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士及和杜先诚吃酒的时候,杜恒雪已经将方妩娘送回许家。
许言朝想了又想,对杜恒雪道:“二姐,这件事,你能不能暂时不要对二哥说?”
杜恒雪见许言朝还叫自己“二姐”,而不是“二嫂”,就知龗道他应该还是认自己姐妹俩的,便也不想逼他太过,点头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先不说就是了。”
回到许家,许言朝也没有同谁说起这件事。
方妩娘见许言朝一个字都不提,也将整件事咽在肚子里。
杜恒霜听了杜恒雪的话,也暂时没有对谁说起过。
没过几天,许言朝就提出来,许家可以分家了。
许绍一共有三个儿子,都是嫡子。只不过老大、老二是原配生的,老三许言朝是填房生的。
后来老二许言邦又过继出龗去,就只有许言辉和许言朝两个儿子了。另外还有两个庶女,嫁得远,这一次葬礼也回来过了,又走了。
所以要分家的话,也就是许言辉和许言朝两个人分。
许言辉是嫡长子,如今又是继任的京兆尹,权势不一般。
但是他不肯让人说他欺侮孀母弱弟,就在分家产的时候,对许言朝格外宽厚。
除了只能由嫡长子继承的祖产的以外,别的许家财物,他都是分了一多半给许言朝。
许言朝其实有的是银子,除了以前许绍给他的私产。还有方妩娘留给他的嫁妆,以及杜恒霜给他的分红,单论身家,不比许言辉差。
而且他妻子夏侯无双,本是夏侯家的小郡主,单一副嫁妆就不得了,完全不需要许言辉在钱财上照应他。
许言朝就说服了许言辉,只分了三分之一的家产,但是他提出要出仕,希望许言辉能提携他。
许言邦是从军做的武将。许言辉是文官。许言朝身上有个小职司,但是那是士族子弟的闲职,完全没有任何实权。
许言朝觉得,他不能再碌碌无为。仰仗兄长鼻息过日子。
许言朝想上进。许言辉当然愿意帮他。
因此兄弟俩分家分得很顺利。
很快许言朝就带着妻子、孩子和娘亲搬离京兆尹府的许家大宅。搬到自己买的大宅里去了。
他不缺钱,房子当然不比许家大宅差。
而且没了许言辉一家人,就他们一家大小住。自然是比在许家大宅还要宽敞。
许言辉给许言朝又找了个差事,跟他以前的官职同品级,但是有实权,而且不是一般的实权。
许言朝顿时有了奋斗的目标,每日里起早贪黑,去衙门处理公事,学习前辈的各种经验。
晚上从衙门里回来,他一定会陪方妩娘吃晚饭,跟她说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还要询问家里的仆役下人,有没有惹老夫人生气。
他的妻子夏侯无双也尽全力服侍方妩娘,每天带着孩子陪方妩娘说笑,不让她一个人空着。
可是就这样殷勤的照顾,许言朝也敏感地发现,方妩娘居然一日比一日老迈。
以前虽然有些老,但是比同年龄的女子要年轻多了,而且一头乌压压的秀发,比年轻人还夺目。
可是这一两个月来,方妩娘的头发居然不知不觉变得斑白,脸上的皱纹更深,眼角处简直是密密麻麻的鱼尾纹,跟分家前比,像是老了十岁的样子。
明明才两个月啊!
许言朝也沉默了。他不敢再去看方妩娘,每天都是方妩娘睡下了,再去娘亲的院子里坐一坐,问一下丫鬟婆子,看看娘亲这一日都过得如何。
而方妩娘也一日比一日消瘦。
夏侯无双看着这对母子之间无声的隔膜,心里很是难受。
如果不是那杜先诚回来了,他们一家该有多好……
“言朝,你姐姐也真是用人处朝前,不用人处朝后。以前靠着许家得了这许多好处。公公一去世,她就再也不上门了,还有姐夫,居然马上就敢在咱们后院行凶。真是……若不是你亲姐姐,我真没有什么好话说出来。”夏侯无双向许言朝发牢骚。
许言朝却并没有领情。他板起脸,对夏侯无双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你不要多嘴。我姐姐从来没有从许家得什么好处。虽然我恨姐夫……行事莽撞,但是跟我姐姐没有关系,你不要迁怒于她。”
这么多年,杜恒霜对他的照应和疼爱不是假的。虽然不是一个爹生的,但是同一个母亲,注定他们有斩不断的血缘。
碰了个钉子,夏侯无双有些恼羞成怒。她并不知晓许绍和萧祥生之间的生死之仇,也不知龗道许绍之死,是萧士及逼的,更不知龗道许言朝和方妩娘闷闷不乐,是因为杜先诚的事,所以她很是委屈,闷闷地生起了气。居然第二天就不声不响收拾了东西,带着三个孩子回定州娘家去了。
她走的时候,只给许言朝留了封书信。直到许言朝从衙门里回来,才知龗道妻子带着儿子女儿回娘家了。
许言朝更加生气,既生夏侯无双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他去看方妩娘。
方妩娘一个人坐在屋里打络子,打一个,拆一个,打了无数个,拆了无数个。也不与人说话,就一个人坐在那里打打拆拆,十分专注,似乎天底下没有别的事情值得她再关注了。
看见许言朝这一次居然没有在她睡着了再过来,方妩娘放下手里的络子,微笑着问道:“怎么啦?衙门里有事吗?如果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去找你姐姐、姐夫问一问吧。他们都是行家里手。”
许言朝闷闷地坐在方妩娘面前,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方妩娘又道:“无双呢?还有玉哥儿呢?今儿没见他们过来呢。”
自从那一天从柱国公府回来之后。许言朝对杜先诚的事闭口不提,方妩娘就沉默多了,也不再出龗去走动。
分家前一直待在京兆尹府的内院不出来,分家后就住在许言朝给她准备的院子里,哪里都不去,竟是要把自己禁锢起来。
许言朝这时才知龗道,娘对杜先诚的感情有多深。
这种感情,甚至都不是她自己明白的。只是在她一日一日的日子里,渐渐表现出来的。
以前跟许绍数十年的夫妻,不管许绍对她是好是坏。她都没有这样消沉过。
这就是。有感情的夫妻,和没有感情的夫妻之间的差别吧。
许言朝也不是小孩子了,最初的愤怒之后,他渐渐明白了娘亲和杜先诚之间的感情和牵扯。
虽然有些人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但是也有人。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许言朝也开始沉默。
过了几天,杜恒霜专门去许言朝的衙门来找他,对他说:“言朝。你不见我不要紧,不让娘见我不要紧。可是我爹要离开长安了,你不能一直关着娘。我一定要让我娘见我爹最龗后一面。你要知龗道,他们是结发夫妻。”
许言朝很是意外,“杜……杜老先生要离开长安了?去哪儿?”
“不关你的事。你只要记着,明日带我娘去码头送我爹一程。我求你了,我这辈子没有求过几次人,可是这一次,你一定要帮帮忙……”杜恒霜用帕子拭了拭泪。
爹爹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杜恒霜心里最不好受。她真想将娘绑了,塞到爹的船上。
可是她如果这样做,娘和爹,都不会原谅她。
她要学会尊重,尊重他人的意志。
许言朝抿了抿唇,缓缓点头,“什么时辰?我带娘过去。”
杜恒霜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明日子时。我爹的船就要起航了。”
“子时?那不是半夜?为何要半夜走?”许言朝更是意外。
“反正是要走,什么时候走不一样?”杜恒霜有些讥诮地道。其实她知龗道,爹决定子时起航,是不想让方妩娘为难。悄悄地就走了,就算等她知龗道也来不及了。
只是杜恒霜不肯,她总觉得,就算娘选择了弟弟许言朝,不肯跟爹一起走,但是去送一送还是应该的。
就算做不成夫妻,但总是一起有过两个孩子的人,何必做得这么绝呢?
许言朝没有再说话。
这一天,他提前回到家中,陪方妩娘吃饭。
吃饭的时候,因没有别人在,许言朝就随意问起方妩娘当初嫁给杜先诚时候的情形。
这一下居然打开了方妩娘的话匣子,她足足说了两个时辰,一直说到天黑。
见丫鬟进来掌灯,方妩娘才歉意地道:“啊,真是,人老了,唠叨,居然说了这么久。”
许言朝笑了笑,温言道:“没龗事。”又问方妩娘,“那和我爹呢?”问的是方妩娘嫁给许绍之后的情形。他满以为,跟杜先诚才几年夫妻,就能说两个时辰。跟许绍数十年,肯定就能说过子时了……
结果方妩娘想了想,三句话了结所有事情,“老爷啊?他主外,我主内。”
许言朝有些想吐血。但是他也不能说方妩娘凉薄,或者说她说得不对。因为许绍确实一直是对方妩娘这样,夫妻之情非常淡漠,还有意无意在内院纵容两个哥哥制衡她。如果许绍还活着,许言朝自己都会抱怨爹爹对娘亲过于淡漠……
问题是,许绍死了。死亡似乎在许言朝心里,将许绍的一切都美好化了,让他一时忘了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
许言朝看了看方妩娘端凝的神态,终于下定决心,试探着问道:“娘,杜老爷子,今日子时要起航回程了。您要不要去送送他?”
“什么?他要走了?”方妩娘一惊,手里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将一碗汤都泼在裙子上。
许言朝霍地一下子站起来,唤人进来。“给老夫人换衣衫,准备车马,我要带老夫人出龗去。”他有宵禁之后在外行走的对牌,是许言辉给他的,本来是以备不时之需。
下人忙去忙碌。
就在子时差一刻的时候,许言朝带着方妩娘来到杜先诚要起航的码头。
来送杜先诚的人很多,不过都是萧士及一家人。
甚至连大腹便便,马上要生产的筝姐儿都来了。
萧士及和杜恒霜站在最前面。还有从秦州赶来的安姐儿,带着孩子,和她的夫婿柴二郎站在他们旁边。
杜恒雪和许言邦站在靠后的地方。
再后面是平哥儿和筝姐儿。旁边有阳哥儿、诚哥儿、欣哥儿。
许言朝扶着方妩娘下了马车。
众人听见又有马车过来。回头一看,发现是许言朝带着方妩娘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杜恒霜和杜恒雪终于容色稍霁。
方妩娘目不斜视地往前急走,来到杜先诚身旁。仰头看着他问道:“你要走了?”
杜先诚点点头。“嗯。耽搁了两个多月了。我再不走,霜儿和士及他们也不能去洛阳赴任。”
方妩娘伸手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络子,给杜先诚挂在腰间。“想了很久,不知龗道送你什么做念想。这个络子,是早年我答应给你打的,到如今才打好,你带着去吧。趁你还能生,娶一房妻室,生个儿子,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岛上过日子。这日子啊,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你也不要再内疚了。我这辈子过得很好,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会过得很好。”
一边说,脸上却流满泪水,在月光下,发出晶莹的珠贝一样的光芒。
杜先诚抬手给她拭泪,沉声道:“我晓得,我会的。你也好好过日子。儿子孙子都有了,对媳妇好点,不要做恶婆母。”
他虽然这么说,但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出来,他这辈子是不会再娶别人了。他的话,不过是安抚方妩娘的。
方妩娘也听得出来,但是她忍住不去想太多。
许言朝终于受不了了,他走上前来,托着方妩娘的胳膊,对杜先诚道:“杜叔,我把娘交给您了。您要好好照顾我娘,告诉我您住哪里,我每年都会去看我娘,确保她跟着您,吃得好,住得好,没有被您给骗了。”
“言朝!”
“言朝!”
“言朝!”
萧士及、杜恒霜和杜恒雪同时叫了出来。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许言朝居然回心转意,同意方妩娘跟着杜先诚走了!
方妩娘和杜先诚也傻了,他们呆呆地看着许言朝,不知龗道他是说笑呢,还是说真的。
许言朝不想看着这对年纪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岁的人在遗憾中过完后半辈子。也许他们的后半辈子,已经没有几年了。他不能这么自私,看着娘亲在杜先诚离去之后,渐渐消失了生机。
娘能为他着想,不去跟杜先诚走,他这个做儿子,也当为娘着想,让她过几年舒心的日子。不然他的孝顺难道是假的?
“可是,许家那边……”方妩娘又惊又喜。许言朝能够想开,主动让她跟着杜先诚走,她当然高兴,但是许家那边,可不好交代。
“娘别担心,我自有法子。”许言朝笑了笑。
杜先诚想了想,让方妩娘先上船,然后问许言朝,“你想怎么做?”
许言朝道:“我会给‘柴郡主’办一场丧事,就说‘柴郡主’思念亡夫,已经过世了。——这样,皆大欢喜。”
杜先诚注意到他说的是“柴郡主”,不是方妩娘,明白了他的心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你了。我们在东面的岛上。士及那里有地址,你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来,我们随时恭候。”
“一定会去的。我娘的私房,我都会送过去的。”许言朝拱了拱手,目送杜先诚上船。
船上拉起风帆,渐渐离去。
岸上的人一起挥手告别。
大船上,杜先诚对方妩娘说了许言朝的安排,问她:“妩娘,你真的不介意?不忌讳?”
方妩娘柔柔笑道:“当然不,死去的是柴郡主,不关我事。我是方妩娘。方妩娘和杜先诚,是结发夫妻,会一起过完下半辈子。”
她改为柴姓之后,连带在许家族谱上,都被改成了“柴娥英”的名字。所以,许言朝为“柴郡主”办丧事,在方妩娘看来,一点都不关她的事。
许家人愿意供奉的是“柴郡主”,不是她方妩娘。
她压根不稀罕那什么劳什子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