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陪着邬斯文之乎之也的聊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才脱身而出,为了使命又去了街道尽头的唐家。
整条街位于内城偏西一带,唐家紧挨着内城和外城之间的城墙,隔着一条走兵马的甬道,因此行人不多,总是冷冷清清的。
据坊间传说,原籍四川的唐家比邬家有钱,但相比邬家来却要低调很多,从不显山露水。
门前两扇黑漆油的大篱笆门关着,贴着一张吏部候选官员的红封皮,姚远噗嗤一声笑了,暗道差人真是太缺德了。
大概是栅栏上没地方张贴的缘故,因为门上不单单有大红官文,还有两张街道坊官禁止随地大小便的布告。
本厅司示谕:一应闲杂人等,勿得在此污秽,如违拿究。
此种布告姚远非常熟悉,因江南凡是家境殷实的书香门第或财主,十家会有八家请官府贴着警示,至于官宦人家根本用不着,谁敢?
外面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姚远只得推开门走了进去。进了外墙绕过影壁,到了大厅上,只见许多人皆在两边靠墙的凳子上坐着。
姚远入乡随俗走近前拱拱手,也随着坐下等候,抬头发现中间悬挂着一轴红绫金字的大画,后面写着许多名字。
一打听才知道,去年唐老爷捐钱捐粮纳了个监生的身份,也就是花钱买了个大学生学历。家里的伙计们遂合伙送来画作为贺礼,而今日则是来报账的。
厅里正中间放着一张产自辽东的大公桌,包着真皮喷了亮漆看上去极为气派,上面除了笔砚外,左边一架大天平,右边一个大算盘。旁边一张矮桌,堆着许多账簿包裹。
后面是两架蓝粉贴金的大屏风,一面画的是虎牢关三英战吕布。一面画的九里山十面埋伏。姚远暗笑这两架插屏,非财主家别处再也用不得了。
前方摆着一张金漆大茶几,几上放着一个红绿花大瓷瓶,黑黝黝的光漆座子。内中插着一支裁帛做的大牡丹花,还有几根孔雀尾。
厅东南角放着一面大镇堂鼓,西南角一顶屯绢围子五岳朝天锡顶的大轿,一把大雨伞,两对大幔灯笼,中梁悬挂一只大匾,红底金字“世富堂”。
两边柱子上贴着朱砂笺的对子。一边是但愿银钱涌来,如长江大海,万载无休。另一边是惟求米粮堆积,似峻岭高山,千年永在。
姚远看到这里想起一则笑谈来,家乡有一铁公鸡,散步时见一块大空地,说该用多少牛力,用多少耕种。开多少田地,一年收获若干,多少年便可以成为财主了。
有邻居笑谓曰:“还得数百斤铁方妙。”铁公鸡疑惑不解的道:“要铁何用?”大家伙都笑道:“再铸成一个你,不死才好。”
坐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终于出来一个家人说道:“老爷中午吃醉了酒,才醒了,叫列位且再等等。”
众人应了一声,姚远起身拱手道:“相烦禀一声。杨府姚远有话对老爷说。”
过不多时,家人又出来说道:“老爷知道了,姚相公请坐。就来。”
姚远只得继续等待,又是半个时辰等得心都焦了,胃里消化的差不多,感觉有些饿了。只见唐富贵依然醉醺醺的,两只眼半睁不睁,穿了双厚底红鞋,扶着个苏州清秀小厮名叫美郎,慢慢的踱步出来。
姚远站起施礼,说道:“唐老爷好受用,现在还在梦乡。”
唐富贵和邬斯文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摆手道:“连日借银子的人都请我吃戏酒,每日熬夜,回回吃得大醉。若不是伙计们来算账交利钱,我准备睡一天呢。”
让姚远坐在一边,他问道:“人都来齐了么?”
“都来齐了,就等老爷算账。”
唐富贵满意点头,对姚远说道:“你先坐一会儿,有话等我算完了帐再说。”
几步走到大老板台的真皮椅子上坐下,威风凛凛像个八府巡按,命众伙计一个个过来算账,算盘打得噼啪乱响,天平把银子称好,足足弄了一个时辰。
账目叫美郎记录清楚,收到书房柜子里去,银子交给老婆铁氏收好,一切都完事了,大概已经快半夜了,饿得姚远前心贴后背,饥肠辘辘。
唐富贵伸了个大懒腰,笑道:“有日子没见你了,胖了好多,想是在杨府跟着杨大官人弄了很多钱吧。”
“还过得去。”姚远起身说道。
唐富贵说道:“我时常听到人说他家银子多着呢,你常在他家走动,看杨家比我何如?”
姚远笑道:“杨家宅邸和古董摆设等都是御赐的,哪里敢和贵府相比?倒是邬家大约不相上下。”
唐富贵叹了口气,说道:“在京城我算是顶呱呱的财主了,也就邬家能相比。从今后拼着几年不吃饭,也要把银子攒的比他家多些,做个第一财主,方才遂我心愿。”
这时管家进来说道:“夫人请老爷用饭。”
唐富贵说道:“有客人呢,等等再说。”
姚远见状道出来意,说道:“杨大官人说要结交几个朋友,只求出色的人物。晚生因提起老爷大名,大官人听了非常欢喜,故命晚生来问老爷可有此雅兴么?”
唐富贵砸了咂嘴,说道:“他一个做衙内的,老子做着官,银钱来得容易。我虽然有些钱,可都是从牙齿上刮下来的,费尽心血挣来的,我攀附人家做什么?”
“不然!”姚远说道:“杨家现在很有势力,老爷与他做朋友没有错,顶多费几个钱,等交情厚了,个把人情烦他去衙门里说说,这天底下的官府谁敢不听?到时连本带利都回来了。”
正说着,管家又出来,附耳说道:“里面奶奶正骂呢,说放着饭不吃,等凉了又要费木材钱炒热。”
唐富贵说道:“你对奶奶解释,我外面有客人呢。放凉了也无妨。留些热茶,我泡了饭吃。”
等官家进去了,他叹道:“我去年做了一件倒运的事,到如今还悔恨着,每次提起我浑身的肉都乱颤,心里面在淌血。”
姚远惊问道:“出了什么大事,老爷就气到这般田地?”
唐富贵唉声叹气的道:“只因我一时耳朵根子软,误信人言,纳了那狗屁不如的监生。说出门可以戴着一顶纱帽,威风好看。老了留个影,穿着大红圆领的官冕。”说到这里,叹口气把牙咬了一咬,“悔不该不听贱内的话,哎呦,我这肚子又气胀了。”
姚远问道:“奶奶说什么来着?”
唐富贵苦着脸道:“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撒泡尿照照,我这个贼样也想做官?赶紧安分守己的好。我虽然不敢做声,可心里恼恨她不该贬得我这么刻薄。难道我就这么不堪?为了一口气我就捐钱买了个监生。”
说完指着那顶大轿子,说道:“为了这轿子多收了许多家人,出门得四个轿夫,走得略远一些得八个轿夫轮班才肯去。每年白费多少钱?你不见我如今出门还是走路么?除非是门当户对的人家,我才坐了轿去。
奶奶的,为了这倒运的兴头,请官府。拜祭酒,白花了几百两银子,你当少么?白花花好大几包呢。谁知一点利益都弄不回来。只是弄了张国子监的敕书。
供在家堂上,吃不得穿不得,擦屁股又有字,糊窗户花里胡哨的,我听人说这东西看了消灾。你长这么大可曾看见过?我取出来给你瞧瞧。”
姚远忍着笑,说道:“不用了,那可是老爷的镇宅之宝,万一污了可了不得。”
“也是,也是。”唐富贵连连点头,“人家因我是监生,又有几个钱,都跑来假意奉承,可我知道他们当面叫声老爷,背地里还是老唐,臭唐的叫。好在往人家去凭吊,我也能体体面面的,还得打两下鼓呢。就是吃酒逛窑子,差人也不会来生事了,晚上吃席回来,咱也能打个候选官的体面灯笼。
初一十五家庙里烧香,穿穿鹭鸶补服;清明十四去上坟,戴定纱帽吓吓乡下人;上秋到庄子上收租子,抬顶四人大轿,谁见了不让道?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处了,去衙门求个情,都千难万难的不依。”
唐富贵话匣子一打开便刹不住了,使劲把脚踢了两下,咬牙切齿了一下,说道:“可好处相比银钱上的损失不值一提,谁乐意没事到处显摆?让我整整气了大半年,如今把那些轿夫和多收的下人都撵到庄上种地去了,一日该用十个人,省下五个,总得把亏空补回来才罢。”
说完斜瞅着姚远,唐富贵哼哼道:“如今我乖了,不上你的当,我何苦给自己找麻烦?还说什么人情翻本呢,有钱还愁办不成事?”
姚远哈哈一笑,说道:“唐老爷说的是,不过您既然知道杨家来钱快,他做公子的出手又大方。交往下来交情深厚了,问他借几万银子,老爷拿来生利钱用,等还了他本钱,难道好意思要利息不成?”
唐富贵顿时眼睛一亮,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原地跳了几跳,用手在空中连圈子,喜道:“妙哉乎也!你说了半日的话,就是这一句妙绝,真是生财有道的好门路。”
管家嘟囔着走出来,“两次三番的请吃饭不肯去,连累我受骂,不知哪来些没要紧的话讲。”走到唐富贵身边,扯着他的衣襟,说道:“茶都冷了,请吃饭去吧,奶奶说有话且等吃完了再讲,不要讨没趣。”
姚远心说唐老爷有些不着调,连管家也是个不懂规矩的蠢仆。
就见管家当着他的面前,在唐老爷耳边低声说道:“奶奶还骂呢,说嚼什么舌头,有话留两句临死打发勾死鬼吧。”
唐富贵正说得高兴,这时候怎好丢下客人独自去吃饭?只得说道:“你去回奶奶,说有个朋友姚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我怎能撇了人家自己进去吃饭?你进去把饭拿出来,我同姚相公一起吃。
对了,姚相公是自家人,便饭就好,也不必费事。你照着我的话说,不要说错了,惹你奶奶生气。”
饥肠辘辘的姚远很高兴,中午可是大鱼大肉的没少吃,很期待唐家的独特美味。就听唐富贵又问道:“你虽然说得好,不知他怎么才肯借银子给我?”
姚远解释道:“小本不去,大利不来。老爷自然先破费几文钱,与他相处的情投意合,做呆公子的惯好小利,况且府上家财富厚,岂有不借之理?”
唐富贵被说服了,频频点头想着美事,嘻嘻的笑个不住。
这时管家用方盘托了两碗菜和两个小菜碟,摆在桌子上说道:“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饭,没有多的,将就拿茶泡泡,同姚相公匀着吃吧。”
姚远眼珠子都瞪直了,不可思议的盯着面前的菜肴,心里大叫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