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衡顾虑众寡悬殊,打算先扯,然而那么多乡民,他们一车为导,数十人执械跟随,不可能没人瞧见啊。一人瞧见,窃窃传语,顷刻众人皆见,魏文成也不禁转过头来,微微皱眉:“汝等又来,为何事也?”
马钧手足无措,只好低下头去注目石苞和邓艾。就见石苞微微一笑,拱着手排众而出:“吾等乃近屯之屯田吏,闻贵人在此,为两村解难,特来相助。”
魏文成斜他一眼,骤然双睛一亮,语气瞬间变得温和起来:“吾为解难,非为引斗,汝等执械而来,无益也。可即退去。”马钧心说这什么屁话,你带的乡农全都扛着耒耜呢,那就不叫“执械”啦?就见石苞把目光左右一扫:“吾自与贵人说话,汝等可闪开些。”
乡农们害怕“贵人”,可是也不敢得罪屯吏,当下闪开一条通路,石苞近前两步,深深一揖:“贵人一言可决,何必与乡农纠缠?若有不服贵人言语者,吾将兵来,可尽捕之也……”此言一出,蒲氏众人面有喜色,姜氏却不禁犹豫退缩。
就听石苞又说:“今知贵人来此,吾等已于屯中备下酒食、金帛,以奉迎贵人……”转回身朝马钧使个眼色,“恭请贵人上车。”马钧会意,赶紧跳下车来。
魏文成倒并不怎么在意“酒食、金帛”,却只是注目在石苞脸上,随即伸出右手去,紧紧握住石苞的一只手,左袖则随便一一甩,喝斥姜氏:“可速牵犬来,还于蒲氏!”姜氏长老还待求恳,石苞却猛地一按腰下佩剑,怒喝道:“乃敢不遵贵人之言?”喝令屯兵:“都来卫护贵人,免为宵小所劫!”
邓艾当先率领着屯民就冲了过去,各自将手中长矛、杸棒横起,不但隔开了蒲、姜二姓。还把魏文成的几名家丁也给隔在外侧。
魏文成浑若未觉,只是把左手也伸出去了,握着石苞的手,轻轻抚摩……石苞见时机已到。当即奋力抽出手来,一把揪住魏文成的后领,同时长剑出鞘,横于其项——魏文成个子不矮,可是这小年轻的个子更高。力气也大,就跟揪着一只小鸡崽儿似的。
众人皆惊。魏文成惊惧之下,色心顿息,不禁瞋目大叫:“汝欲何为?!”石苞笑道:“汝假充国族,此车裂之罪也,而尚不悟耶?”其实这假冒皇亲国戚的罪过虽然大,可还真不到车裂之刑,顶多也就大辟而已,石苞那是故意吓他的。
果然魏文成听了这话,身子就开始哆嗦。嘴里却还硬挺:“吾真皇族也,汝等微末小吏不知……”曹蛟仍在车上,手持缰绳,不禁扬声笑道:“汝本姓魏,如何敢言皇族?即吾曹氏,亦不敢妄攀也。”
魏文成闻言愕然:“曹氏与皇族何干?”
这还真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啊……石苞乃问:“汝可知今为何朝?”魏文成说是魏朝啊,谁人不知?“然则魏朝天子何姓?”魏文成说:“大魏天子,自然姓魏,不言而自明也。”
马钧是彻底的无语了。石苞也咬牙强忍住笑,又问:“然则前朝为汉。汉天子得无姓汉耶?”魏文成本来想说当然啦,可是一皱眉头,貌似真想不起来这世上有姓“汉”的人……
说话的功夫,那些乡农尚且迷糊。魏文成的家丁们就待冲上来抢人——他们手中没有利刃,棍棒还是有一些的,当即与几名屯农战到一处。邓艾二话不说,拔剑上前,奋力一刺,便将一名家丁穿了个透心凉。横尸当场。
这一出了人命,乡农们全慌了神儿啦,“呼啦”一声,各自向后退开十好几步。魏氏的家丁更是胆怯,跌跌撞撞地退缩,其中几人还干脆把手里的棍子都给扔了。
石苞高声叫道:“此人假冒国族,乃车裂之重罪,吾今奉县中之令前来捕拿,有敢阻拦者,与之同罪,并诛三族!”没想到小伙儿相貌俊秀,这嗓门儿倒是不小,吼声直震得人耳朵里“嗡嗡”直响。真是声势夺人啊,于是直至将魏文成绳捆索绑,推搡上路,再没人敢来劫夺了。
只是上路走了不远,石苞、邓艾俩小伙儿就开始交头接耳地商量,随即石苞禀报马钧,说这魏文成貌似在附近有所庄院,他那些家丁跑回去,说不定还会聚众到屯里来抢人——“天色尚早,末吏可奉上官渡洧水以向许昌,对岸有驿,暂歇一宿,明晨可至。邓艾即返屯中,备守御事。”
马钧对附近地理状况毫无概念,而且也不是一个有急智,能拿主意的人,当下瞥一眼曹蛟,就见曹蛟微微点头。于是他也点头,但却一指邓艾:“艾可从也。”你们俩调换一下,让邓艾陪我往许昌去。
他跟邓艾同病相怜哪,颇有亲近之感,所以想让那小子领路。
于是各率一半屯民,分道扬镳。走了不远,马钧就召唤邓艾上车,相对而坐。然后他竭力放松心情,开口问道:“汝……观卿非、非俗吏也,卿字为何?如何来、来历?”
邓艾听这话就是一愣啊,大着胆子抬起头来,观察马钧的表情。但见马钧神情坦然……对啊,上官也没道理故意学自己说话,以作嘲讽——我还当这位上官架子大,所以不怎么说话呢,敢情,跟我是一样的毛病。
当下心中亦不禁生出亲近之感,急忙拱手,把自己的身世备悉陈述:“末、末吏字士载,本、本义阳棘阳人也,少、少孤……”
结结巴巴的,好在马钧也不去催他,终于分说了一个明白。原来这邓艾少即失怙,因为战乱才跟随母亲前往汝南投亲,可是接着汝南又乱,只好随同宗族,辗转又来到颍川,被召为屯民。本家有一远亲,博学多才,邓艾就跟随他读书,颇有所成,再加上年纪虽小,力气却大,无论农活还是训练都名列前矛,故此被提拔为都尉学士。只是他因为口吃,被同僚瞧不大起,这才又发配到附近屯所,襄理事务——他跟石苞也是在这儿认识的。
听说邓艾跟自己身世相近,都是丧父随母,马钧更生亲近之感,于是就问啦:“卿母尚、尚安否?”邓艾说我娘还好,只是为了赚钱给我买书,向附近大户接了织绫的活计,整晚踩踏织机,熬得视力下降,若再不好生将养,恐怕迟早会瞎啊。说到这里,触动心事,不禁潸然泪下。
马钧也不禁叹息,说我娘也是一样啊……说到这里,猛然愣住,随即一拍大腿:“我之过也!”
原来他突然想到,自己在老家的时候,就光琢磨着造指南车了,竟然没想到帮忙母亲把织机也给改良一下。这年月的织机是很笨重的,要以足踏“蹑”,来穿插经纬,好的绫有五十综(带着经线上下分开形成梭口的装置)、六十综,一综对应一蹑,一个人根本踩不过来,就这样织一匹花绫还得一两个月的时间。自家母亲只能织普通的麻布,还需要十综,得踏十蹑,不仅仅熬夜花眼啊,体力消耗也非常之大。
为什么自己就不肯花费精力,帮助母亲减轻负担呢?
——其实这都是事后诸葛亮,马母一心想他读书上进,非常讨厌自家儿子摆弄各种工匠工具,马钧要是敢提出改良织机,非给马母一顿棍棒打出屎来不可。
马钧喟然而叹,邓艾也不清楚上官究竟在琢磨些什么,只好拱手不言。隔了好一会儿,马钧这才拉回思绪,再度询问邓艾:“观卿与石、石苞皆非俗吏,有勇力,能、能、能决断,岂甘长、长久屈身畎亩之间耶?”
邓艾说我们当然不甘心啦,想要再大几岁,就跟屯田都尉打个报告,前往洛阳去应科举,考“知兵”,然后去战场上一刀一枪博个出身出来——这屯所的微末小吏,真的几无上升可能啊。
只是——“上、上官自都中来,可、可知科举再、再开,须几岁耶?”
如今中原已定,凉州亦得粗安——凉公吕布远征西域,国事都托付给国相杨阜,听说那杨义山倒心向朝廷,并无反意——只有蜀中刘备窃据一隅,估计朝廷不久便要大军往征,以大击小、兼弱攻昧,破之可期也。要是下一届科举迟迟不开,我们错过了上阵的机会,即便考上知兵科,今后也没什么前途可言啦。
马钧觉得,对于国家大事,他貌似还没有邓艾知道得多,看得深远……不过科举目前还并没有明令颁布每届间隔的时间,马钧也说不准下一科何时可开。他只好安慰邓艾:“卿、卿既有才,何虑不得、得、得用耶?”下回科举,你们小哥儿俩可一定要去洛阳应试啊,如果我还在都内,也可以照拂一二——起码给你们找地方住,不必要跟旁的士人挤在一起。
他想了一想,又说:“若、若吾不在都中时,亦、亦可投诸葛孔明、赵君卿也,吾、吾当先荐卿等于、于二公……”
两个结巴对话,越谈越是投机,前面驾车的曹蛟听了,直欲发笑——他当然不敢,只好咬牙忍住。不过心里也挺高兴,马德衡说话比从前顺溜多啦,我也算是完成了主公诸葛孔明的托付……
啊呦,等等,我听说结巴对结巴,互相影响,这病症恐怕就永远好不了哪!
(番外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