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嗣,这是我的陇右鄯州,不是你的河西凉州”
郭英又没有想到杜士仪不过是使计把自己绊在了范承佳那儿,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把王忠嗣从河西弄了过来给李俭压阵,而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审理了两军群殴事件。最要命的是,他连李俭是怎么审理的,是如何让喊冤的人以及围观的人散去都不知道。此时此刻,急怒之下的他如此大喝了一声,却见王忠嗣就这么转过身来,用讥诮的目光瞥了他一眼。
“无论是陇右鄯州,还是河西凉州,都是王土,都是陛下的天下,你我不过是任职此地,何来你的我的?”王忠嗣虽然是武将,但养在宫里书也没少读,这会儿直接一言把郭英又噎得没了下文。
冷眼旁观的范承佳这时候终于明白,倘若这次的事情真是郭英又主使,那么,此人算是完了。杜士仪既然有本事从凉州牛仙客麾下把王忠嗣给调了来,那么,就绝不会轻轻巧巧放过这一桩案子。于是,他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颖则,王将军乃是河西名将,萧相国也好,信安王也好,如今的河西牛大帅也好,全都信赖备至,你怎可如此出言不逊?再者,正如王将军所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怎敢说这陇右鄯州是你的?”范承佳从来没有过如此义正词严指斥郭英又的机会,今天狐假虎威终于得以一泄心头之怒,他自是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竟是声色俱厉。
李俭这些天几乎焦头烂额,今日一朝翻盘,用各种无可辩驳的人证物证在围观军民面前审理了此案,又有王忠嗣所部亲卫与他自己的部属一块去捉拿凶嫌,他只觉得十拿九稳,心里一块大石头顿时落地。眼见得王忠嗣和范承佳一前一后对郭英又发难,想到就是此人小小一个柔远府左果毅,竟然敢算计他这个左金吾将军,他自是心头恨极,当即淡淡地说道:“想来是郭家在河陇威名太盛,军民称道,以至于郭将军忘乎所以了。”
郭英又虽自负狂妄,可还没到无知无畏的地步。感觉到旁人竟是把一顶最恐怖的大帽子扣在了自己的头上,他登时面色发白,分明已经进入了初夏的季节里,他甚至感到后背心生出了一阵阵凉意。
他只是一直都想在鄯州再进一步,故而让人探查长安禁卒的行踪,可谁曾想那些禁卒竟是和鄯州军将士互殴了起来。在此之前,他就听说北门禁军多桀骜,所以还特意预备了他们的行头,想趁着有纷争时激起众怒,然后自己振臂一呼两头弹压,声名必然可以直达天听。谁让之前萧嵩在河西那连场大战的时候,他全都没赶上,而今大唐又要和吐蕃在赤岭立碑划定边界,如此一来鄯州至少可保两三年太平,他到哪里去立战功,如何飞黄腾达?
“我只是一时失言,没有那个意思。”尽管历来不愿向人低头,但此时此刻,郭英又竟是对着王忠嗣深深一躬道,“是我刚刚太过冲动,冒犯了王将军,还请王将军见谅”
王忠嗣见郭英又致歉,当即轻描淡写地说道:“郭将军日后出言谨慎些就行了,忠嗣虽任职河西,可先父也好,我自己也罢,乃至于河西牛大帅,陇右范大帅,都只是为陛下守边,为大唐镇戎夷”
总之这会儿多说多错,郭英又咬咬牙,当即就不再说话,心里却恨不得飞回去,让那些参与了之前之事的人全部都迅速离开湟水城。然而,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只是区区一会儿功夫,就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紧跟着,一骑人风驰电掣地趋近,最后勒马稳稳停下。
“报,冒称禁卒行凶之人犯已经全数拿下,共计四人”那滚鞍下马的使者说着突然看了郭英又一眼,随即朗声说道,“后队已将此四人押来”
郭英又只觉得一颗心沉入了谷底。倘若那四个人就此将他供认出来,那么,别说什么锦绣前程,天子盛怒之下,就连他自己的性命都未必能够保得住
杜士仪和李俭互相对视了一眼,又和范承佳商议,因鄯州都督府门前地方有限,索性选择了鄯州在处决死刑犯人时的坊市西北,名曰三阴槐之地,再审此次两军互殴之案,并命人敲锣打鼓知会全城军民。杜士仪理所当然地不想出这个风头,李俭一口气已经差不多出了,两人既然都退让,范承佳上任两年多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机会,当仁不让接了过来。而郭英又被王忠嗣看住,他又哪里敢就此煽动军心挑起变乱,只能心乱如麻地跟着一块去了三阴槐。
眼看着一样样物证呈上来,一个个人证带上来,他方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自认为灵机一动万无一失的计划,竟是有这么多的漏洞。因此,当最后四个人被带了上来,甚至还在他们的家中搜出了禁军服色,甚至于连裁缝铺的裁缝都被找了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父亲戎马一生,才让他有了远比别人高的门荫,才让他能够甫一释褐便得了兵马使之职,这次他出了这样的差错,怎么办?究竟怎么办?
郭英又那变幻不定的神情,杜士仪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全都看在眼里。将门虎子因为出身以及武艺的缘故,无可避免有些傲气,这一点,王忠嗣当初也并非没有。只不过,初阵之际的表现,这是真正的名将和纸上谈兵者的区别;而聪明和勇气放在什么地方,这则是真正具大智慧者和只会耍小聪明人的区别对于出身低阶将门,凭一己之力节度陇右的郭知运,他自然敬佩服气,可郭英又这等只会靠父荫,又视人命为草芥之辈,他哪里瞧得上眼
此时此刻,范承佳面对那四个被摁跪在自己跟前的健硕军士,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人是郭英又身边的得意之人。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方才按捺住了胸中狂喜,厉声问道:“尔等四人,缘何自制禁卒服色冒称禁卫,杀伤鄯州军袍泽?”
早在王忠嗣以及李俭麾下军将赶到的时候,这四个人就被人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听到范承佳的质问,四人都不由自主地扭头去看旁边,等发现之前害得他们猝不及防束手就擒的陈晃和马杰并不在此地,他们顿时恨得咬牙切齿。
若非郭英又身边还混进了这等吃里扒外的人,他们怎么会轻易束手就擒?
因此,当范承佳提高声音再次重复了这个问题之后,四人之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便冷笑道:“死则死尔,何需多问?”
闻讯前来旁听的人中,鄯州军士卒占了大多数。此刻,听到这四人竟是不辩解,被那一样样人证物证弄得将信将疑的军卒中间,顿时好一阵哗然。站在前头的一个军士恰好认识刚刚这出言光棍的汉子,当即恼怒地嚷嚷道:“秦越,真的是你于的?你竟敢朝自己的袍泽下去手?”
“就是,有什么隐情就说出来,朝自己人下手,这究竟是为什么?”
“对,总得有个理由”
尽管这四个人都是自己精挑细选,喂饱了钱的,可这会儿郭英又没有丝毫把握他们能够在群情激愤的质问下依旧守口如瓶。眼见得已经有人在嚷嚷不说就动刑,他又见范承佳嘴角含笑,分明正等着这话,他不禁使劲吞了一口唾沫。正当他把心一横,想要站出来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只听得人群后头传来了一阵骚动,紧跟着刚刚还一团乱糟糟的人群分出了一条通路,让了一个头扎素白孝带风尘仆仆的人匆匆进来。
无论范承佳也好,杜士仪李俭王忠嗣也罢,面对这一幕全都有些意外。而那来者步履踉跄地上了前来,看也不看那四个如今已是千夫所指的犯人,径直走到了郭英又跟前,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颤声说道:“三郎君,大郎君战死了
此话一出,全场一片安静。杜士仪愣了片刻,方才醒悟到此人说的是郭英又之兄郭英杰,而四周围的人想来也先后明白了过来,惊呼声此起彼伏。而郭英又在一瞬间的脑袋空白后,竟是生出了一种不该有的狂喜。
长兄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战死了?这可终于为他争得了喘息一口气的机会
“阿兄……阿兄怎么去的?”
“幽州薛大帅派大郎君将兵一万,与奚人合击契丹,谁知道可突于大军忽至,其中甚至还有突厥兵马,奚人见状蛇鼠两端,裨将乌知义、罗守忠将兵从小路撤退,只剩下大郎君独立支撑,一直拼到了最后一刻……”来者说到这里,竟是伏跪于地泣不成声,“可突于让人拿着大郎君的首级招降,可因为大郎君誓死不降,麾下所部六千多军马全数战死”
全数战死,六千余兵马以及幽州道副总管郭英杰全数战死
每一个人都觉得耳朵嗡嗡直响。尤其是亲历了去年幽州一战的杜士仪,更是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寒意。
他太小看契丹那些虎狼之辈了不知道被李林甫运作之后调去幽州的白狼,在此次战事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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