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都督府这个地方,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自然是神秘到了可望而不可即,对于白狼兄弟来说,也是从来未曾想过的地方。
路上受了重伤,被白狼背着方才捡回一条命的阿柳因为连日高烧,这会儿仍然连路都没法走,整个人几乎是靠在兄长身上方才能够前行。而白狼浑身上下受伤多处,甚至连骨头都断了几根。百里鸿是买卖奴婢的商人,又不是慈善家,也就是让人随便抓了点草药给他外敷而已。然而,踏入代州都督府之后,他就尽力让自己和弟弟都显得精神一些。因为和他同样境遇的那些人已经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他还有弟弟,还有父母过世之后他唯一的亲人要照料
百里鸿原本还打算把人洗刷洗刷于净再送到代州都督府,但杜士仪既然吩咐是原样送,他思量再三后,就把这两个看上去遍体鳞伤的奚奴送了过来。而早已在门前等候的刘墨还给两人一人披了一件连帽斗篷,以至于进进出出的书吏差役等等全都忍不住往他们身上打量,直到人被带进了都督府二门之后,那些窥视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方才被完全隔绝在外。
等到刘墨把两人带到书斋外头,他回头对两人打了个眼色,继而就上前叩门说道:“使君,人已经带来了。”
“带进来。”
直到白狼搀扶着弱弟上前,杜士仪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两人。兄弟俩之中,弟弟浑浑噩噩,进了屋子,眼神依旧没有焦距,而兄长则是用警惕的目光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当发现他身上那醒目的大红官袍时,方才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一言不发拉着弟弟一同跪了下来。尽管此前已经搜过两人周身并无武器,但刘墨还是悄悄退到了杜士仪身侧站定。
“看来,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杜士仪用娴熟的奚语,以这一句话作为开场白。果然,他就只听低着头的白狼沉声说道:“我们兄弟不过亡族灭家之人,没想到竟能见到代州杜使君当面。(给力文学网最稳定)”
“奇钦部是怎么灭的?”
尽管再回忆那一场突然燃起的战火,对于自己来说就如同撕心裂肺一般疼痛,但白狼更希望能够有人能够救救弟弟。所以,他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便一五一十声音低哑地诉说了起来。
“奇钦部只是奚族的小部落,一贯附庸阿会氏族老勒里奇,勒里奇是响应可突于的号召去投突厥的阿会氏第一人,本来和可突于关系密切,可因为他在此前阿会氏一场内斗中被杀,所以可突于就打算直接吞并他的族人和兵马,我奇钦部族长因为勒里奇还有两个儿子,第一个表示反对,便遭到了灭族之祸。可突于此人,连契丹王都敢杀,更何况是我奇钦部?”
若非那个固守老一套,不肯听劝的族长,他们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杜士仪听到这场争斗的前因后果,沉吟了片刻后,便又详细问了不少细节,见白狼事无巨细回答得井井有条,他想到之前有人嚷嚷说,这个壮年大汉乃是奇钦部第一勇士,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之前有人说,你是奇钦部第一勇士?那在奚人五大部之中,若单论勇武,你自忖可能排得上号?”
白狼之所以表现出恭顺配合到甚至有些卑躬屈膝的态度,仅仅是为了弟弟。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问出如此开门见山的问题,他不禁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阿柳,挣扎了片刻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奚人五部虽有勇士数万,但我在没有受伤之前,有自信能够和号称阿会氏第一勇士的库洛一拼高下他若不是仗着手中有名匠所制的最锋利长刀,又有奚族最好的骏马作为坐骑,怎会有奚族第一勇士之称?这次要不是他……要不是他临阵倒戈可突于……”
一想到族长在那一刀下高高飞起的首级,一想到甚至连老弱妇孺也几乎被杀戮殆尽,为的只是杀鸡儆猴,一想到弟弟被那种遍地血海的情景吓得动弹不得,继而身中两刀,倘若不是自己拼死营救,早已和其他人一样化成了一堆枯骨……白狼的眼睛里终于喷涌出了熊熊的仇恨怒火。(给力文学网最稳定)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如果再次相遇,我一定会杀了他,一定”
盯着那张杀气腾腾的脸好一阵子,杜士仪便对刘墨颔首道:“你把他弟弟带下去,先吃点东西休息休息。”
这话他是用奚语说的,白狼顿时呆若木鸡,继而心头狂喜,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重重磕头道:“谢谢杜使君,谢谢杜使君”
等到刘墨会意地拉开了阿柳的手,将其拉了出去,杜士仪方才看着伏跪在地肩头抽动,显然激动不已的白狼,沉声说道:“你刚刚说,如果再次相遇,一定会杀了那个库洛。但你可曾想过,他既然投靠了可突于,就有了坚实的靠山,又有阿会氏的族民可供驱策,你如今只剩下一个病弱的弟弟,真的狭路相逢,你拿什么去报仇,拿什么去杀他?”
白狼一下子呆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抬起头说道:“当年默啜可汗征拔曳固,大破拔曳固兵马得胜而归,却被拔曳固勇士突袭掩杀,最终夺其首级。我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也是能够做到的杜使君不是也希望我能够杀了库洛,甚至杀了可突于吗?”
听到这家伙就差没有直接说出,他杜士仪就是希望他去当一个刺客,这才允诺收留其弟了,杜士仪不禁大笑了起来。
“当初拔曳固的勇士确实杀了默啜,可结果如何?突厥立了新可汗,而为了立威,拔曳固被打得溃不成军,甚至连立足之地都丢了,最终投靠我大唐方才能苟延残喘。可他们还不死心,想要重回漠北故地,可又在和回纥争夺水源之中大败亏输,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从今往后,漠北已经再没有拔曳固部匹夫之勇,不过是萤火之光,不能和日月争辉”
此话一出,白狼登时面如死灰。而杜士仪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反而又漫不经心地说道:“更何况,当初拔曳固不过是被打残了,仍然剩下不少兵马,可你奇钦部除却侥幸逃脱生天的这区区不到三十人一盘散沙,还剩下什么?你那些族人已经心如死灰,吓破了胆子的人,谁还敢跟着你去拿命拼?更何况,可突于也好,库洛也好,出行前呼后拥,麾下勇士无数,你一个人若是能够杀了他们,简直是笑话”
刚刚白狼只是自忖对杜士仪也许还有些用处,可被这些话一再打压下来,他终于从失望变成了绝望。可是,想到哪怕成了奴隶,好歹还遇上了一个名声不错的主人,他猛地捏紧了拳头,借着那刺痛感来让自己提起精神,可紧跟着,耳畔就传来了其他的话。
“当然,如果你真的想复仇,我可以给你机会。可突于在东北蹦跶得太久了,大唐不会看着他继续这么逍遥下去。”
杜士仪满意地看着那个低垂的脑袋猛然一震,继而抬了起来,脸上满是希望和狂喜,他便淡淡地说道:“如果你能够把握好机会,那么,也许有很大的可能不仅能够杀了库洛,还能杀了可突于”
如果说刚刚只是怦然心动,那么此时此刻,白狼的心中蹭地窜上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多少年了,就因为奇钦部实在是太小,他英雄无用武之地;就因为老族长始终因循守旧,刚愎自用,所以奇钦部没办法扩展,甚至被别人挤压得几乎没有生存空间;别说和库洛一较高下了,甚至连其他小部落的战士,也常常在他面前趾高气昂。而现在,他更是亡族破家,除了弟弟,什么都没有了
“杜使君,我愿意奉献所有的力量为您效命”
当刘墨再次回来复命的时候,杜士仪和白狼的对话已经结束。当着白狼的面,杜士仪对刘墨嘱咐道:“在城内寻找一处合适的宅院,安置他们兄弟养病养伤。记住,大夫要守口如瓶,绝不多嘴的可靠人。”
知道杜士仪必定有什么事要交给这白狼去办,所以才会如此谨慎,刘墨答应了一声后便领着白狼悄然退出。等到他们走了,杜士仪站起身来,来到另一边的墙前,亲自动手拉开了帘子。
这是一副细致详尽地绘制出了山川地理各种风貌,包括了河东河北以及奚、契丹、鞍羯、室韦等等各族分布在内的地图。
按照他的本意,做一个巨大的沙盘就更加理想了。可他如今并不是统军大将,职权中虽有治兵的部分,但更重要的还是治民,否则,他也不会在岢岚军那场动乱后,除了详细的陈情之外,只是向天子上了一道加强募兵筛选,以及拔擢军官时家属随迁州城,以便管理等等的奏疏。
他总不能真的把河东节度使该干的事都给抢过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即便李量也好,宋之悌也好,都是好相处的人,可他还是不能太随便了。
傍晚,杜士仪料理完一天的公务,回到了后头妻子的寝堂时,就只见杜广元正在乳媪婢女的看护下满地乱走,而王容则是满脸笑容地斜倚在软榻上,见他进来方才慌忙起身相迎。然而,他却快走两步硬是把她按了下去,随即才笑道:“好容易我们才又有了一个孩子,还不好好养着?”
“谁知道盼了这么久没动静,突然之间却来了。”王容摩挲着自己稍稍显怀的小腹,见乳媪和婢女知机地把杜广元给抱了出去,她便低声说道,“杜郎,明年真的要对契丹用兵?那到时候,你可会一起……”
“用兵是一定的,但不论我是否出战,总不能面对这么大的一场战事,一点好处都不拿。”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王容笑道,“否则不是枉费了娘子往突厥倾销各种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岳娘子又费尽心机打探到不少消息的苦心?大唐自开国以来就喜欢用蕃将,我便投其所好吧。”
紧张时放松自己,烦恼时安慰自己,开心时别忘了祝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