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何人所造?
这个问题一问,倒令在座监生微微一愣,接着皱眉思索起来,显然之前并未考虑过这般问题。
反是方子延不假思索的道:“这应该不用考虑,创造出繁华的,是田间庄稼人、巷口手艺匠、街头贩货郎。”
此言一出,周遭之人都露出一点意外之色,然后产生分化,有人深思,有人就要反驳。
但跟着就被邱言一句“不错”给惊了心思,循声看去。
邱言则看着方子延,他的这名故人,从前气焰嚣张,行事有点不择手段的,被邱言以一篇文章冲击了意识,若不沉沦,就当蜕变。
此时再看,已能看出其人气质略有变化,眉宇间多了点沧桑气息。
“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个人的认识和气质有了变化,本心未必有变,但从这句回答来看,此人可谓脱胎换骨,或许能成人道的一块基石。”
想到这,邱言就道:“你说的这些人,创造了财富,并加以流通,这样才有繁华,外人才会想要抢夺,那柔罗诸部抢夺人口,就有这方面的原因,这种行为,是自己不去创造财富,将这些推给别人,然后透过抢劫,来达成目的。”
他环视诸多监生,又道:“你们中可曾有人去过草原、大漠?”
“在下游学的时候,曾经出关两月,深入大漠。”回话的还是那个韩岳。
“哦?”邱言观之,心头生出一点涟漪,不动声色的问道,“那你可注意过那里的民生?”
“略有所见,”韩岳点点头,“学生是随同一队刀客过去的,他们护持一支商队,中途碰过两次劫掠。都是有惊无险,其间也在几个友好的部族中歇息,所以能见风土人情。”
说着说着,这位眉宇间有着点英气的青年,露出了追忆之色,继续道:“大漠贫瘠,部族随天时而动,很多地方种草不能生,即便能生,一阵风暴过来。就要被掩盖,再难找到痕迹,便是沙中绿洲也是一样,才有逐水草而居的说法。”
邱言接过话道:“此言不假,大漠广阔,很多地方还有其他地貌,大体上就如韩岳所说,难以耕作,量产稀少。人口就受到制约,而那般地方,无论粮食还是矿藏产出都不多,又制约了匠业。最后就只有靠着贩卖一些皮革、肉食,才能从中原获得钱财,这样一来,又如何繁华的起来?”
他的话。让不少监生陷入思考,但也有陈非凡等人,觉得邱言这般讲学。不照本宣科,不引申先贤之言,乃是可供攻击的地方,但摄于邱言的名声,又有刚才的震慑,这反驳的话,再也难以开口了。
“我等唯一能倚仗的,就是为国为民之心,却被这邱博士巧言贬低,若是继续争辩,肯定就要落入他的言语陷阱!而且,他文成典籍,感悟圣贤精神与秩序,对先贤话语的理解,肯定在我等之上,和他谈论这个,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啊!不可取!”
一念至此,陈非凡无声无息的坐了下去,他平时最擅察言观色、借势而为,眼看局势对自己不利,又怎么可能还去强出头?
“祭酒等人也在,我如果能把握住辩论节奏,牵着邱博士应对,说不定还能给他们留下一个杰出印象,现在既然出师不利,锐气已失,再纠缠下去,就要给他们留下不成体统、不明轻重的印象了,这个邱博士虽然有名,可终究不能久留,我真正要应对的,还是祭酒等人,不能因小失大。”
这样想着,但还是心有不甘,他陈非凡在国子监中,从来都是众人焦点,又善于造势、借势,这次不仅吃瘪,还被邱言作为典型,用以引申话题,无形中就成了一个反面的例子,心里怎么可能平静的了?
不过,让陈非凡因此去记恨邱言,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更不会那么做,他与邱言的地位千差万别,自身虽然有些背景,也未必能奈何得了邱言,当然不会去以卵击石,这也是自知之明,可心头郁气终要有个发泄目标,所以坐下去后,目光就落到了方子延身上。
“此人倒是会抓住时机,难道想以我为那踏脚石?”
这时,邱言也朝方子延看去,并道:“我刚才说,是对是错,要看施政之人的目的,战争也是政治延伸出去的,战争要解决的问题,不是谁胜谁负,而是胜负后带来的变化,这就是国战的目的所在,柔罗在我们看来乃是北虏,寇边杀人,可在草原部民看来,则是为他们争夺了生存空间,但归根结底,是在争夺生存、繁衍所需的条件。”
说到此处,邱言顿了顿,似是给监生们留出思考的时间,但不等他们考虑清楚,就又道:“其实,从你们今日的表现,能看出两个问题,其一,就是我等这次对话的内容,国战是争夺繁华,而决定两边繁华的是百姓,凶狠国战,双方争夺的,其实是百姓。”
“争夺百姓?不就是掠夺人口?”
窗外,不知哪位五经博士嘀咕一声,被邱言听到了,就见他点头道:“可以这样理解,其实,国朝与柔罗真正需要的事物,正寄宿于人口中。”
“寄宿在人口中?”国子监祭酒听到这一句,心有所动,干脆就问起来,“邱学士何不将事情说个通透?”
“这算不得什么高深的东西,亚圣曾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便是看出了这点……”邱言轻轻抬起双手,“柔罗人需要的,是中原百姓的双手劳作、技匠传承,也就是创造繁华的能力!这种能力,不在朝廷官场,而寄宿于百姓身上,从这方面而言,抓了咱们这种书生、官僚,倒未必有用。”
说着说着,他轻笑一声,对诸生道:“所以说,若你们不习六艺,万不可投靠异族,因为他们目的达成之时,正是领路人价值殆尽之际。”
“邱博士,还请慎言!”这时,就有主簿提醒,让他不要将这种事情拿出来说。
其实,之前亚圣的那句话,已经有些犯忌了,历代帝王对于亚圣虽然祭拜,但几乎不怎么提倡,反而不断加强至圣先师的祭祀,连之后的诸多大儒、宗师都配享祭祀,唯独对亚圣,有种若有若无的忽视。
究其根本,就在这句话上。
这警告声后,倒是那位祭酒,沉吟片刻思索,又抬头问道:“照邱学士这么说,只要我大瑞安心养民,自可坐享繁华,根本没有必要与那柔罗人拼斗争夺。”
“话是如此,但只是理想中的状态罢了。”邱言摇了摇头,拱手作揖,他早就听过这位祭酒的名声,知道也是有名大儒,更看到了其人背后的百家光晕,自是有礼。
“愿闻其详。”祭酒回了一礼,迈步从门外走了进来。
“邱某之前所言,柔罗与大瑞的争斗,归根结底就在百姓能创造繁华盛世,即便大瑞什么都不做,以草原之恶劣,那柔罗人迟早也是要动念的,所以这一仗才无可避免。”
他扫了一眼边上的监生,又道:“即便忽略外敌,大瑞也不可能端坐不动,百姓掌握的力量,不光只有创造,其中的道理,想必祭酒是清楚的,王公为何要变法?究其根本,还是百姓创造繁华的能力,受到了压迫和制约,若不加以调动,终究会有隐患。”
“原来如此,这个观点倒是新颖,”祭酒还是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邱学士,你不是说有两个问题么?这第一个是你与诸生交谈的本身,指明了中原、草原的争夺,其实源于百姓之能,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就不是问题本身了,而是他们的言行中表现出的一些问题。”邱言说话间,微微一笑,看着坐了满堂的监生,透过双眼,能捕捉到很多人的心底,已经被自己的一席话,留下了一点烙印。
不过,这么一点烙印,尚不足以化作文思气运,更不要说顺势稳固学说气运了,但终究算是个开始。
“什么问题?”祭酒还在一旁问着。
邱言则道:“这个问题,单单靠说,很难说得清楚,但邱某也不糊弄祭酒,此事用我的知行之道倒也能解,其实便是在座诸生,心有知而未能行,所以有些事情只知空想。”
“空想?”祭酒听到这个词,立时若有所思。
邱言就笑道:“不过,他们多少知道为国为民乃是正道,但既然想要为民请命,总该知道民生为何,知道何为民,也知道百姓如何过活,否则就成了‘为名请命’,不足取也,对此,邱某有个提议,稍后要和祭酒商量一番,若祭酒觉得可行,邱某自当写成奏疏,告知陛下,然后施行。”
“哦?那老夫就洗耳恭听了。”祭酒抚须点头。
“到时……”邱言正要再说,忽的心中一动,察觉到在皇城周围布下的人文网络,有了一丝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