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央想来,萧绰纵在兴庆府,若她真是个不负教自己忌惮的女郎,不该青眼可怜巴巴只能在宴会上寻寻常唐人出气的诸国人物,或她能用此事来做些甚么文章,却亲眼要看这些个胆小到吃虎胆吞天皮的可怜虫,那是定恶心不已的。
乃问彩夫人:“契丹人对此没有甚么异议么?”
卫央答允替小徐子出战角斗,这倒教彩夫人越发不屑的同时,答话痛快了许多。
冷笑一声,彩夫人道:“契丹人再不好,壮士也成群结队的满地跑,这样的行径,真的壮士岂能不嗤笑?只不过,毕竟这是诸国合盟的大事,总算韩知古没有特别的表示,算是默认了的。”
事已至此,她倒盼着卫央真有些本领能撑得过几轮,好歹教拓跋先也与那些个没出息的满意了才行,遂问卫央:“你最善使甚么器械?教人好生备着,莫要到时候出手不便利,徒教那人们耻笑了。”
卫央想了想,看看刀点点头,又想了想,再摇摇头,道:“不必刻意准备,既有角斗,当有器械架子,到时看对手,挑合手的使就是了。”
“可莫要大意了,这几日里,我看到的高手不少,别的不说,党项那些个贵族的府上,到底还是有那么几个高手的。”看他说的随意,彩夫人正色劝道,“单就王宫的刀术三大教习,真本领那是在千人万人之上的。守业道人带了个北地的高手孔丑,力大无比技艺精熟,性子十分残酷,此人手使两柄铜锤,有万夫不当之勇。”
卫央眼前一亮,当今时代,已不是大唐之初的那会儿,高手并不都是善使造价极高的马槊的,十八般兵器如今都已提了出来,唐营里使长短兵器的好手极多,但却没见有使重武器如大锤的。
有这孔丑,便不愁没有拆屋的工具器械,倒是说佛到瑞光生,困极送枕头,若不然,他只一柄单刀,拆屋要到甚么时候?
虽知对方是在担忧一旦自己战败战死则很可能要牵连到徐涣,卫央还是正容感谢了彩夫人百般劝解提醒的好意。
他只消手握大枪,天下无敌是不敢当,可也不是甚么人物都能挡的。然则,到底大枪不能出,那么,虽他待十八般武器不是一样样都精通,毕竟枪是兵王,武技一道理解与使用心得精通的很,如今没了大枪在手,未必甚么高手真能挡得住他全力一击。
送着彩夫人忧心忡忡又惋惜地走了,甯破戎低声问卫央:“校尉甚么算计?”
卫央道:“此时关乎马队,赵子长定会来寻,如此大事,快活林自当要行方便,且等他来,叮嘱休教莽撞行事,只管安心在后院里等着,提防那些个没胆的泼才诡计下暗手便是,夜宴之上只咱们三个,很是够了。”
赵子长来的很快,他是教快活林的理事遣人通告,教推选两三个夜里代表大唐一方往前头去赴宴的。
来人未说端地,只说这是不得不从的事情,赵子长不敢做主,推说要与全部弟兄商议方作打算,一面使折猛在后头陪住来人,一面亲自来寻卫央讨个主张。
卫央只教他仔细谨慎,也不说这些个胡人的打算,管只说自也不知用意,夜里只带甯破戎赴宴去看端地便是了。
赵子长不甚放心,得知龙雀已藏好,而与扇娘也联络得当后,踟蹰着提议道:“不是咱们泄气,这里到底是胡人地头上,老话说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可不能大意。我看这样最好,折猛胆略出众,手头本领不弱,不如他也随着同去,彼此也有个照应才好。”
卫央一想,只消萧绰不到,此去料也无妨,折猛同去也无差事,且也该照顾着暗士们的情绪,遂点头答允。
送走忧心忡忡的赵子长,卫央与甯破戎倒头大睡,虽卫央睥睨天下高手,毕竟今夜里躲不过车轮战,须先养足了精神方好行事。
时到黄昏,戌时四刻,点着漏钟计量时辰的仆役便知,今日夜宴之上,足够资格参宴的贵客们该要到了,当时各头目一声令下,安排起乐队就位,吩咐教筵席到底,依照着早划的夜宴名单,在快活林大小管事的带领下,听从了夏王宫中遣来监督的礼仪班调遣,忙忙碌碌终于将一场大宴场地排场准备就绪。
而后,仆役们归往后院,寻常伙计换上新衣新帽撑起碗碟箸勺伺候尚未出锅的膳食美酒,有品阶的则为各头目带着,觑时机要伺候专注由他等照应的客人——自然,这所谓照应,无非是有需要时来唤方去。
至于有头有脸的管事们,忙活过了之后又不必等候贵客到来去迎迓,留下两三个前后值守的,其余各回各家,毕竟这是元夕,一家团聚才是正理。何况今日夜宴,快活林只出个场地,待开宴之后,无论内外俱有王宫里来人看着,轮也轮不到他等插手。
当时后院里脚步声声呼喝连连,烧火的添柴的也脚不点地,何况旁人。
前院里,明丽风灯高挂,铺射着门外十数丈方圆白昼一般,立在快活林大门之外数丈处的高阙之下,早早快活林便拾掇出一片空地,那是贵人来时乘坐的车马停顿的地方。
场中有拴马桩,前后又排开巨大的芦棚,那是给贵人们带来的不够资格进入快活林参宴的车夫随从等安排的。棚内火盆正旺,又有排列干果点心的瓷盘,但凡中人之家能享用的,这里都有。而在后头,也有热菜美酒早早备下,这些个贵人的车夫随从虽不起眼,却不定是这个那个的贵人亲厚的人物,那也不可怠慢了。
左右这一夜花费,夏王宫早使人来提前安排过了,不需花费快活林多的一文钱,何乐不为?!
至亥时未足时候,忙活终于正顿,夏国是为主人,自要先来快活林里等候客人大驾,外头通报声声,此报方艾,那喊又起,只听这个侍郎到了,那个郎将又来,再不有片刻,通报说是某尚书车到门外,一时立起十数个早到的下官。
李继迁立夏国,朝廷乃循大唐官例,设尚书、门下及中书三省,以尚书省制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而由李氏李继迁内族把持的门下省又制尚书省。到底中书省中又有个李继迁亲信充斥,终将坐尚书及六部的内台,索性尚书省由尚书令制,大都年老德勋的老臣,而组成尚书省头目的六部尚书,则进中书省再充尚书,也便是重臣了。
与大唐不同的是,李继迁的夏国朝廷,除却尚书省尚书令为特进正一品官儿之外,六部尚书尽为从一品,秩于亲王同,却没有太多的空闲高位留给年老体衰的致仕老臣。
由此也可见,李继迁的朝廷,虽有急功近利的嫌疑,到底夏国势弱,要在四面临敌的险恶中求生,满朝充斥的年轻将领充当各部首要的局面,还是维持住了李继迁的夏王之位。
今日夜宴,李继迁身体抱恙不会出席,代表夏国与诸国使者欢聚的,乃是李继迁族叔、西平王、太傅、尚书令李光伷。陪伴李光伷出席的,便是李继迁的心腹大臣户部尚书张浦、刑部尚书李仁谦,自然少不了西府太尉李继冲。
李光伷德高望重,于党项内名望与太师钱文德比尤有过之,张浦李仁谦虽是汉人,却是李继迁起事之前便跟随他的亲信,便是年纪轻轻的李继冲,名将自然是谈不上的,胜在对李继迁言听计从,有他这个西府太尉在,由党项贵族把持的兵部便不能对李继迁的王位构成太大的威胁。
正亥时,三三两两的下官们早都到了,各部尚书侍郎大都也到了,门外门子唱道:“西平王,户部张尚书,刑部李尚书,西府太尉到!”
夏国朝廷里,瞧张浦李仁谦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待这两人乃至李继冲不放在眼里的也大有人在,然没有几个贵族敢在李光伷到来之际还敢大模大样蹲在热乎乎屋里不出去迎接的。
当时呼啦啦一片,乌泱泱的人头低处,大帽盖不住剃光了发的后颈自白晃晃地灯光下闪耀一片,数十人尽奋勇往前而拜,门口有两个无论身量模样均属上等的中年好男子,与后头紧跟着顶盔掼甲握腰带的青年壮汉簇拥个须发皆白的糊涂老头儿缓步而来。
那青年壮汉,便是西府太尉李继冲了,性情莽撞冲动,本身武技了得,又甚爱养武士,今日来,他身后便跟着五六个精悍的壮士,三个后头的身负连鞘刀,有阔有窄,左右两个走动间顾盼桀骜,中间那个却阴沉的很,他便提着一柄外形瞧去甚是狭窄的长刀。
在三人之前,李继冲之后紧紧跟随的,是两个手持长兵的汉子。右边那个持一柄牛圈鼻铁背大砍刀,身形高大腰圆膀粗,喘息似牛饮水,走动胜熊出林,形如一头巨大无朋的螳螂,面容凶恶环眼凌厉,党项里有名声,大名不知,绰号唤作赛虎痴。
左边那个,身材细挑面目古拙,眼光却灵动十分,这人腰藏腿短,双臂稍显得短了些——这却与他那同伴比的,若与常人比,这也是个高大汉子——在这人腰间,分明挂着两柄弯刀,并不甚长,弯月也似。
这一个,名声不及那赛虎痴巨大,却这人在西陲武士里,更是个比赛虎痴难缠的人物,狡诈阴险,两柄弯刀下不知丧失了几多大意的英雄好汉。
这五人,后头三个便是扇娘说过的王宫三大刀术教习了,前头那两个,那是李继迁驾前的护卫好手中两个顶尖厉害的。
眼瞧见这五个好手,党项人登时会意,看来,王上并不愿在盟友们面前落了架子,今夜里,必有一场龙争虎斗。
因这五人太过显眼,瞧过了他们,方那三个不出彩般的大臣才教人瞧在眼里。
户部尚书张浦是个白面生五柳须的消瘦人物,面上一团和蔼,紫的发黑的衣,净的厌尘的靴,从容潇洒,端得是个好皮肉人物。相比较他,刑部尚书李仁谦便不可亲那么多了,这个红面的汉子,许是掌着刑部的关系,虽也一口好架子,他笑着也总教人瞧着不舒坦。
至于老糊涂李光伷便更不教人瞩目了,这老儿,今日夜宴虽穿戴一新,大紫的莽龙袍上竟水渍点点,感情这老儿连口涎都把不住了?
只消他不死,便无人敢对他不敬,面对着蜂拥而来不住问好的下官们,年过七旬的李光伷笑眯了眼,不住点头道:“好,好好,你好,你也好,你也不错,唔,好,好好。”
到底他是好不好,谁也无法把握。
事关盟友面前的架子,各处首要诸部首领,也都卖给了张浦与李仁谦面子,拱拱手笑出一朵花讨个过年的喜,一起谦让着将李光伷捧在中间。
“我说,这么搞可不妥啊。”没理会处,三三两两上官们聚拢在李光伷周围,下官们则分亲疏也聚成了大小不一的群体,纷纷责怪三国使者至此还不到达时,李光伷忽然睁开混眼,喉咙里荷荷地随着呼吸有痰声发作,老糊涂大声道,“大冷的天,迎客也不是这个法子,虽是盟友,到底分为四国,没有我王半副銮驾迎送的架势,群臣百僚,搁在这里候着可要教盟国使者们不敢来了。”
便有早不耐的贵族们叫到:“不错,不错,老大王说的是,不如都去大厅里,热热的火烤着,美美的酒吃着,待得到了,一起快活岂不为好?”
张浦与李仁谦飞快对视,两人都微微皱眉,唐军已达到了沙坡头下,一个不慎便会冲破登县打进兴庆府,都这个时候了还放不下架子,这怎能成事?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唇亡齿寒,诸国都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小小拿捏一下,免得随后谈判里这些个使者们大张利口。
遂二人不反对,没细心的李继冲自不反对,数十人于是簇拥了李光伷,呼呼喝喝地分两行过了照壁,过了壁后石子拱桥,进一进后又分两行自长廊里过,终尔前院第二进的演武场似大厅里,这些个你谦我让的夏国上人们进了来去。
目测东西向足有八十丈,南北约五十丈的宽阔大厅,因这一层是专为大宴而设的,上下只一层,高度达到了五丈之上。满厅十数根三人合抱方足的巨柱上漆以红油雕以百花,地面上铺着崭新的羊毛毯,绣以千般花草与琉璃灯照耀下金碧辉煌的屋顶相映成辉。
这宴厅四周的墙壁并非单壁,仿照长安王公大臣府邸里建筑,均为夹层双壁,壁内冬日燃火夏日藏冰,真是个人力能控制的好窑洞。今日里,这夹壁中提早三五日烧的火,如今虽已停了大半,将个宴厅烘地春日般温暖。
一路径往东头来,最东头早已布好一张数十丈长丈高的折屏,木质而描画精美,隐隐似是王者宴群臣的图画,待人群彻底进入宴厅之后,来路上进门之外飞快又格起一张穿山屏,彷佛照壁。这一张穿山屏却讲究的很,但凡有光照射上去,明亮的有明亮的反映图像折射,暗淡的也有暗淡的图像折射,厅内光出,则门外似平地生出一池清水,水中深浅疏密不同的莲花袅娜,捧出正中一轮金黄的圆月般。
原来,这穿山屏上镶有金珠千粒凑成明月形状,周围群星捧月般又镶嵌深浅不同的米粒般大小的无色琉璃百万颗,但凡光照不同,观赏角度不同,则见景各异。
正对着穿山屏,李光伷东头折屏下坐了主位,那本是备给李继迁的,李继迁不到,自当归李光伷所有。
今日夜宴,快活林上下在彩夫人的吩咐下并未采取大唐时兴的燕几会食,而是采取古式的分食几案制,也便是一人一席一筵,而专有个彩女服侍着筛酒切肉的形式。
李光伷所坐之位,比下头百余个席位要高出两三尺,那是一块三五丈方圆的高台,台上李光伷面西而据,左右又分两行四个席位,张浦居左首最下位,他是夏国的谈判使者,那么,其余三位便是辽国、魏国与蛾贼的使者所居之处了。
台下主位席一行,两三个年老的党项贵族头脑之下,李继冲当仁不让把住个位子,他那五个随从,杆子般戳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也不入座,更不坐下。
客位只让出前头两行,第三行起,夏国官小位卑的官儿们依次排开,浑似要将其余诸国使者尽都夹在人群里,图的是群殴起来方便般。
“客人未到,先不必饮酒作乐,且都自在些,安分地教孤王渗得慌。”李光伷坐定之后,四顾只看台下众人尽都只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俯视处油然心满意足,大是满意拍着手吩咐一声。
而后又点着苍头四下里一数,招手叫立在台下垂首侯叫的早早自王宫里过来照应的宫人,含混地问:“听说今日夜宴,依着拓跋先也的要求安排了几个长安来的人作乐子,到底是唐人,权作唐廷的脸面,孤王怎不见给他们也安排过席位?”
宫人赔着脸笑答道:“大王说的是,许是太忙,不曾顾及到这几个乐子,奴婢这就教人安排上几个席位,大王且看,安排在哪里妥当?”
李光伷左顾右盼,终尔手指一点门口,大笑道:“乐子么,自然早来早快活,就安排在门口,打着横放置下,看拓跋先也小儿进门时怎地区处。”
宫人笑嘻嘻地应命,安排人手再取席位不提,李光伷却沉着脸喝道:“你这些个小崽子们可都须记好了,唐廷与我朝虽有杀大将戮人口的仇恨,今日却不可先作个主张,教先要讨唐人耍子的拓跋先也不快活,他要试刀,尽都由他,莫可乱了大事。”
贵族里有几个戴孝的青年,闻声跳将起来便要辩驳,为左右的人一扯,又教李光伷瞪眼一通训斥,一时安分了。
便在此时,后头有人抬过一张光秃秃并无席子的案来,不及安方门口时,门外应酬宾客大声唱道:“伴客唐人杨魏到!”
一时间,纷纷众目往外瞧,人影一闪,卫央大步踏入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