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宵禁时,桃林县城中的大多数地方都是一片寂静。唯有那些旅舍扎堆的地方,这会儿还传来了丝竹喧闹之声。
为了此次长安东西市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不少富商大贾都为之动足了脑筋。须知东西市中凡两三百行,三千余肆,然则内中位置有好坏,生意有好坏,够格巴结得上那些达官显贵的,只有寥寥一些顶尖的。而外人要想在两市之中站稳脚跟,进而把生意做大,这斗宝大会就是最好的选择!
也正因为如此,前些rì子有商旅蹊跷被劫,桃林县内其他商旅一度因此而耽搁了行程。现如今一家旅舍之中往往塞了两三拨商旅,为了前路能够安全,他们不得不紧紧抱成一团。别说此前崔小胖子出的价码他们完全不放在眼里,就是再高十倍,比起他们行囊中价值连城的宝贝相比,也不值一提。
于是,这会儿原本气鼓鼓的崔小胖子听着自己所投宿的这家客舍主人说着其中隐情,脸上的怒气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好奇。
“崔郎君,真不是那些商贾有眼不识泰山,不肯腾地方出来,实在是因为都有顾虑。先前那支遭劫的商队也是冲着长安东西市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去的,从桃林启程时,听说收留了一个四处投宿却也没找着旅舍的一个少年郎,结果出城之后,也不知道在哪儿休息的时候,就被迷倒了,所携财物被劫走众多。说是巨盗,可查来查去连个踪影都没有,那少年郎也随着财物无影无踪,决计是里应外合。陕州郭使君震怒之下命本县明府详查,可人肯定立时跑了,怎么查得着?眼下城里这些商旅预备人多一起上路,免得重蹈覆辙,要我说,那少年巨盗神出鬼没的,未必抓得着。”
崔小胖子倒不在乎什么巨盗,可他听到斗宝二字,一时心中极其心动。他跟着崔韪之在外官任上多年,对长安几乎没什么印象了,而在洛阳也鲜少有溜出去玩的机会。此时此刻,他不禁眼神连闪,最后突然问道:“这么说,那些把旅舍都包下的其他商旅,他们眼下都带着宝贝?”
“就是如此!”那旅舍的店主,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戴瀚连连点头,又添油加醋地说道,“听说有手指头这么大的夜明珠;有西域的火鼠皮袄子,据说最是御寒极品;有玳瑁做的一整套发梳,每把雕工都是巧夺天工……”
尽管出自名门,但崔二十五郎对好东西总有一种天生的热爱,此刻他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是我现在想看看这些宝物呢?”
“这个……”戴瀚仿佛有些为难,搓着双手就说道,“我这旅舍新开不久,没多少人来,并没有什么豪商大贾投宿。若是要去别家,只恐那些商贾敝帚自珍,再加上担心人惦记……”
说到这里,见这位崔二十五郎立时露出了不悦之色,他连忙赔笑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此前崔郎君去各处投宿的时候,虽说想要出钱让人腾房子,可应该不曾报出家名吧?若是知道崔郎君乃是赵国公和崔相公的侄儿,必然会趋之若鹜。毕竟,他们千里迢迢上西京去,可不也是为了博得贵人一眼?”
“你这话还说得差不多!”崔小胖子立时一跃蹦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挥手,“那现在就出发,你既是桃林县人,你带路,到时候就说是我要赏鉴赏鉴他们的宝贝!”
当崔小胖子兴冲冲带着从者和保镖,随那戴瀚出门之际,原本悄悄掩在外头观望的那个崔氏家丁顿时为难了起来。不说这会儿已经夜禁,原本行动就很受限,而且回去报信的人尚未回转,他要是跟上去,回来的人怎么办?就在他眼看人已经走出了老远,把心一横预备先悄悄跟上去,沿途做好记号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响动。扭头见同伴跟来,他立时如释重负,也来不及解释什么,一把拽着人追了上去。
眼看前头几人不知怎的说服了坊中巡夜的武侯,后头的崔氏二家丁就有些苦恼了。两人总不能说自己正在追踪前头少主人,不得不小心翼翼躲了又躲。当戴瀚带着崔二十五郎等人敲开了一家旅舍大门,费了些功夫便进去的时候,两人不禁再次面面相觑。
“刘墨,这可怎么办?”
“这样,等再过一会儿,你谎称是十七娘子派你来找二十五郎的,进去先探一探究竟怎么回事。以二十五郎的性子,虽说不多时必然会轰了你出来,可总能探听些什么。”
“好!”
两人计议停当,等估摸时候差不多了,其中一人便上得前去砰砰砰敲门,不消一会儿,里头果然来了应门的人。虽则盘根究底,但在他拿出了崔氏记认符信之后,很快就进去了。可不过一小会儿,里头便传来了一阵喧然大哗,继而进去的那人就狼狈地被赶了出来。和同伴刘墨会合之后,他东张西望一阵子没入屋舍阴影处,随即压低了声音。
“二十五郎竟是跟着那旅舍店主,到这儿来赏鉴届时参加长安东西市斗宝的那些宝贝,因为两位郎主的关系,他又有清河崔氏子弟的随身玉佩,除却少数人婉拒,不少人都在巴结他,我只瞧见中间有一块通体无暇的于阗美玉琢成的镇纸。”
“我看今夜二十五郎多半会在这儿逗留很久,回不回原本那旅舍还不好说。这样,你先回去禀报了,我在这守着!”
当杜士仪从回来禀报的家丁口中得知,崔小胖子竟是去见那些即将参加长安东西两市斗宝的商贾,讨要人家的珍宝一观,他顿时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
先头那差役已经绘声绘色讲过了前时商旅被
劫的经过,而且让他最诧异的是,那一行商人报官的时候,曾经哭天抢地向官府陈情,道是藏得最好的几样宝物都给抢走了。包括有装哑巴的人含在口中的明珠,有妇人戴在头上看似灰蒙蒙的珠钗,有脏乎乎包头用的帕子,实则却是西域一种极其奇特的轻薄织物。然而,那一行商旅为了路上买东西方便所带的一个上了锁的钱箱中,整整五贯钱却分毫未动,甚至压在箱底的几锭黄金也还在。
他为此还特意追问了那差役这一行商旅的来龙去脉,最终得知,那一行商人是龟兹大商人呼麦尔的商队,一直往返西域和洛阳做生意,这一次带着几件稀世珍宝前往长安参加斗宝大会,也是为了扬名。如今丢失了贵重财物,自然为此耽误了行程。
乍一听上去,这案子仿佛是那个少年巨盗干的,可下迷药勉强还算容易,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弄清楚贵重东西的藏处?须知这种最大的隐秘,不要说什么半路收留的少年,就算是商队里头那些寻常从者帮工,也都绝不会知情!更何况丢的只是珍宝,而钱箱里的黄金都没动,那巨盗真这么好眼光?
杜士仪一面思量,一面安抚道:“今晚恐怕还要辛苦你们俩在那儿守一守,尤其是留意二十五郎几时进出。”
“是,杜郎君就放心好了。”
这一夜,王家兄弟倒是还睡得踏实,但其他人却都一夜辗转难眠。杜十三娘一直劝着崔十七娘到了半夜,而杜士仪自己躺在床上,心里亦少不得思量崔小胖子缘何会突发奇想,去别的旅舍看什么斗宝大会的宝贝,一时同样半宿未眠。至于崔家的婢仆从者家丁们,则是多数心中惴惴然。当一大清早城中响起晨鼓的时候,不少人都是打着呵欠两眼青黑地爬了起来。然而偏偏这时候,客舍便迎来了前来造访的客人。
来的是县廨的刘县尉,本为明经出身,整整守选七年方才得了这官职。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已经四十出头的他分外显得苍老,做事却一丝不苟。再一次确认了一行人的公验,得知其中不在的几个人是主仆四个,一时负气住到别处去了,他在杜士仪和王维王缙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随即才笑呵呵地拱手说道:“昨夜一时不知道贵客光临客舍,不想今rì结识,二位就要走了。哎,真是巧得很,前一rì公孙大家一行才刚从本县路过,只不过是住在桃林驿……”
他絮絮叨叨的客套话杜士仪有些心不在焉,只有天使和公孙大娘一行人竟是比他们的行程早一rì他听进去了。想到便是崔小胖子一路各种折腾,昨夜还不知道惹出了什么事,他正觉得有些烦躁,突然瞥见不远处田陌正在使劲打手势。他当下冲着一旁的王维使了个眼色,告罪一声便朝田陌手指的方向走去。到了外头院子里,他就看到昨晚上跑了好几趟的那个家丁站在那儿,正从一旁同伴送来的铜盆中,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去。
那家丁用刺骨的凉水泼了脸,一宿没睡冻饿交加的他终于打起了精神,瞥见杜士仪就立时迎上前,气急败坏地说道:“杜郎君!二十五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硬是要和昨夜去过那个旅舍的几拨商旅一块走,这会儿已经启程了!刘墨已经跟上去了,让我回来报信!”
那个该死的小胖子还要使性子使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必定是崔九娘给自己塞了这么一个天大的麻烦,杜士仪登时额头青筋毕露。他本想给那小家伙一个教训,可这会儿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这个了,若是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点,他和昨晚上一样,让这两个家丁不疾不徐远远跟着,待到了长安把小胖子平安交给他舅舅,不管人家是否会体谅是否会因此愠怒,他也管不着。可他昨晚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只觉得这一连串事情更蹊跷了。
“你们去预备马匹,等我的消息去追人。”
说完这话,杜士仪便径直出了院子,却是和昨晚上安排他们住进客舍的那差役险些撞了个满怀。那差役一愣之后连忙赔礼,而杜士仪突然福至心灵,二话不说把人拽到了一边,低声问道:“我问你,那此前遭劫的商旅,可曾经给人看过他们所携的珍宝?”
“这个……”在杜士仪的目光逼视下,那差役只是片刻犹豫便索性实话实说道,“是给人看过。不过,那人是霍国公王大将军的部将,左羽林军的肖校尉,信符都是铁板钉钉,而且还曾经许诺他们,异rì向王大将军牵线搭桥,他们自然极其希望能够攀上王大将军这当朝红人,二话不说就把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给人一一观赏,据说那位肖校尉赞口不绝。”
“那肖校尉是正好路过桃林?”
“他那一行人是从洛阳回长安的,路过桃林时,还曾经是明府的座上客,而且在商队尚未起行之前几天,他就业已带着随从启程往长安去了。”
听了这番话,杜士仪心底的疑惑却更深了。他几乎来不及细想,快步冲回此前见人的屋子,当着那刘县尉的面对王维说道:“王兄,我家十三娘和崔十七娘暂时托付给你和王十五郎了。我得立时带人出去,先把崔二十五郎追回来。”
见王维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他又看着那刘县尉道:“刘少府,我眼下急着去追人,可否请刘少府陪我们往城门一趟?”
“这个……”只是片刻的犹豫,那刘县尉想想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再说事涉崔家,这等忙帮一帮也不亏,当即点点头道,“好,这事容易!不过,杜郎君也不用太焦急了,你那同伴身上没有公验,如今城门口盘查正紧,应该不会放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