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今日上午,阴雪歌进行最后突破的那一刻。
阴家宗学,律科之后,依旧是武科课程。演武场上,阴家子弟正在师范指点下淬炼肉身、演练身法掌法。更有一些子弟,正在演练刀剑,甚至操演强弓硬弩。
渭南郡第一世家,阴家有足够的资格保有一定远程器械。
无论是戍卫自家产业,诸如城外的药山、农庄,或者协助官方猎杀妖兽,又或者剿灭山贼盗匪,阴家的这些弓弩都能派上大用场。
百多名青年吐气呐喊,手持强弓硬弩站在箭靶两百步外,箭矢如飞蝗,‘飕飕’落在草靶子上。他们都年逾十七,力量都在六七十钧上下,十八岁前不可能突破到一鼎之力。
将弓弩操演熟练,练出百步穿杨的手段,未来也会是家族的中坚力量。
以六七十钧的力量操演强弓,射出的箭矢最远可达一千五百步,百步之内甚至能洞穿寻常寨墙。五位这样的弓弩手熟练配合,寻常三五百平民壮汉组成的队伍尚未靠近,就会被杀得干干净净。
满演武场都是箭矢撕开空气发出的尖锐啸声。
在这一片尖锐响声中,阴飞飞卖弄的踏着上上下下、高低不平、粗粗细细、有尖有圆的一千零八十根梅花桩,疏忽往来犹如白马过隙,纵横腾挪好似花间游蝶,将一套阴风步演绎得淋漓尽致。
死胖子阴飞飞,一身膘肉起码有四百斤,他的父亲搜刮了无数固元丹给他灌下。奈何这厮好逸恶劳,服下了固元丹,却死活不愿熬炼肉身、消化药力。
十颗固元丹下肚,起码有九颗入了五谷轮回之地。只有一颗能发挥作用。
比阴雪歌只晚了三五天出生,但是阴飞飞的力量到了今天打死也就八十钧。还有两年时间,如果他不努力辛苦,以他过往的成绩。他十八岁之前不可能突破到一鼎之力。
偏偏阴飞飞不愧名字内有两个‘飞’字。他那般臃肿肥大的身躯,一套诡异诡变、轻灵莫测的阴风步。硬是被他玩出了花来。
就看他站在占了三亩地大小的梅花桩上,高高低低上下弹跳,身形灵动犹如雏鹰腾空,飘忽莫测好似林蝶吸水。身形突兀在前,突兀在后,突兀在左,突兀在右。
除开几位师范,整个演武场的子弟,没几个能看清他的动作。
在寻常人眼里,死胖子的身后甚至有一条朦胧的残影出现。他的速度居然已经带起了残像。
单纯从身法变化和速度上来说,阴飞飞已经得到了阴家阴风步的精髓。
就算当年创立阴风步的阴家先祖再世,他也无法挑出阴飞飞半点不足。
或许唯一的不足,就是阴飞飞一旦跳动。他浑身肉浪波峦起伏,肉皮相互撞击,发出‘啪啪’脆响。他的动作越快,演武场上‘啪啪’声就越发的清脆高亢。
冯不平等师范脸色铁青,看着阴飞飞作声不得。
如此身法,已经得了阴风步个中三味,真个可堪大用。
但是这等身法,却又多么无用?
阴风步变幻莫测,就是要让敌人捉摸不清你的身形所在。但是阴飞飞一旦挪动,浑身肉浪撞击发出的声音,无疑就是在指点敌人自己的真形所在!
“真个牛嚼牡丹,浪费了我阴家大好步法。”
一位阴家旁系的师范如此咬牙切齿的发狠。
“牛嚼牡丹?天下有如斯丰腴的……牛?”
冯不平轻叹了一声,摇摇头,向阴飞飞指了指。
“此子若是能将一身肥肉去掉,他的资质,当不在阴雪歌之下。”
一众武科师范同时默然,这些天渭南古城中风云变幻,阴雪歌家宅中的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
他们更是知道,这几天家主阴九幽的脸色极其不好看。前几个月,阴九幽一脉的几个族人,原本欢天喜地的,这几日也都变得愁眉苦脸,见谁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嘿’的一声,阴飞飞从梅花桩上轻盈落下。
四百多斤重的大胖子落在白沙地上,居然纤尘不起,就好像二两棉花落在了油盆里。
得意举起袖子,擦了擦满脸油汗,阴飞飞趾高气扬的向自家所属讲堂的一众族人挑了挑眉。
“诸位大哥,小弟,请,请,请!”
“小弟阴飞飞不才,阴风梅花桩,一套下来只要半柱香时间,哪位兄台能破了小弟这记录,嘿嘿,五颗固元丹双手奉上。”
阴飞鹰等宗学子弟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阴飞熊若是在,他们自然不忌惮阴飞飞。
但是阴飞熊前些日子和阴雪歌赌斗,双拳爆裂差点废掉,幸好家族拿出灵药,才保住了他两只拳头,可是两个月内,也是不能抛头露面。
没有了带头人,阴飞鹰等人又知道阴雪歌这些天是今非昔比,搞不好他父亲的恩袭官职就会落在他身上。阴飞飞和阴雪歌向来交好,谁愿意在这种关头招惹阴飞飞?
众多子弟中身法最佳的阴飞鹰冷哼了一声,狠狠瞪了阴飞飞一眼。
几个阴家子弟也不搭话,他们自行跳上梅花桩,前后左右的腾挪晃动,自顾自操演起来。
阴飞飞大感无趣,他看了看左右,发现在场子弟没有一个合乎脾气的。他顿时没了兴致,反正今天课程已经完成,春天的日头对被人而言只是温暖,对他却是酷热难当。
一步一喘气,阴飞飞走到演武场边一株古树下,一屁股歪倒在地,斜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演武场四周苍松翠柏,煞是浓郁。
墙外就是渭河支流,河风透过围墙吹了进来,‘飕飕’凉风穿过古树,吹得浑身油汗的阴飞飞通体舒凉。
激灵灵打个冷战,阴飞飞四仰八叉躺了下去。畅快的连声呻吟。
“乖乖个隆冬,再来个小妞给大爷我搓两把,这浑身舒坦得”
“唉哟,我们阴家双秀的老大。这几天没出来。到底出了啥事?”
小眼睛眨巴了一阵,阴飞飞皱起了淡淡的近乎没有的双眉。
“这样不对。”
“这两天。只顾和丫鬟小翠亲亲嘴儿,重色而轻友,大丈夫不屑为啊。”
狠狠的皱着眉头,阴飞飞双手惬意的抚摸着高高耸起的肚皮。眼珠转悠着,盘算着下学后,要去阴雪歌家里看望一下。
“好久没见青蓏了。”
“那丫头瘦归瘦,秀气在内,神华内隐,养得白白嫩嫩的,绝对是绝色小美人一个。”
“我这也没什么钱。给大哥送两斤大膘肉过去?全让青蓏吃下,也能长点肉是不是?”
脑子里转悠着无数不堪的念头,阴飞飞神经兮兮的在那里怪笑着,突然就听到一阵沉闷、整齐的脚步声传来。他浑身汗毛一竖。当即原地跳起,向演武场入口望去。
这脚步声不对,整齐,沉闷,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按照一个节奏在放重了脚步行走。
这是军队行军,为了炫耀威风,这才故意会走出这样的步伐。
阴家有一支五十人私军,个个都开辟窍穴,踏入炼气之境。
阴飞飞曾经见过,那支私军在家族祭祖大典上出现过,清一色身披重甲,行走之时步伐沉闷如雷,整齐的节奏让地面都随之颤悠。
闯入演武场的那一支人马,他们气势上远不如阴家那一支私军,但是行走之时,也有了几分沉肃威势,这才是阴飞飞被惊吓到的地方。
他唯恐是阴家私军闯进演武场要做点什么,那就不是三五个倒霉蛋被法尺一击、振聋发聩的事情了。
但是站在演武场门口,倨傲的昂起头,鼻孔朝天看着演武场上阴家众多子弟的,分明也是一队年轻人。
他们同样身穿黑色劲装,脚下踏着水牛皮的踢死虎高帮靴,腰间扎着半尺宽皮带,手腕上戴着一尺长铁护腕,脖子上居然还戴了一圈精钢打造,防范被人用胳膊锁喉或者匕首割喉的护颈。
整整齐齐一百名青年,个个气息森严,面容倨傲。
他们整齐的排开两行队伍站在那里,一百个不服,一千个骄傲的向所有演武场上的阴家青年发动了挑衅。
“哪来的这群杂碎?”
阴飞飞嘴碎,这是阴雪歌曾经无数次提点过他,但是始终无法改正的毛病。
他自认为自己是阴家宗学最厉害的阴家双秀之一,是阴家宗学‘领袖级’的存在。他怎能容忍,这么一群不知道来路的家伙,在自己的面前耀武扬威呢?
苍松翠柏无语,凉风嗖嗖而过,演武场上阴家子弟在这群人闯进来时,就已经停下了一切动作。
满场寂静,只有阴飞飞一声大叫格外的清晰,颇有振聋发聩之效。
闯入演武场的一百名青年,以及他们身后的四十几个成年男子同时望了过来。
一名身高九尺,身躯雄壮如龙的虬髯大汉放声大笑,却不往阴飞飞多看一眼。
“十年不见,渭南阴家依旧不知所以。哪家小辈,出口成脏?”
尖锐的唿哨声响起,阴家宗学的千多位子弟回过神来,按照各讲堂师范的命令,迅速排成了三十几个小小的方阵。阴家武科的近百名师范快步向这些人迎了上去,隔着十几丈远遥遥对峙。
阴家宗学,武科大师范,在场所有师范中修为最高的阴九难怪笑了一声,向那壮汉指了指。
“阴八方,春狩大祭还差点日子呢?你们就巴不得赶来丢脸了?”
“还记得十年前,你们渭北阴家输得裤子都扒光了,怎么逃的?”
渭北阴家,阴飞飞在内所有阴家子弟,以及送入阴家宗学求学的外家少年同时明悟。
渭水南北有两座古城,渭南古城和渭北古城。
两城隔着宽达两百丈的渭水遥遥相望,同样也就分出了渭南郡和渭北郡。
两城各有一个阴家,其中渭南这个阴家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主干族人加起来超过三万。
渭北阴家只有千年历史。直系、旁系的族人总共不过万人。
千年前,渭北郡没有阴家,渭北的那个阴家,是某个阴家的天才人物。因为某事。一怒之下破家而出,带着自家父母和兄弟姐妹三十余人。跑去渭北郡开创出来的基业。
两百年前,渭北阴家得了运数,家主不知从哪里得了机缘,家族实力急速膨胀。
百年时间。渭南渭北两大阴家在各方面争得头破血流,相互之间痛下杀手,族人弟子死伤狼藉。
百年前,两家家主终于约定,两家以渭水为界,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双方和平共处。
但是两家总要分一个上下高低。分一个主干旁支。
其中还牵涉着祖坟、祖祠、家谱、族谱,血统高低贵贱的关系。
就此百年前,两家约定,每隔十年。渭北阴家派出一支少年精英,来渭南阴家参加‘春狩’大祭。
‘春狩’,春天狩猎,踏青赏玩。
大祭,以猎物祭祀祖先,开宗祠,拜先祖,是春天最重要的祭祀活动。
渭南渭北两家在这期间,都会拿出彩头来,重奖最终猎物最多、功劳最大的精英少年。
与此同时,两家也都会拿出赌注,或者是药山,或者是庄园,或者是宅邸,或者是铺面,或则干脆就是真金白银、符箓丹药,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豪赌。
百年以来,渭北阴家输多赢少,总共输了六场,赢了不过四场。
尤其是十年前的那一场春狩大祭,渭北阴家大败亏输,不仅输了彩头,前来参加春狩的精英弟子,更是死了十三人,重伤残疾二十五人,其他人也都轻重伤不等,最终废掉了一大半!
能够被挑选来参加春狩大祭的,无不是家族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用于练气士资质的精英天才。
百位天才损失大半,这损失让渭北阴家痛彻心扉,十年前负责领队前来渭南的阴八平,回去渭北后,就在自家宗祠前自裂天灵而亡。
而阴八平,正是今日阴八方同胞兄长!
阴飞飞一张大圆脸吓得青白一片。他深有自知之明,渭南渭北两个阴家之间的事情,他参合不起。
但是他刚才,居然出口咒骂渭北阴家的这群精英子弟是‘杂碎’?
这得给自己拉多少仇怨?他没事招惹这些麻烦做什么?
他突然发现,阴雪歌的话果真是至理名言,他真应该听阴雪歌的吩咐,以后再也不胡乱开口。
“输?我们输得起!”
阴八方厉声长笑,他一个闪身,犹如猛虎下山般带着一道恶风,轻松横跨十几丈,来到阴九难的面前。
两人身高相仿,但是阴八方高大粗壮雄壮如龙,阴九难高挑纤细好似竹竿,这气势上就分出了差别。
渭北阴家自立基业后,如今立家的根本是一篇《怒焰诀》,功法刚猛火爆、大开大合,跟阴家的《阴风诀》完全是两个极端。
故而在体型上,两家人也就有了显著的区别。
渭北阴家的族人,往往高大威猛,气势如虎如龙。
渭南阴家的族人,往往高挑纤细,看似如鬼如妖。
两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的瞪了好一阵,阴八方突然怪声狞笑。
“刚才口出污言秽语的小子,滚出来,我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阴九难阴恻恻的冷笑着,他轻轻摇头,身边气温突然直线下降。
“以大欺小,可不是你的做派啊,阴八方。难不成是你大哥死了,所以你变了性子?”
阴八方脸色骤然难看,他皮肤突然变成了赤红色,胸前心脏附近几处窍穴喷出滚滚热气,胸前衣衫当即焦糊,发出一股难闻的糊味。
“闭嘴。老子会亲手对付一个娃娃?阴风波,出列。”
一个精悍的青年从渭北阴家的队列中快步走出,他步伐轻盈、矫健有力,踏在白砂石铺成的地面上,每一步都下陷三分,每一步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十六岁,零五个月。阴风波!”
阴八方怪声狞笑,他介绍了一下阴风波的年纪后,看着阴九难大声讥嘲。
“刚才那娃娃呢?敢放屁,就得敢出来亮亮爪子。”
“我们渭水阴家的人,什么时候,变成只能放口炮的娘们了?”
阴九难扫了一眼阴风波,年仅十六岁么?
如果渭南阴家派出十七岁年龄段的娃娃,就算是赢了,也是丢脸。
他也不回头,大声呵斥起来。
“阴飞飞,出列。将这小子给我打趴下,重奖黄金十两。”
阴飞飞很不愿意出头,非常不愿意出头,他已经恨不得用法尺砸自己的嘴,让他再也无法开口胡言乱语。
但是‘十两黄金’的重奖,让他瞬间忘记了自己一旦失败会面临何等下场。
他欢天喜地的大叫了一声,摇摆着浑身的白肉一小步一小步的走了出来。
他向阴风波抱拳行了一礼,得意洋洋的又开口挑衅、嘲讽了对方几句。
这胖子,这时候想着的是,他下学后去阴雪歌家,就能买上百多斤大肥肉送给青蓏那丫头。
他甚至还在幻想,青蓏长得丰腴水灵了,会是多么漂亮的小美人儿!
他没有将心思放在对战上,而对方阴风波却是直接下了死手,两人一交错,阴飞飞就连中十几次重手,被打得当场吐血,狼狈的向后逃窜。
接下来,就是阴雪歌见到的场景。
阴雪歌暴怒出声,抢上前将阴飞飞救下,并放出煞气,吓得阴风波连连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