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数月再回樊川杜曲,杜士仪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才子阁不但是他,就牛车中的杜十三娘也不禁让秋娘高高挑起了车帘,贪婪地看着家乡景致。尤其当一行人特意绕到了老宅外头,眼见得原本紧锁的大门敞开着,身着短衫的老少男子挑着沙土木料等物进进出出,分明是正在重新建造房子,竹影忍不住紧紧抱着秋娘的胳膊说道:“大媪,真的像是做梦似的。”
“是啊,像是在做梦……”秋娘的脸上也尽是恍惚,遥想这一对自己亲手带大的兄妹背井离乡去求医,一时杳无音信,而自己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现如今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边,有了存身立命之所,她忍不住轻轻咬了咬舌尖,随即才含笑说道,“不过,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郎君一定会娶一个家世尊贵又性情好的夫人,而娘子也一定会嫁一个如意郎君……”
“大媪!”杜十三娘登时打断了秋娘的话,随即便皱了皱鼻子说道,“阿兄倒是差不多,我还早呢!再说,你也还年轻,到时候寻一个好人家才好……对了,还有竹影,她都不小了,之前一直在外都给耽误了!”
竹影不料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猝不及防之下,面上一时绯红,随即才嗔道:“大媪也是的,和娘子都说什么呢!我要是嫁了,娘子身边岂不是一个人都没了?要我说,如今当务之急,是该好好挑几个妥当的人。尤其是娘子,哪位大家千金身边只有一个婢女的?”
她这声音却大了些,连车外的杜士仪也听见了。想到这老宅的重修都是用那肖乐的家产充公,而刘胶东那儿送来的银钱已经积攒下了数百万钱,足够去好好留心一些人手,他想了想便招手叫了赤毕过来。见人主动落后自己半个马身,他便开口说道:“如今樊川故宅重修,但当初宅子付之一炬的时候,家中奴仆也已经散尽。我知道你做事精明,眼光更利,这件事情我想交托给你。”
赤毕闻言一愣,犹豫片刻方才说道:“郎君不是因此前墨砚之事,和千宝阁刘胶东有些交往?东西两市货卖奴婢的,和他都相识。”
“和他是银钱往来,利字更多。和你却是当初日日练剑,又生死线上走了一回,这种身边近侍的事情,自然交托给你不放心。怎么,莫非你不答应?”
见杜士仪故作把脸一板,赤毕心头一热,那仅有的顾虑顿时无影无踪:“杜郎君既然信得过我,我一定好好挑选最合适的人手!”
把事情交托给赤毕,杜士仪顿时极其放心。想起再次派去了广东的吴九,又想想在崔宅后园侍弄那几亩菜地,不太乐意跟出来的田陌,他不禁哑然失笑。然而,想想头一桶金第二桶金都和吴九那家伙脱不开干系,而田陌伴随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须臾便打定了主意。
等人这一回过年从王屋山回来,却是该重重赏人的时候了!
今日杜氏这一场大宴,却是设在京兆杜氏的大祠堂。这十几年来,族中就没出过一个进士,尽管杜氏豪族世家,从门荫,或者明经等常科,抑或干脆走制举,不断有人顺顺当当迈入仕途,但没有一个进士,终究说出去便仿佛偌大的杜氏再没一个才俊之士似的,就连杜思温精神矍铄地走进祠堂的时候,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这三十年来,我京兆杜氏,终于出了一个能在京兆府试夺下解头的子弟了!”
他这赫赫有名的朱坡京兆公起了个头,纵使今日来的杜氏族人中,有些心里酸溜溜的,但不少有见识的却是兴高采烈。进士科及第并不代表就能仕至高位,然而有杜氏门第之助,出人头地的可能比那些寒素出身的士子大多了。尤其是几个和杜思温一般年纪的老者,想到自从初唐杜如晦之后,杜氏竟再未出过宰相,一时多数心头发热。其中一个和杜士仪论血缘更亲近一些的干瘦老者便是握着杜思温的手,惭愧得难以自已。
“此次若不是京兆公援手,杜氏难得这么一个才俊之士便要折进去了!京兆公看人的眼光,真是我等不能及!”
这一句我等激起了不少老一辈人的共鸣,却也让杜文若等几个今岁应试的年轻一辈面露不忿。尤其是杜文若今科京兆府解送连边都没摸到,比挂在榜末的柳惜明都不如,此刻登时冷笑道:“有什么了不得的,还不是因为京兆公豁出老脸去帮他!”
而另一个勉强入了解送的杜氏子弟今年也未入等第,这会儿忍不住轻声嘟囔道:“不但京兆公,便是崔氏也倾力相助。要说杜六郎,要说姻亲,你家才是崔氏的正经姻亲才是,怎人家舍了你偏偏去帮他?”
这话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杜文若的脸立刻就黑了,竟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得这些人远远的。然而他人固然走了,后头那几个都去应了今年京兆府试的杜氏子弟不敢随意再说杜士仪的不是,逮着这机会,一时你一句我一句都讥刺起了杜文若不知道做人,谁不好得罪偏偏把姻亲崔家给开罪了。直到最终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他们方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杜十九郎到了!”
杜士仪按照之前那帖子上写明的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抵达,可他带着杜十三娘进门之际,瞧见各家长辈晚辈几乎都已经到了,就连杜思温都已经从朱坡赶到了这里,他不禁连忙致歉不迭。然而,杜思温不等他把话说完,便不由分说拉着他来到了祠堂那正堂面前的台阶上,旋即用力一跺拐杖。待到下头渐渐安静,他方才高声说道:“今日杜氏上下摆宴为解元郎贺,我虽已经老朽,却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右手被杜思温死死拽着脱身不得,杜士仪不得不站在这等众目睽睽的位置,听着旁边这位京兆杜氏最德高望重的长者说话。
“这几日间,多有人说我偏心杜十九郎,若无我的助力,他这解头也争不得。这却好笑,莫非从前这几年的京兆府解试,我京兆杜氏就不曾有子弟应试,我就不曾提携过人不成?”杜思温这声音洪亮,一时间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哪怕就连门外的旁支子弟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站在杜士仪的位置,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杜文若的脸色刷的红了,而其他参加今科京兆府试的那几个人亦是不安地往后站了站,显然也属于被杜思温这话扫着的人。
“既然年年都有人应试,甚至得了京兆府解送去应省试,结果却名落孙山,如今却来觉得今科我偏袒杜十九郎,岂不是笑话?今年的《京兆等第录》已经正在印,到时候你们若是不服的,不妨品鉴品鉴,看看差距在哪儿?至于我那一夜亲自上了京兆府廨,我不妨在这儿丢一句明明白白的话,倘若你们有真才实学,却也碰到了别人卑劣暗算,结果被倒打一耙,别说京兆府廨,就是大明宫含元殿,我杜思温也敢上殿直陈情!”
这掷地有声的话听在广大杜氏子弟的耳中,一时振聋发聩,四周围鸦雀无声。而杜思温仿佛说得兴起,一时索性又拄着拐杖缓步下来,仿佛没注意到旁边被他紧紧拽住一只手的杜士仪也无可奈何地被自己拖了下来。
“不服别人得了解头,这无可厚非,但不服就要加倍努力,不是在背后说什么风凉话!河东柳氏那位柳十郎,日前上了江南西道衡州去求学,这是求的什么学,想必知道江南西道衡州是什么地方的你们全都心里有数!只知道玩弄那些小聪明,小手段的,这一辈子都休想登大雅之堂,因为他这一辈子就只会在背后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为人处事,要循正道,用正心,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良心,如此将来方才能忠于天子,善待百姓。京兆杜氏从两汉存续至今,靠的便是真才实学大手腕,可不是光靠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私心手段!”
说到这里,老人仿佛是有些累了,松开了杜士仪的手,两手拄上了自己的拐杖。而这时候,杜士仪低头看了一眼那手腕上鲜红的印子,虽感慨于杜思温的大手劲,但刚刚那番话他亦心悦诚服,况且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吹胡子瞪眼的这位朱坡京兆公如此年纪一大把这么激动,是否撑得住,于是当即上前搀扶住了杜思温的胳膊。
“你们能够去应解试,那就都是大人了。旁的我不想再多说,我只想说一句,京兆杜氏这近千年声名,全都压在你们肩膀上!”
“京兆公训诫得好啊!”
“歪门邪道不可助长!”
“我看是应该多督促底下年纪小的孩子们多多读书,尤其是读史!”
看着杜思温这一言九鼎的架势,杜十三娘一时激动得脸色通红。老叔公不但这一次为阿兄撑了腰,而且从今往后,杜家其他人应不敢在背后使绊子!
杜氏祠堂外院,一身便装的高力士看看左右那些或振奋或羞惭,或若有所思,或不以为然的杜氏子弟,轻声一叹便悄然退了出来。等到了外头绕了一个圈子和几个从者会合,他翻身上马喝了一声回去,心里不禁想起了杜思温那张激动难抑的脸。
这朱坡京兆公果然不同凡响……虽则未必人人听得进去,但照刚刚的架势来看,至少有一多半人听进去了!京兆杜氏……应该能再上一层楼!
等到回了大明宫,得知天子还在紫宸殿中见几位大臣,高力士便先回了内侍省,直到有小黄门前来相召,他方才匆匆赶往了紫宸殿。行礼之后,他也不拐弯抹角,将杜思温那一席话几乎一字不漏地转述了一遍。果然,就只见李隆基那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头完全打开了。
“好一个杜思温,掺和此事竟不是为了私心!要不是他已经致仕,朕几乎想再启用他,好好给朕管一管京兆府了!”
高力士闻言不禁暗自大讶。源乾曜这京兆尹当得好好的,莫非天子对其有所不满?然而,眼尖的他瞥见案头一卷奏疏的末尾仿佛署着源乾曜之名,面色登时微微一变。源乾曜从前和姚崇搭班子,才当了数月宰相便罢为京兆尹,可毕竟圣宠不衰,难不成……
要知道,天子这些日子对宰相宋璟和苏颋的不满,仿佛有越来越重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