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武被叫到了赵进这边,他所知一切草窝子的事情,都要细细说明。
“原来草窝子里村寨不少,这里不用缴纳赋税,盐碱地虽然多,可能种地方更多”
“草窝十八寨被灭掉之后,草窝子里剩下的都是贼窝了”
“冯家抓人去海边做盐,女人和孩子送到扬州和清江浦卖掉”
“。丁家围每年种田贩卖,赚的五成甚至更多都要给冯家的人,可就算这样……”
“冯家在沭阳城东边靠海的地方,已经建了几个大庄子,听说是在里面存盐和安置人手的”
从他的话里能得出很多信息,冯家不愿意流民在荒草滩里修建村寨,不过这些事情也是防不胜防,这片地域很广大,然后山东、河南和凤阳府又连年闹灾,总是有人跑进去。
另外,冯家也需要大批不在明面上的人力,他们家除了在“官方私盐”上大赚之外,还要在真正的私盐上掺一笔,而且从丁军的话里猜测,搞不好比任何一家盐枭做的都大。
丁军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往年大家再紧巴也要去外面买几挂鞭炮,拆了大家拿着放”
说起来也是巧,他说到这个,外面不知道那里的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来,告诉大家,现在正月过年。
正月初一到十五是最热闹的时候,连徐州这样的凋敝地方都热闹非凡,更不用说扬州城了,如今说起这里,大家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富甲天下
海州产淮盐,集散却在扬州,天下有三分之二多的地方食用淮盐,每年一船船白花花的盐货出去,一船船白花花的银子进来,盐商和官府打交道,往往都是世袭,一代代赚到的银子积累下来,都是泼天般的财富。
盐税是大明赋税的根本之一,可越收越少,按照规矩每年七八百万的额度,七折八扣的只交上去一百多万银子,朝廷派人下来整饬一次就能多收一点,然后又是恢复原状。
官盐私盐上赚得的银子,克扣下来的盐税,自然不能让盐商们都吃下去,内廷各衙门,外朝内阁和户部,地方上的盐运司到巡检,再到方方面面的文武官员,人人都有分润。
这么多银子撒出去换回来自然是方便和人情,天长日久下来,构建了庞大而又细密的关系网,方方面面无所不包。
除了官面上,江湖上甚至教门中也是如此,大家都想在盐上发财,陆上的绿林草莽不必说,水上的漕运那就是教门天下,他们想要吃盐上的钱财,自然要和盐商们彼此帮衬,这关系也是越来越紧密。
到了万历年间,大伙都做得熟了,经历的也多了,很多盐商自己蓄养团练护卫,或者和江湖草莽勾结紧密,这都不是新鲜事,刀把子毕竟是自己的才放
不过这些东西,明面上你是看不到的,外人过来,只能看到鳞次栉比的店铺和商行,看到街上如织的行人商旅,看到运河枢纽之地的万商云集。
正月初的时候,就算扬州也看不到什么春色绿意,城东官道直通运河码头,东门不远处又有水门,连接南北水关,高桥码头和十二码头也在这边。
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节,别处正月,家里关门热闹,街面上冷清,而扬州不同,城内城外都是一副喧嚷繁华,出城访友,入城探亲,轻便车马,新衣慢行,当真满眼太平。
官道不远处则是保扬湖,便是后世的瘦西湖了,此时名字虽没有那么风雅,可已经是扬州富贵人家的游乐之所,徐州那边连黄河都已经封冻,而扬州这湖面上仅仅在阴处有几块薄冰而已,入眼的只是停靠在十二码头上的画舫,丹青描绘,金银贴饰,雕梁画栋浮于水上,从其中不时传来轻吟浅唱,丝竹乐音,更有欢声笑语传出,让人遐思不停。
黎大津走在官道上,他现在已经不是披甲武夫的模样,穿着一身黑底红边的袍子,头上戴着方帽,腰间挎着一柄长刀,十足的衙门班头打扮。
黎大津走在路上,不时的有人过来打招呼,大家都是客气恭敬,这位黎爷可不是那种没身份帮闲的白役,而是吃着衙门粮饷的副总班头,据说府衙里各位老爷对他也客气的很。
在富贵地方当官,有好处也有难处,好处自然是银子多,一任一辈子就足了,难处就是处处没办法做主,压根没什么当官的威风,街面上轿子碰了什么人,没准就是谁家的下人奴仆,要不然就是那位大佬的亲戚,你还得主动赔罪赔银子,当然这比苏杭松江一带好了不少,那边街面上随便一个人,搞不好就牵扯到六部内阁那位大佬身上。
除了做官耍不得威风,衙门里的事情也没办法做主,因为官员科举出身,几年一任,好不容易做熟了也要离任调职,全靠下面的吏目差役做事,而扬州府衙,江都县衙的吏目差役,全都是各家豪门的奴仆私人,安插进来替他们把持着,免得不方便。
黎大津就是冯家安插在府衙里的人,不过冯家在府衙县衙里的人太多,倒也不差这一个,时间久了,大家也发现,这位黎爷根本不管衙门里的事务,这边消息灵通,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之所以给个副总班头的位置,就是为了行事方便,冯家外宅那些舞刀弄枪的厮杀汉,全靠这位黎大津管着,扬州水上陆上的江湖人物,也要卖他面子。
这是什么人物,说白了不过冯家一个护院,可差不多管着扬州黑白两道,隐约龙头一样的身份了。
更有传闻说这黎大津的威风,随随便便近千人马都能拉的起来,可最少是个千总守备的位置。
虽说大家敬畏,黎大津在扬州这边行事却很收敛,他知道冯家势大,可其他几家也不含糊,冯家的威风在于把手伸到了淮安府那边去,其他几家虽然没这么多动作,可钱财势力比冯家也就差一点而已,背后更是有通天的背景,万一冒犯得罪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今天是正月初四,路上各种售卖新鲜玩意的摊贩,大人们领着孩子,穿着心意走来走去,处处欢声笑语,黎大津走在人群中,眼神不时扫动,几个看着长相平常的人物都陪笑着低头,黎大津皱眉摇头,那几个人物点头哈腰的离开
黎大津知道这几位都是小偷,趁着年节过来捞一笔,他这个副总班头虽然挂名,可该做的事情却要做些,这是黎大津做事的习惯,不管实职虚名,有了差事就要认真做。
当年在狼山副总兵麾下做事,看不得同伴坏规矩,结果恶了众人,要不是父辈和各处关系不浅,很可能就被人背后捅了刀子,因为这个才被送到冯家这边来。
谁也没想到在冯家做起来了,当年黎大津不过是个总旗,管这几十个人,现如今在冯家做事,在军中却已经有了个千总的职位,实打实的,只要去了就能上任,冯家对待手底下人从来不小气。
黎大津缓步前行,冯家在城内也有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可扬州城内大佬的规矩,都是在城外有园子,年节的时候都是住在那边。
谁家没有上百几百的仆役,又要养个戏班子什么的,城内那么多人,那么多宅院,怎么也做不宽敞,呆着很不爽利,城外就方便很多了。
黎大津走出城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眼,繁华依旧,欢声笑语,他却忍不住想到草窝子里的景象,和扬州比,用天上地下来比,都显得近了。
这么多年清下来,草窝子里越来越荒,只留着给冯家做基业,黎大津从那边回来没多久,一想到逃掉的赵进,他就感觉很不舒服。
扬州富豪的宅院,讲究临水,还讲究距离城池不远,冯家的府邸园子两点都符合,占地广大那就更不必说了。
盐商豪富毕竟是商人,一到年节就要去各处送礼拜访,可冯家却不同,门前排满么问候送礼的车马。
冯家老太爷冯金发今年六十三岁,他最大的成就不是把已经败落到底的家业恢复,并且膨胀了几倍,而是当年资助的读书人有人在朝中地方做了大官,一位是吏部的侍郎,一位是河南的巡抚,除此之外,还七拐八拐的和内廷某公公攀上了亲戚,并且把这些关系越维持越亲厚。
每年冯家的确大笔银子送到各处,可因为这些照拂看顾,每年赚到的更多,地方上对他越发的敬畏。
冯家如今的家主冯少贤路数和他父亲差不多,不过他读书不成,却和江北的几位镇将关系亲厚,而且靠着当年吃喝嫖赌的和南京城内不少勋贵成了朋友,有了这份照顾,家业自然也是兴旺发达。
黎大津自然不用从正门走,他走得侧门,门前看守的仆役和他很熟悉,笑着打了个招呼放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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