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几个人想到,裴宽起了个头,在李林甫积威之下,多年以来万马齐喑的朝堂,竟然会突然爆发出那样强烈的声音。纵使李林甫有心反击,指斥王忠嗣结党,又或者是太子李亨在暗中捣鬼,可数日之内,上书弹劾他的人囊括方方面面,很多人甚至彼此之间还是仇敌,如今却同仇敌忾,甚至连街头巷尾都贴出了无数大字报。面对这一幕,出仕以来除了当年武惠妃和李瑛李瑶李琚捅出来的那场篓子,从未遭受过巨大变故挫折的李林甫第一次感到了寒意。
“岳父,御史中丞杨钊……他也上书参劾了相国,而且他已经从王忠嗣的案子里‘抽’身而退。不过您不用担心,罗希秉已经去提审王忠嗣了,他一定不会让岳父失望的”
月堂之中,当‘女’婿张博济带来了又一个坏消息时,李林甫已经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以为王忠嗣已经遭了天子疑忌,故而授意魏林出首,给其重重一击,如此不但可以⊥杜士仪手忙脚‘乱’,找出对方的破绽,而且还可以敲山震虎,让别人知道他仍然是大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已经打算在扳倒王忠嗣之后,再把杨钊远远打发到剑南道去,如此就可以高枕无忧。可是,这一次引起的反弹,却和他之前兴起的那数起大案完全不同
恍惚之间,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惊恐的声音:“岳父,岳父”
李林甫回过神来,却只发现自己正用右手支撑着扶手,身体已经软软歪倒了,而就在自己低低垂落的左手下方,是一大滩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悲哀。这么多年来,他独掌大权,靠的不但是无人能够比拟的手腕和心计,但同样也是倚靠他强健的身体,这么多年,他就连什么头疼脑热都很少,每天‘花’费在诸多公务上的时间超过四个时辰,别人只看到他把政务都带回家来,谁知道他也曾经忙到半夜三更?
现如今,就连最忠实于他的身体,竟然也出现了问题
“岳父,我这就去请大夫,你先好好安歇一下”
张博济原本还想提一提,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连日以来借病不出,前次罗希秉登‘门’也没能见到人,会不会另有文章,可如今李林甫突然吐血,他一下子慌了神,早就把这原本的一丁点目的丢到了脑后。要知道,李林甫从开元后期开始独霸政事堂,和他搭班子的牛仙客、李适之、陈希烈,是唯唯诺诺之辈,如张九龄裴耀卿更被郁郁去世了,于是他们这些人在朝中呼风唤雨无所不应,可如果李林甫真的出了任何问题,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外间陡然之间狂风骤雨直扑李林甫,这样的转机让宣阳坊杜宅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唯一的盼望就是自家少主人杜幼麟能尽快回复健康。短短半个月,宋锦溪就消瘦了不少,这天,当她坐车去道观祈福回来,踏进自己寝堂的时候,她突然敏锐地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劲,仿佛屋子里还有别人似的。她心头大震,不假思索地疾步冲进了里间,就只见那原本全部放下的幔帐如今正挑起了半边,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低头喝着什么,听到动静便抬起了头。
“我回来了。”
杜幼麟一口气喝完了刚刚承影特意送来的满满一碗参汤,此时又看到妻子,他只觉得连日以来的所有奔‘波’疲劳全都从身体里消退了。尽管他并未料到,长安城内已经有了这样的轩然大‘波’,可王忠嗣毕竟还没能从御史台出来,他进城后就秘密去见了高力士,把王忠嗣的血书转呈了上去。至于哥舒翰,如果这位新任河西节度使能够‘挺’身而出,也是对长安城中这次‘浪’‘潮’的声援。
宋锦溪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软了。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去,到‘床’前突然伸手环住了丈夫的脖子,一颗心终于放回了原地。她没有说这些天自己在家里的担心,也没有提到罗希秉曾经登‘门’恐吓,更没有说家中上下仆婢们的窃窃‘私’语,她只知道,这偌大的家里终于又有了男主人。
“别哭,别哭”感到肩头传来的点滴热意,杜幼麟不禁有些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方才强笑道,“这不是没事了吗?你看,我人都好好的等到这次的事情过去了,锦溪,我带你去雁塔,我们去雁塔好好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使了个‘花’招支走了御史大夫裴宽,又瞅准了杨钊也不在御史台的机会,罗希秉便纠集了几个心腹闯进了关押王忠嗣的屋子,硬是把人转移到了自己能够一手遮天的御史台殿院大牢。尽管王忠嗣重伤未愈,可罗希秉看惯了更加凄惨的情形,怎会有任何动容,再者他深知自己依附李林甫方才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如果李林甫倒台,他必定会遭到很多人凌厉的报复,因此早就把什么后果之类的置之度外。
此时此刻,他喝令差役把王忠嗣缚在了刑架上,随即便嘿然笑道:“王大帅久在军中,应该见惯了杖责鞭笞,应该不知道,有些法子不会让人血‘肉’淋漓,也不会让人受什么内伤,却会让人觉得无穷无尽的苦痛,只恨不得早些死了
之前那个照顾了自己数日,一直悄悄把外间动向禀报给自己的小吏被罗希秉令人打昏过去,强行押走了自己的时候,王忠嗣并没有反抗。毕竟,他还有妻儿家小在长安,不能给人落下口实。面对眼前这个满脸狞笑的家伙,他知道任何义正词严的呵斥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因此索‘性’不理不睬地闭上了眼睛。
见王忠嗣竟然如此蔑视自己,罗希秉登时更加恼怒。身为酷吏,他最喜欢的就是听人求饶乞怜,最喜欢的就是听人在各种各样的刑罚之下发出哀嚎惨叫,在他看来,这比世间任何音乐都要动听。现如今王忠嗣面对他的威胁却一声不吭,受到轻视的他立刻目视了一眼旁边的一个狱卒,那狱卒立刻心领神会,挽起袖子便大步上了前去。
“王大帅威名赫赫,我闻名已久了。只是这殿院大牢里头,也关押过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最初也一个个都如王大帅这般瞧不起人,可很快就都变成了一滩烂泥似的所以,希望王大帅能够好好招认,究竟和太子殿下有些什么勾连”
那狱卒一边说一边‘舔’着嘴‘唇’,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又满足的凶光,右手两指之间,赫然多出了一根闪着尖锐银光的铁针。见王忠嗣依旧闭目默不做声,他突然猛地探出右手,竟是直取王忠嗣受伤的左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狱卒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咣当巨响,一分神之下,那铁针一偏,顿时扎进了王忠嗣的左臂。他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吸气。可他来不及去看受刑的王忠嗣是什么表情,慌忙转身往后看去,就只见大‘门’已经被人踹开,一大群人从外间拥入,而那些受命在外看守的家伙甚至没能发出任何警告。惊慌之下,他本能地侧头去看罗希秉,却发现罗希秉紧紧盯着为首的那个白面无须的老者,面‘色’犹如死了爹娘似的难看。
“罗希秉,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刑讯国之大将”
高力士厉声喝了一句,左右当即有禁卫冲上前去,三两下拿下了那几个惊慌失措的狱卒,其他两个则是手忙脚‘乱’去解王忠嗣手上的绳子。当有人注意到扎在手臂上的一根铁针时,立刻高声叫道:“大将军,他们竟然针刺王大帅用刑”
“好,很好,罗希秉,就不知道大家知道此事的时候,会是怎样表情”高力士‘阴’恻恻地一笑,随即也不理会罗希秉作何反应,缓步来到王忠嗣跟前,微微颔首后就轻声说道,“王大帅,虽说让大家亲眼看看,也许效果更好些,可你已经受罪不轻,也不用多此一举了。你忍着一点……”
这一点两个字话音刚落,高力士便闪电似的伸手拔出了那根入‘肉’三分的铁针。他略通医术,手法也颇为巧妙,王忠嗣只是略微感到一丝痛楚,和刚刚铁针入‘肉’时的剧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正想开口说话,冷不防高力士凑到他耳边,低低又言语了一句。
“记住面圣的时候,就说你托小吏把血书送给我转呈陛下,气息微弱一些,少说话。”
这么说,杜幼麟已经辗转把他那封血书递上去了
王忠嗣心头稍松,等到两个禁卫上来左右搀扶自己往外走,经过罗希秉身侧时,他随眼一瞥这个刚刚还凶芒毕‘露’的酷吏,见其眼下赫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由得哂然一笑。
罗希秉完了……至于李林甫,恐怕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已经日暮西山的他竟然临下台还能引发这样的巨震,是不是足可自豪?
有高力士的提醒,当被带进兴庆殿,见到李隆基之前的一刻,王忠嗣悄悄在自己的左肩上狠狠砸了一拳,那种强烈的痛楚,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立刻发作,以至于他脑袋一偏,昏了过去。
他并不是单纯只有武勇的悍将,能够多年驰骋疆场不败,自然智勇兼备。此时此刻他不想在天子面前感‘激’涕零忠心耿耿,想必李隆基面对他也未必觉得自在
既然如此,还是君臣两不相见来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