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死去的山谷。大地的裂口蜿蜒着爬行在山脉中,黑色的风暴将云层堆积成狰狞的巨蛇,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残桓断壁,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一切。
带着辐射尘的风暴在奇异的地形中不断撕扯着旅者的斗篷,这风暴足以将人的皮肤撕扯下来。她费劲地抵御住逆风的吹袭,在这片死亡之地上坚定地前进。她知道,他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
每当她跨出一步,就能够更完整地回想起自己的过往。
有重重暗影在路边的废墟中爬行,窥伺着她的身影,贪求她的气息。她能够从这些被称为“烙印者”的异种僵尸身上分辨出他们曾经的身份。NCR,凯撒军团,这些人曾经是两支军队的先遣队,此刻却混杂在一起,化作了无知无识的野兽。大峡谷吞噬了他们,将他们咬碎、反刍,变成了致命的杀手。
还有那些在地下隧道中爬行的挖掘者,据说它们曾经是战前的人类,在辐射的地下变成了某种阴暗的物种,已经不再能够在他们身上看出人类的外貌。这些底下的挖掘者们有着魔鬼一般的外形与残忍的性情,它们渴望着能够离开这个峡谷,向着外界蔓延。就好像永远也杀不尽一样的挖掘者们,如同肿瘤一般向着莫哈维生长。
她拉动自己手中步枪的枪栓,瞄准那些烙印者,一声枪响后,一头烙印者倒下,其余的闻风而散。
信使在废墟中坚定不移地前进,只是在某间巨大的建筑前稍作停留。她翻越破败的军事基地与小镇,穿过半座高速公路大桥,在这里可以看到远方的阴沉建筑群。一颗颗小当量核弹头就像是史前的巨蛋一般镶嵌在山崖上,这些战前被大量制造的战略战术武器就这样敞开裸露在岩层中。随着地质的剧烈运动,这些被储存在地下基地中的毁灭之神散落四方,分布在这座峡谷的每一个角落。
“呼……”
信使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拉下自己用来过滤辐射尘的呼吸器,扯开绷带。打开水壶抿了两口。一缕没有包紧的白金色发丝从斗篷里探了出来,让她花了几分钟才重新绑好。
凯撒军团的局势已经稳定,从筑城岭地下堡垒杀出来的战斗机器人部队拖泥带水地控制住了营地,装备了冲锋枪和榴霰弹发射器的高性能战斗机器人一边击毙任何敢于反抗的人。一边让所有士兵放下武器,就地解除武装投降。半个小时后,整个大营基本上肃清完毕,拉尼厄斯败亡后的军团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境地,大部分高级军官都心怀叵测。如果按照这样的发展,军团避免不了分裂与内战。
但是,伊芙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样一支强大的武力分裂后将会给领地上的人民所造成的危害,大规模的内战比任何盗匪与野生怪物都更为致命。哪怕军团有着严酷的法律与制度,但军团至少保证了领地内的和平与稳定,然而当军团分裂之后,这种和平与稳定就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酷烈的血与火。
为了阻止这种发展,她不得不使用那些武装机器人。而有一个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人在她现身之前就极有预见性地向她输诚,表达了自己对她的忠诚。沃普斯.伊库塔。这个情报部门的首脑,总是戴着一件狐狸皮盔的男人向她表示,自己愿意臣服于她。
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统治军团,伊芙知道自己需要高阶军官的支持。她接受了沃普斯.伊库塔的誓言,以新的最强者的身份君临于军团。她强忍着不快公布了自己与凯撒之间的血缘关系,并展示了自己的武力,宣布任何人都可以向她公开挑战,胜利者便可取得军团领袖的地位。
她用与拉尼厄斯一模一样的手法赢得了尊重与敬畏,当她在布满尘土与血腥的竞技场中把第五个百夫长的脑袋从头上砍下来的时候,她把那颗头颅高高举起。绕行一周,然后随手掷到一边,昂首阔步走出场地。侍从与女奴用一桶桶宝贵的纯净水濯洗她白玉般完美的肌肤,将浓浊的血污洗尽。那些深可见骨的刀痕以目力可及的速度迅速痊愈。她在沉默中抵御着整个军团倾注的目光,然后举起手中的砍刀。
“我即战神之子。”
东方的军团领地上还没有得到消息,那里的统帅们在接到消息后想必也会蠢蠢欲动起来。沃普斯.伊库塔建议她立刻启动军队回到军团的腹地,以万钧之势压服所有高阶将领,以武力真正坐稳军团首领的位置。伊芙并不是没有智慧以至于看不出这之间的关要,然而她依然坚持让所有残余的军队在原地驻扎。而她则要离开大约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去处理一件“只有她能够处理的事”。
于是她来到了大裂谷。
你还是来了。
一个眼球机器人穿过风沙,来到她的面前,熟悉的低沉沙哑声线伴随着沙沙的白噪音出现在她耳中。
穿过死亡的峡谷,你最终还是来了。
“我知道你在召唤我。”邮差直起身,让眼球机器人引领她的脚步。她漫步在这片失去了一切生机的土地上,这里盘桓着烙印者、挖掘者、以及大量的致命的死亡爪,以及哪怕是呼吸都会有危险的大量辐射尘和令人窒息的风暴,燥热的空气,热风中的死寂,哪怕一百年后这里也不会有人居住。
然而她却像是这里的王,像是熟悉自己的家乡一般熟悉这里。
以及尤利西斯。
我就在峡谷的尽头。
尤利西斯是一个来自于拉丁文的词,意思是“仇恨者”。伊芙不知道他仇恨的到底是谁,是仇恨夺去了他故乡与部族的凯撒军团?还是夺去了他第二故乡的自己?还是仇恨这个冷酷与讽刺的世界。她知道这个男人一生无望的追求,知道他出类拔萃,万中无一的天赋,与他把这份天赋投入了世界上最伟大也最虚无的事业的黑色幽默。
有一次,她记得自己问过他这个名字的来历。他说这个名字的来历是“尤利西斯.S.格兰特”,一位历史上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将军,“为了将两个部族统一在一面旗帜下而战”。
她还知道,尤利西斯也是一位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希腊文中读作“奥德修斯”。
甚至尤利西斯从未向她隐瞒过自己的身世,他来自被凯撒征服的诸多部落之一,“卷发部落”,他们的部落中有着以发髻记事的传统。他展示给她自己头上的诸多发辫,以不同的结绳技艺与走向,发髻的数量来表达一个人一生的事迹,他的成功与失败,荣耀与耻辱。卷发部族是一个强大的部落。曾经与凯撒结盟,担任军团在亚利桑那州战役中的侦查部队。然而在军团征服亚利桑那州之后又迅速毁约,毁灭了卷发部族,消除了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所有反抗者都被钉上40号州际公路边的十字架。
尤利西斯平静的话语中从未表露出一丝痛恨,他就像是一株芦苇,转而为军团服务,并以优异的才能成为了沃普斯.伊库塔手下的一名密探,以信使为自己的伪装身份,漫游在废土上。为军团收集与传递情报。
她跟随眼球机器人的脚步,来到了最后的神殿。
“大裂谷”的名字曾经是“大分水岭”,这里是一个美国战前秘密核武库的所在地。这里的地下埋藏着数十上百枚沉睡的巨人,而当巨人苏醒之后,它们的力量足以再一次毁灭废土,毁灭现存的所有秩序,将世界重新回复混沌与无序。
她走进地下基地,导弹发射基地的最深处。这里是尤利西斯的神殿,他的圣堂。旧日美国最强武力的所在地,核子的烈焰蕴藏在散落各地的弹头中。而基地的最深处,这里有的是整装待发的,已经被激活的核弹头。尤利西斯的智力让他可以越过基地的密码与授权系统,让他可以将这些灭世炎剑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来了。”尤利西斯背对着她站在发射台上。他那件久经风霜的长外套背上,一圈十二个星星,以及最中间的一颗大星。这个印记不断地在伊芙脑中回荡,现在她知道这个印记代表的是什么了。这是美国的国旗,十三个邦联合在一起的美利坚合众国。
“想必你现在已经想起来了。”尤利西斯转过身,深沉的双眼中倒映出邮差的面容。
“我想起来了。”伊芙说。她摘下自己的呼吸器,深吸了一口带着腐朽与辐射气息的空气,这空气有一种刺痛感,“这里就是黎明镇。”
是的。自己想起来了,大分水岭就是黎明镇,自己曾经找到过希望的地方。这个曾经被尤利西斯称为“一个国家的第一次呼吸”的地方。
自己曾经繁荣的领地,曾经在这里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随着那个包裹的到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NCR在纳瓦罗基地中发掘出了一个眼球机器人的拷贝,然而他们无法破解这个眼球机器人中携带的某段信息,或者某个仪器,于是他们委托信使传递这个包裹。这个包裹上有着旧日美国的印记,一个来自光荣的包裹,里面却携带着毁灭的信息。它的歌声唤醒了地下的巨人们,被这个包裹中循环的信息密匙所激活,被地质运动携带到峡谷各个地带的核弹头纷纷启动,将这里化作了炼狱。大地在震颤中四分五裂,居民死伤殆尽,在此地驻扎的NCR连队和军团调遣来切断NCR供给的游击队也在地震中被埋葬。
大分水岭不再存在,这里只剩下了大峡谷。黎明镇已经变成死地,无人幸存,或者说,幸存的只有那些已经在辐射风暴中失去了神智的烙印者。
尤利西斯侥幸生存,被激活的医疗机器人认出了他外套背上的图案,将他认作是一位美国公民,将他带进基地并给予他治疗。
“你向我展示了一个人能够以如何深远的方式改变历史。你毁灭的是比巨熊更壮硕,比公牛更伟大的东西。”尤利西斯伸开双手,他的右手握着一柄权杖,权杖的顶端是一个展翅欲飞的双头鹰,“而我现在则要第二次改变历史,无论是巨熊还是公牛,都会在巨人的火焰中消灭。你的家乡到底是哪里?你和我一样没有家乡。我们都是失去了家乡的人。”
“尤利西斯。”伊芙上前一步。“我要阻止你。”
“谁能够改变历史?你已经两次改变历史,而你现在又要阻止我将历史导回正轨吗?”
“不。”六号信使说,“我要弥补我曾经做的一切。”
“我曾经建立新的希望,我又在无意间将它毁去。然而从今天开始。我要将我的理想在地上重现。”伊芙的声音逐渐低沉,“你还记得我曾经讲过的,唯物史观与唯心主义英雄史观的区别吗?后者相信,历史是被英雄们推动的。那一小部分的英雄,以自己的觉悟推动历史之轮的前进。以他们的个人能力改变这个世界。”
“书上说,然而,历史是被大多数人所改变的。时代的潮流浩浩汤汤,不会被一两个人的意志所阻挡。就算是有英雄们改变了历史,他们也只不过是一颗不可逆转的大势的棋子而已。”
“然而。时代的潮流是怎样涌动起来的呢?”伊芙大声问,“如果我们等待着‘时代的潮流’,如果我们等待着‘英雄’的出现,那么这个世界永远也不可能被改变。如果我们想要改变世界的话,就应该……应该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难道我现在不是在做‘我应该去做的事’吗?”尤利西斯摊手道。
“不,你只是在逃避而已!”信使脚下的地板被几点水花沾湿了。“你与以前的尤利西斯不是一个人。以前的尤利西斯,哪怕面对的是再困难的局面也从未放弃。他在军团的游击队到来的时候,和我一起想办法把这些人赶出去。他会和我讨论,怎样才能将黎明镇建设得更好,他全身心地爱着这片土地,这片他真正的家乡。”
“然而这片家乡已经被毁灭了。被你毁灭了。”呼吸面具后的声音阴郁地带着一丝愤怒。
“那只是意外,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无法改变过去,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如果在我心口开一枪,就能够阻止那件事的发生,那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事实就是这样。尤利西斯,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该被责备。我们是唯一的幸存者,而如果有什么能够让我赎罪的话。那就是重建这个小镇,继承它那新生而纯洁的精神,去建立第二个黎明镇,不会被核弹摧毁的黎明镇。”
“已经不可能了。”
“并不是不可能。尤利西斯,你追随的只是一个幻影,你所梦想的美国。从一开始就未曾存在。你所梦想的光荣,从一开始就是虚假的。历史上的美国从来不是你追寻的光荣与伟大之国,她也只是一个崛起、强大、然后再度衰败的国家,就像是千百年来所有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一样。”
“你不能动摇我的意志。”
“但是,你追寻的光荣与伟大的图腾,哪怕是假的,也是一个永恒的精神精神。它是形而上的,这个精神不是依托在物质上的国家,不是依托在历史上的那个真实的美利坚共和国,而是依托在……人的身上。只要你依然活着,只要还有你和我这样,追求光荣、和平、独立、尊严、自由、人权的梦想家还在废土上顽强不息地努力,你背上的图腾就不会熄灭光辉。”
尤利西斯的身影开始动摇了,他将双头鹰权杖举到胸前,似乎想要抵挡什么东西。这个从未惊慌失措的男人,现在看上去真的有些手足无措了。
“你现在在做的,只是自我毁灭。从你背负的责任中逃避……我理解你的痛苦,因为我和你一样,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爱着我们一同繁荣的小镇。这里……是我的家。这里已经是我的家乡了。”伊芙又上前一步,“你现在正在做的,只是单纯的毁灭。你只是想让这个世界为你的梦想陪葬而已……但这里还有别的可能,这个世界……还有新的未来。不是受缚于往日国家幻影下的国度,而是新的,具有无限可能的世界。”
信使转过身,让尤利西斯可以看见她外套背上的图案。
“军团已经被毁灭,凯撒和第一特使都已死去,而现在,我才是军团的主人。如果我们不加以介入,失控的军团会把半个美国都变成混乱的地狱。就像是凯撒毁灭那些部落存在的痕迹一样,我现在要毁灭军团曾经存在的痕迹。我的语言将成为军团的法律,而第一件事,就是丢弃凯撒的旗帜,那公牛的旗帜。我要建立一个新的图腾,与以前任何一个国家都不相同的图腾。不是星辰、熊、公牛……而是独属于我们的,只存在幻想中的图腾。”
“这就是,你所背负的旗帜吗?”尤利西斯嘶哑的声音问。
“这就是我所背负的旗帜。”伊芙说。
两个信使,背负着旧时代与新时代的旗帜,在大裂谷的尽头对峙,这一次,他们将再次永远地改变废土的历史。
“尤利西斯。”伊芙伸出右手,“但是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到。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朋友。”
尤利西斯凝视着她伸出的手掌。
“我的朋友,我恳请你再一次帮助我。为了清赎我们的罪恶。”
邮差的手停留在半空,她沉默着等待对方作出决定,她知道这里已经设好的死亡机关,也知道尤利西斯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出去。为了和自己同归于尽,他选择在这里做最后的了结,当核弹发射的时候,就是憎恨的烙印者们一拥而入,仿佛是这块死亡的裂谷意志般将两人吞没,再也不在世上留下一丝痕迹。
然而她却存在一个莫名的信念,她相信尤利西斯一定会握住她的手,然后就像是往日时光一样,两人站在一起,肩并肩地战斗,从这块死亡之地披荆斩棘地杀出去,突破所有的憎恶与疯狂。她相信,当两个信使携手合作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两人的脚步。
因为她曾经看见过这个男人眼中的希望与梦想。她知道,希望与梦想是不会死去的。哪怕历尽万世劫灰,希望与梦想的种子都会在灰烬中重生,就像是展翅高飞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