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刻时候还早,官道上来往的行人车马极少,但倘若二三十人的商队堵在路当中,自然极为不妥。好在刚刚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商队上下全都受惊不小,当杜士仪抽出崔家的三个家丁,命人将他们护送回桃林县城时,这一行人竟然没一个有异议的,对于不许胡言乱语的jǐng告亦是连声答应。把人遣回去之前,他又把昨夜到今早来回奔波的那刘墨和另一个家丁叫了过来,在其耳边低语吩咐了好几句话。
“都记下了?”
“记下了。”刘墨重重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犹豫地问道,“可万一赶到那客舍却来不及,或是有什么厉害人物,又或者冤枉了人……”
“昨晚上你们两个不是商量着想过不错的办法?现如今也是一样。只要人还在,无论怎么做,你们临机处断,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有这么一句话,两个家丁自然放了心,重重点头后就双双上马,竟是越过商队疾驰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另几个家丁簇拥着受惊过度的崔小胖子,自然少不得笨拙地劝了又劝,可崔小胖子却始终头都不抬。而刘县尉却没有立刻跟着回城,他一直极目远眺追人而去的崔挺,却仿佛丝毫没想到去问杜士仪怎么会怀疑上的此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突然嚷嚷了一声。
“人回来了,人回来了!”
杜士仪本站在一旁沉吟,闻听此言立时举目望去,见崔挺那大块头拖着一个人大步回来,可却突然在远处田间一棵大树旁停下了,依稀可见一站一坐两个人影。发现人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只一思量便开口说道:“你们几个留着保护二十五郎,刘少府,咱们过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他突然只听得一个仿佛是从牙齿间迸出来的声音:“不,我也要过去瞧瞧!我要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家伙,竟敢拿我当猴耍!”
回头看了一眼扶着家丁勉强站起来的崔小胖子,见其毫不退让地直视自己,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那你就跟上吧!田埂上不便人多,有崔挺制住他,你我再加上刘县尉就行了,其他的留在原地!”
经过刚刚一事,崔家留下的这五六个家丁对于杜士仪都敬若神明,自然全都躬身应喏。而刘县尉更是没有二话,竟头前第一个从官道下了那田埂。一路来到了那阡陌相连的一棵大树下,见崔挺站在那儿,那褐衣汉子委顿于地已经昏厥了过去。刘县尉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和气地问道:“多亏了壮士将这贼人拿获!虽说理应押回县廨审问,但我实在有些担心路上夜长梦多,不知是否能把人弄醒,让我先问两句?”
明知崔挺是家仆,他却依旧用了这样商量的口吻,而且提出此议,无非是让他们立时能得到一个交待,杜士仪自无异议。而崔挺见杜士仪点头,又看了崔小胖子一眼,见少主人亦是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他当即拿出身侧悬挂的酒葫芦,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随即一口喷在了那褐衣汉子满是青紫淤伤的脸上。这酒葫芦中乃是他特制的药酒,此刻一上脸当即火辣辣烧灼似的疼痛,那褐衣汉子呻吟了两声,随即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看清了面前那几个人,他顿时眼神一闪,竟是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嘿然冷笑了起来。
刘县尉见人如此桀骜,少不得端起了在外行走的官威来,厉声喝问道:“尔是何人?缘何混入商队,更对崔二十五郎挥刀相向?”
“你一个小小的县尉,也有资格问我?”一改起头的卑微之气,那褐衣汉子竟是突然倨傲了起来,“你若就此放了我,此前种种,我可以一笔勾销。可若是我说出来,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狂妄!”
刘县尉一时怒发冲冠,当即厉叱道:“大胆狂徒,以为如此胡言乱语就可乱人心不成?你眼下不说,公堂之上拷讯,看你是否招认!”
那褐衣汉子斜睨了杜士仪一眼,想起若非此人喝破,今rì商队中那些宝物本应唾手可得,可谁知道不但功败垂成,而且右肩中的那一下仿佛碎了肩胛骨,又吃崔挺一阵拳脚,胸前连肋骨都断了,倘若真的折在这里,下半辈子建功立业飞黄腾达的希望全都化为乌有,他顿时露出了一丝狞笑。
“不用动刑,你既让我招,我招认就是。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左羽林军队正史万兴,奉霍国公王大将军令,在桃林公干!”
此话一出,刘县尉陡然想到此前启程的左羽林卫的那肖校尉一行人,顿时面色大变。而对其怒目以视的崔二十五郎则是再次呆若木鸡,就是始终提防人暴起突袭的崔挺也在心神震荡之下,险些松开了拽着他肩膀的手。
杜士仪虽同样吃了一惊,然而,他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哂然笑道:“就凭你一句话,便能
证明是王大将军部属?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的是,就凭你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图行刺崔二十五郎,便有应得之罪!”
“崔二十五郎,我不过是借你的名头出城,并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刚刚的事情我愿意向你赔罪!你那六伯父虽为赵国公,可是和王大将军在圣人面前孰轻孰重,你虽然年纪还小,可想必应该清楚!倘若惹上了王大将军,休说他三年服孝期满,圣人还是否记得,就连同你之前刚刚升迁的父亲,也要遭人连累!”
昨rì崔小胖子对他炫耀似的提到家中背景,史万兴此刻一股脑儿都撂了出来,见其面色铁青,他随即方才又目视刘县尉道:“至于刘少府你,辛辛苦苦明经及第守选,总不会想触怒你这辈子都得罪不起的人吧?到时候不要说你这区区九品官职,便是身家性命,都难以保住!”
自始至终,史万兴都不曾看上杜士仪一眼。然而,品味着这一句句仿佛能说到人心窝子里的话,再看两个当事人那种又惊又怒却无法决断的表情,杜士仪盯着他那一丛显眼的络腮胡子,目光最终落在了他一只手死死捂着的胸前。
就在其他人一言不发之际,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径直抓住其衣领往下猛地一撕。随着这重重一下,就只见此人前襟在一声裂帛响声后撕裂了开来,内中一下子掉出了一样东西。眼尖的刘县尉本能俯身捡起那支落到自己面前的珠钗,见上头那些珍珠颗颗圆润闪耀,他想起此前失窃财物中的图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珍宝即使真的是什么王大将军部属,也绝不该会有!答案恐怕只有一个!前头那窃盗案,必然和此人有关!
那史万兴本待用三寸不烂之舌以势压人,逼迫那两个最关键的人答应放走自己,却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突然捅破那一层最要命的窗户纸。他口干舌燥地看着这个屡出奇兵的可恶少年,突然恶狠狠地说道:“你这是死了心要和王大将军作对?”
“第一,你是不是王大将军麾下,口说无凭。第二……”杜士仪顿了一顿,随即淡淡地笑道,“想必王大将军驭下严明,绝不会承认麾下部属竟然会对往长安的商旅行窃盗之事。第三,好教尊驾得知,我已经让人去昨夜崔二十五郎投宿的旅舍,把上下人等全都暂时拘管起来,待刘少府回去便立时详查。”
原本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刘县尉乍然闻听杜士仪这番话,就犹如久旱之人逢甘霖似的,陡然之间清醒了过来。不等他开口,杜士仪便喝道:“而且,案子呈文上去的时候,若你真敢这般攀咬王大将军,自有圣人明察秋毫。就是王大将军,也绝不会放过你!崔挺,打昏了他,咱们得立时回城!”
等到崔挺干脆利落一个手刀把人打晕,杜士仪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他正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就只听刘县尉开口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杜郎君和崔郎君可否交给我来料理?当然,二位可以一路跟着看我如何处置,事关重大,我一定会给两位一个交待!”
既然刘县尉开了口,杜士仪沉吟片刻,最终答应了。当回到原地的时候,即便是对那些崔家家丁,杜士仪也绝口不提那史万兴的来路身份,只说是觊觎崔小胖子身上的财物,想要图谋不轨的歹人。面对这种解释,崔小胖子和崔挺主仆二人都一声不吭没有否认,而刘县尉这桃林县的地头蛇亦是附和了如是说法。一时间,众人当即押了昏厥过去的史万兴,急急忙忙赶回了桃林县城。
一行人不急着回县廨,先去昨夜崔小胖子投宿的旅舍,敲开大门后,就只见院子里囫囵捆了好几个人,个个蒙眼堵嘴,几个崔氏家丁正守着。杜士仪得知旅舍中人一个不落都在此地,也没有过其他客人入住,当即示意崔挺先押着史万兴在这儿等候,一时又让刘墨带路,找去了此前那一行商旅所住的旅舍。果不其然,那商旅的两个主事者对于混进史万兴那样一个身份不明暴起行刺的人追悔莫及,虽则恼火崔小胖子惹祸,但碍于他那家世,没一个敢指斥其引狼入室的。
其中一个年长的主事甚至还恭恭敬敬奉上了一个锦盒,赔笑说道:“让崔郎君受了一番惊吓,都是我等之过。这其中是一方羊脂玉镇纸,就算是我等给崔郎君赔罪压惊吧。”
昨夜崔小胖子对那一方羊脂玉狮子镇纸最是爱不释手,倘若此前人家答应送给他,他必定会喜出望外,但这会儿却只能强自挤出了一丝笑容。还不等他拒绝,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如此好意,崔郎君心领了。无功不受禄,各位回头上路时,自己小心说话便是。”
等到拉了崔二十五郎出了门,眼见刘县尉有意滞后几步,分明给自己留地儿说话,他方才冷冷说道:“别把失魂落魄放在脸上,事情已经出了,与其想着今后,还是先想想如今来得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