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献俘献捷,都是整个长安城最热闹的时候。大唐开国这么多年,即便武后当政年间腥风血雨,也只是针对达官显贵的,京师那些平民百姓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兵荒马乱,战争对于他们来说,一直都是遥远的传闻,每个人只惦记着奏捷时的热闹。就犹如此时此刻,无数人簇拥在朱雀大街两侧,用艳羡憧憬的目光看着那旌旗招展,兵强马壮的一队队将卒,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突厥人当年在北边不知道打破了多少城池,杀了多少人,抢走多少金银财帛,这下可好,杜大帅和王大帅这一联手,立刻灰飞烟灭了!”
“陛下赏赐了两家人不少东西,就连王大帅家的宅子也给重新修整了一遍!”
“国之大将啊,那还用说?不过,王大帅是忠烈之后也就罢了,杜大帅当年却是三头及第,正儿八经的进士,谁会想到他不是入政事堂拜相,而是一再镇守边疆?”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当初大伙都只看见杜大帅文文弱弱的样子,没想到转眼他镇守朔方就已经快十年了。若是再加上当年守云州,代州,前前后后加在一块,得有十五六年了吧?”
作为无数百姓热议的中心人物,杜士仪和王忠嗣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风光。奏捷的仪式繁复而麻烦,他们在抵达京垩城之后被安排在驿馆先演练了两日,尤其是那些没经历过这些的文官武将,更是被折腾得很惨。如今一个个走在外头腆胸凸肚,看上去威风凛凛,可前两天无不是叫苦连连。当一行人拐上春明大街后,一路来到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就只见高高的楼上张着华盖,依稀可见一身衮冕的天子,一时间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齐齐响起。
勤政务本楼上,李隆基耳听得这些如同潮水一般涌来的颂圣之声,眼见得下头那些突厥俘虏匍匐阶下,他只觉得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那种身在云端的轻飘飘感觉让他舒服极了。当他上前一步举手,将自己暴露在万千瞩目的目光下时,他仿佛有一种错觉,那种欢呼呐喊的声音仿佛更大了,四肢百骸都仿佛注入了一种强劲的力量。那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杜君礼和忠嗣,真是朕之左右肱股!”
这样的场合,勤政务本楼上簇拥在李隆基左右的,正是左相李适之和右相李林甫,他的身后则是高力士。其余王公贵戚固然有份在场,位置就要靠后得多,就连皇太垩子李亨亦然。听到他这样说,高力士不动声色,李林甫笑容可掬地附和赞叹,李适之的脸上却不由自主阴沉了少许。当杜士仪和王忠嗣并肩上楼之后,就只见其他王公大臣无不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来。
走在左边的王忠嗣虎背熊腰,雄毅刚猛的威势扑面而来。而右边的杜士仪则是下颌蓄着微须,稍显文秀。身材颀长的他穿着甲胄,那种多年军旅的气息很快就压下了他那文秀之气,再加上塞外风霜多年,他的面庞上更多的是杀伐果敢,黑亮幽深的眼神让人不想与之直视。至少,在对上他的目光时,李适之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而李林甫则欣然颔首,仿佛不知道当年杜士仪曾经在御前直陈和他有隙。
杜士仪和王忠嗣行礼过后,李隆基竟是亲自一垩手一个将人搀扶了起来。端详着这两个如今都正在盛年的边镇节帅,他的脸上洋溢着欣悦的笑容,等两人惶恐连声地称谢后,他才松开手道:“突厥为患北疆多年,如今一夕臣服,大唐北疆可高枕无忧了!此等不世之功,可直追太宗皇帝当时!”
嘴上说的是臣子之功,但李隆基隐隐也有拿自己和太宗李世民比较的意思。见杜士仪和王忠嗣立时下拜口称天子之功,连带四周围文武群臣亦是纷纷恭贺奉承,他当即哈哈大笑道:“这是天宝改元以来,最大的一个胜仗,从今天开始,宫中大宴三日,以示庆贺!至于这些突厥战俘,悉数赦免,愿降者,君礼和忠嗣便将他们留在朔方和河东为将吧!”
除非是可突于这样祸乱边疆太久的,大唐对于战俘的处置大多数都很宽大,降将留在边镇的不计其数。杜士仪和王忠嗣都有看好的蕃将在此番献俘之人中,当即心中大喜,连忙谢过答应。兴庆宫虽是如今天子起居之处,比不上大明宫那不计其数的建筑群,可在李隆基的一次次修建下,仍然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因此这三日大宴的地方,便是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
这座兴庆宫中专用于国宴的大殿高三层,每层宽广的大殿中足可容纳数百人,但只闻美酒佳肴飘香,丝竹管弦不断,作为此次大捷中心人物的杜士仪和王忠嗣几乎脱身不得。
就连杜广元身为杜士仪的长子,王忠嗣的弟子,同时也是此次功劳簿上有一笔的小功臣,竟也没法接近两人。而且,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也不可避免地招蜂引蝶,倒不是宫婢们会对他抛媚眼,而是套近乎拉关系的人比比皆是,倘若不是他已经成了婚,恐怕有的是王公大臣现场招女婿。他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子装醉逃席,可就在他在后头僻静处,抠着嗓子试图呕掉那灌得太多的黄汤时,他的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只一抬头,他就看见了那个出来的人影。尽管他在长安的时间不长,并不认识太多的人,可婚后到底曾经四处拜访过不少师长和上官,认官服的本事还是有的。发现那人朱衣鲜亮,分明是五品以上官,而且年纪约摸不到五十,而且左顾右盼行为举止有些诡异,正好在阴影处的他心中一动,有心就这么摸了过去,可想到这是皇宫,他还是打消了这个莽撞的念头。
等到重新回席之后,他有意多了个心眼留意此人,等那朱衣官员隔了许久回来之后,他便故意向宫婢打探了一下。
“原来杜公子问的是那位,那是如今炙手可热的垩江淮租庸使,左散骑常侍韦坚,太垩子殿下的内兄。”
如果按照妻子的娘家那边算,杜广元还得叫韦坚一声姑父,但他之前成婚时,韦坚已经回东都忙着转运之事了。尽管没看到韦坚和谁见面,可只凭着对方离席至少一刻钟之久,他心中便暗暗记下了此事。等到这第一日的大宴终于散去,他终于得以和父亲碰头一块往家去的时候,他便说出了自己在麟德殿后见到韦坚离席的一幕。
“韦坚……我知道了。”杜士仪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打量了一下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错的长子,这才笑着问道,“这次你回京,六娘可回来了?”
“知道要回京献捷,我就让宁宁先走一步,也好回来和岳父岳母团聚。”杜广元说到这里,突然看了看左右压低嗓子问道,“阿爷,你这次会不会拜相?今天花萼相辉楼里,好多人都在打探这个消息。”
开元初年,素来有出将入相的传统,张说、王晙、萧嵩……这一个个宰相全都如此。然而,其中既有张说和萧嵩这样正位中书令,捏住了权柄的正牌子宰相,也有王晙这样只挂着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连宰相位子都没坐热就遭到左迁的宰相。所以,拜相的时机,面对的对手,自身的手段,天子的宠信,每一个因素都不可或缺。如果自己的志向只是成为辅佐天子的名臣,借着这绝大的声势和功劳,杜士仪自可轻松染指相位,可他此时只是哂然一笑。
“如果别人能够轻易猜到你的想法,那你就输了!好了,赶紧回家,别让你阿娘和弟弟妹妹等急了!”
如今王容回京,杜仙蕙这个女冠便常常玉真观和家中两头住,杜幼麟则是除却读书之外,还接下了接待和拜访的职责。所以,宫中大宴固然没有他们出场的份,可杜士仪和杜广元父子俩自然绝不会忘了家中这些幕后英雄。这一宿,复又团聚的一家人闹到下半夜才睡,不说杜广元和姜六娘小别胜新婚,同床共枕的杜士仪和王容亦是感慨万千。
如果是还在少年时,他们一定会在分离之后的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团聚,可现如今他们已经都是为人父母的人了,思念都已经变得奢侈,只有半夜独寝方才是最最挂念彼此的时候。
“我打算把蕙娘许给十三娘的幼子崔朋。”王容见身边的杜士仪一愣之下翻身看着自己,仿佛在问是不是因为崔俭玄死缠烂打之故,她便笑了起来,“是十三娘希望蕙娘当媳妇,崔朋比她大三岁,性子缜密细心,又是幼子,虽说有不少公卿豪门都打听过蕙娘的事,可我还是更愿意把她嫁个知根知底的人。”
长子已经娶妇,如今女儿也被人惦记上了,杜士仪不禁生出一种老了的感觉。想当年,他也曾经年轻气盛,可转眼迈入不惑之龄,就连眼前的妻子,眉间也多了细纹。他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眉间轻轻揉了揉,对于刚刚妻子提到的婚事虽不置可否,心里却已经同意了。隔了好一会儿,他就提到杜广元在麟德殿后偶遇韦坚之事。
“韦坚?他如今主理江淮租庸,说是征收财赋的效率比从前高几倍不止,但听说江淮怨声载道,民生疲敝。这是太垩子身边最拿得出手的人,而且还是内兄,太垩子很希望他能够一鼓作气拜相,也就多了一个臂助。”
听到王容的话,杜士仪点了点头,这才说道:“当今太垩子可不比曾经的废太垩子李瑛,太垩子妃娘家韦氏又惯会耍心眼。我此次回来,他们十有八垩九会打我的主意,既然如此,不妨将计就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