑是寸步不离跟着守业道人的,守业道人笑地脸上开花,左右这胆大包天的唐人没有寻蛾贼的晦气,他倒想瞧瞧,今日夜宴到底要闹成甚么结局。
一侧身,铁塔似的孔丑立时矮身,守业道人与他耳语几句,孔丑微微撩起眼皮斜过自见了他便情绪激动的赛虎痴等人,鼻孔里不屑哼的一声,转着眼珠却正色打量起卫央来。
卫央面色和蔼,举起手中一杯酒遥遥请饮于守业道人:“老道你好啊,初次见面,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守业道人举盏的手一抖,妈的,这混蛋怎么又寻上自己了?
连忙笑道:“杨先生豪气,今日夜宴,咱们来图的是个乐子,凑的是个热闹,不当讲的话么,那便不须讲了。”
卫央一副了然的模样:“哦,也是,你我心知肚明也就行了。”
刹那间,上头方落座的众人,齐刷刷目光投向了笑容僵在脸上的守业道人。
那意思,彷佛都在怒叱:“哦,原来这混蛋是与你蛾贼有勾搭的啊?”
守业道人心里发苦,他知道,自己的算计又教这唐人给破了。
卫央轻轻一笑,酒樽在嘴上一沾即落,这个贼老道,想让孔丑做出特别关注他的姿态,而后好教赛虎痴那些个高手将目标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想得美,想恶心人?
张浦与拓跋先也低声私语的行为也停顿了,一盏酒捧在手里,放也不是,饮也不是,就这一时片刻里,他觉着整个夜宴的气氛都不好了。
这哪里是寻来给拓跋先也作泄气的诱饵,分明是个奸诈高明的大敌,这样的人物,又有那样的身手,怎会是个马队里的无名小卒?
张浦突然打了个寒颤,他似乎想到了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