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脸一红,大姨娘却是一哆嗦,好半天才止住,阴着脸、咬着牙问程妈妈,“你给我再说一遍,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奴婢本来在家待得好好的,可三姨娘派人来找我说,说有人闯进三小姐的院子。”程妈妈目光闪烁道,“奴婢一听就急了,脚打后脑勺的往府里赶……”
到这时候,程妈妈也想明白了,这一定是三姨娘做的局。不然,哪有如此巧法?再说,三小姐回过神来后,一直辩解说完全不知情,也没给王七郎写过信。更不用说小燕那丫头,完全是由三姨娘单独审的。
小燕嘴也真硬,打得去了半条命,也咬死说是三小姐让她写信送给王七郎。现如今,王七郎还没放回家去,小燕也肯定要发卖了,但不管别人,三小姐这个暗亏是吃定了。
侯爷不相信三小姐的说词,或者说,就算相信也要先责怪三小姐不检点。毕竟,要没有之前她和王七勾勾搭搭,也没有今日的结果。其实东京都的贵族男女,婚前定情的多了,但王七是什么人,绣花枕头一包草,侯爷死都看不上的。
但,三小姐偏就与王七郎有瓜葛,侯爷怎么能不气,又哪里还管今天的事情是真是假?
当时,侯爷只扔下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她相信三小姐,因为那位一直是个炮仗脾气,不会做假的。当时反应那么激烈,十足十是被陷害,着了三姨娘的道。再想想。三姨娘的目的是什么?程妈妈心中发寒。有道是一朝君子一朝臣,三姨娘若掌控整个侯府。哪有她的好果子吃?
而她都看明白了,又听了一遍细节的大姨娘又如何不懂?但过了好半天。她却露出笑容。
“姨娘,您可千万别急。”翠儿见含巧这样子,吓着了。
程妈妈倒不急,毕竟共事多年,彼此是个什么脾气秉性,哪能不知?若非有绝大忍性,大姨娘怎么能明着谦卑,暗里掌控中馈这么多年?说是联合管家,他们到底是下人。哪及得上前头宣夫人的左膀右臂,现在侯爷的枕边人?
“以前宣夫人在的时候,教我下棋。”含巧慢慢的道,“可是我一直学不好,总是输。宣夫人就对我说:你就是太急了。要知道,下棋一道,在于慢慢来,眼界也要放远,总盯着一子一地。这样如何能赢?”
“姨娘,您的意思是?”程妈妈心头一抖,问。
“看侯爷的样子,必会降罪于我的。”含巧很快淡定了下来。“那就让那贱人得意嚣张一阵子好了。咱们侯府虽然清净,水却也深得很,她一时半会摸不到底。也掏不到银子,岂能不急切?如此一来。也足够咱们抓住她的错处了。那贱人,一得意就忘形。这样的人,犯的错肯定小不了。你们且洗净眼看着,她敢动到几位小姐公子的头上来,必须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柔软低沉,于静夜听来,本来就让人心头发毛。何况,她说到那个“死”字的时候,咬字加重,声音和神色陡然就变得阴森可怕起来。
程妈妈错开眼睛,却听大姨娘又问,“小燕那丫头,平时看着仔细稳重,也不像是个爱财如命的性子,怎么这回就……”若说三姨娘设局,没有身边人做内应,温倚云也不会这样就被人摆了一道。其实侯爷并不傻,只是太自大了,不肯低头听人解释,又被那个贱人迷了眼。
程妈妈摇头,因为她也想不通。倒是沉默半晌后,翠儿轻轻“呀”了一声。
“怎么,可想到什么?”程妈妈紧着问。
翠儿嗫嚅了下,“奴婢也不敢确定。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姨娘没亏过小燕,三小姐对她也倚重,如果她不是贪钱,又是什么事让她那么恨,非要给三姨娘利用不可?若说是三姨娘抓到她什么把柄……”翠儿摇摇头,“奴婢却也不信。姨娘和妈妈知道,小燕行事最是谨慎老实,即不爱说话,也不爱往热闹的地方扎,除了那件事,奴婢实在想不出别的。”
“到底什么事?”大姨娘急了。
“八成,是为了家里人,恨上姨娘了。”翠儿一咬牙道。
“胡说!”程妈妈就斥了句,“小燕是家生子,但她爹娘都在她小时候就生重病死了,还是姨娘开恩,赏了口薄棺,哪来的什么家里人?话说她一个人没有依靠,若非姨娘看中,现在指不定做什么粗活,指给哪个赖头窝囊男呢,哪有这样的好福气,能侍候三小姐!”
“姨娘和妈妈有所不知。”翠儿本想叹气,但生生忍了下去,“小燕今年十八了,三年前她有了个相好的,就在咱们府的马房做活儿。因为是私下里好上的,并没让主子知道,打算过个两三年再报上去,求主家成全。”
说到这儿,就跪下去,“此事奴婢有错,请姨娘责罚。只是当日……因为觉得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那两人又没过了明路,奴婢虽然听了点风言风语,到底不能确定,所以不想拿这些来烦扰姨娘,结果铸成了大错。”那时,她还只是二等丫头,其实也说不上话。
大姨娘阴着脸,虽没叫翠儿起来,却也没发作。就这么想了半晌,眼睛慢慢睁大,带着点惊讶问,“她那相好,可是马厩里做事的沈二?”
翠儿点了点头,眼中露出惧意。
这么一说,程妈妈也想起来了。那沈二是个老实憨厚的孩子,养马是一把好手,后来被霍夫人发现,亲自点了名,专门侍候那匹陪嫁来的马,名叫火儿的。可是,前头霍夫人去世的当天,火儿不知怎么跑掉了,结果沈二被侯爷狂怒之中下令棒杀!
那小子身体结实得很。直狠狠打了一百多棒才死透,惨叫声持续了一个时辰。据说。连内脏都打成烂泥了,那血流的啊……
都说那马通灵性。是霍夫人的心头肉。有人说,主人既然过身,那马儿定是去找无人之处殉主。但,霍夫人死得凶,那马据说先是跑到爱莲居去,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侯爷失了霍夫人,只说那马儿是个念想儿,这么就没了,暴怒也难免。
只是。真的为了那匹马?还是沈二去追马的时候,在内院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想到这儿,程妈妈打了个寒颤。偷偷望向大姨娘,却见她正望过来。两人目光一接触,就各自散开。其实,都明白对方想着什么,但却都不点破。
有些事是说不得的,只能一辈子烂在肚子里。
“小燕打小失了父母亲人,就拿沈二……哥。当个家般看待,一心想着侍候小姐出阁,就可以一夫一主的好好过日子。她那时常说:我就要有家了。”沉默中,小燕似乎绷不住。又开口道,“可沈二就那么死了,她却也没表现出什么。当日。奴婢们还纳闷来着,只说她是个冷心冷肠的。有点看不起她。哪想到……她心里必定是恨着,到这个时候发作起来。”
“翠儿!”程妈妈断喝。
翠儿一激灵。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这样说,岂不是责怪大姨娘的不是?可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有团阴火似的,拱着这些话往外冲。本来,她也算个机灵人,不然也不能成为大姨娘身边第一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想着,翠儿望向窗外。
窗户半开着,从屋里可以望到院子里,这样倒避免有人偷听。只是,到处黑漆漆,还有一阵小风吹过。翠儿突然想起霍夫人,以及不久前因为闹鬼而吓得上了吊的二姨娘,心下登时大骇,整个人都堆在地上,瑟瑟发抖。
大姨娘却以为翠儿是怕受惩罚,薄怒道,“算了,你说得也对,是我连累了三小姐。只是当时虽然是我命人行刑,却是依着侯爷的主意。你们有谁见过,这府里的人何时能违背侯爷的命令吗?为什么怪到我头上来?”
可这话,也有几分心虚,因为她明白,小燕为什么恨她。不是因为她执行命令,而是她断了沈二的活路。那沈二知道闯了大祸,本可以跑掉的。她怕自己落埋怨,让管家权旁落,明明可以网开一面,却硬是把人追了回来。用别人的命,保住自己的银子,她可没有犹豫过。
说到底,含巧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利益不冲突,她可以与人为善,假装大方。但只要涉及到自己,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损失,她都可以为了自己,非常冷酷的看着生命和正义被践踏,而且心安理得。
这一夜,注定那么漫长。
三天后,不出大姨娘所料,她的管家权被剥夺了,因为三小姐被禁足长达半年,她被派去教导三小姐礼仪和规律。因为需要“专心”,自然无暇顾及“杂物”。
从前宣夫人的外家是礼部的主官,宣夫人从小受训,其仪态在满东京都都无可挑剔。她虽然只是陪嫁丫鬟,却也学得不少,算得典范。
含巧恭谨的领命,让温凝之很满意。当然,王七郎早给放回去了,还顺带着给威远侯一封措辞严厉的书信。反正温家不说,王七也得告诉他家里,倒不如主动些,还能占道德高点。
威远侯接信后很是“惶恐”,曾拐弯抹角的提及两家结亲的意思,被温凝之假作不知,也算是直接拒绝了。王七被自家老爹怎么修理不得而知,但小燕终被发卖,给了个五十多岁的独眼商人做妾,要随着此人到西南边陲的蛮荒地去。
琉璃偷偷去看过,小燕走的时候脸色平静,唇角甚至有一丝骄傲的笑意。她只是家生的奴婢,她没有能力击倒高高在上的侯爷,但她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就像鸡蛋碰石头,砸不坏石头,也要沾你一身奶黄子。就像明明杀不掉一个人,能咬掉他一口肉也是好的。这个时候的小燕,满身都是勇者的气息。
琉璃看着心酸,却也佩服。就算是蝼蚁又如何?她有她的尊严!
要知道人受了伤害,报复是一种本能。伤得越深,报复越狠。
哪怕反伤到自己,哪怕让自己更不好过,哪怕豁出命去,也要一个说法、一个道理。
那种伤,必须要用血或者更大的伤口缓解。
那种飞蛾扑火,那种不顾一切,那种不惜玉石俱焚……她懂的。
“叫凌红蝶派人跟着,等出了京,就把那丫头买下来。”琉璃终究不忍,吩咐唯唯,“然后随她的意,给她点银子,让她自生自灭去吧。”
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因为,她有自己的仇要报,有自己的恨要焚烧。
…………66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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