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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北控胡骑、南临河朔,兼得农耕、游牧两利。千载前的战国时,燕国便籍此跻身于七雄之列,故而幽州乃是大晋边疆首屈一指的强藩雄镇。而在羌、氐、胡族骚然,益州、秦州、凉州、并州这由西南到正北的边疆州郡俱都动荡如鼎沸的现状下,幽州更系大晋北疆屏蔽之中唯一能保持稳定者,是大晋对胡族摇摇欲坠的防线上最后一道锁链。
另一方面,近年来中原纷扰不休,而幽州远离漩涡之外,鲜少受兵灾破坏,遂凭借实力成为诸多宗王的争取对象。多方争先恐后地拉拢之下,便愈发使得幽州地方大员位高权重,如王浚王彭祖者,俨然已成为足以影响中原局势的关键角色。
幽州如此重要,朝廷绝不会坐视其军政长官之位长久虚悬。因此代郡对幽州的渗透,便格外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其势头恰如陆遥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只争朝夕”。
为了尽快达到目的,不仅以邵续、方勤之、朱声等人为主的一批精干人员殚精竭虑,甚至陆遥本人,也冒着相当的风险几次穿越崇山峻岭直抵幽州腹地。毕竟有些特殊的人物,还是值得陆遥本人亲自见一见的。
九月下旬的这一天里,陆遥风尘仆仆地再次出现在燕国昌平县西北不远的军都隘口。军都隘口并不长,大约四十余里,深沟两侧峭壁如墙而立、陡不可攀,地势绝险。如果要从幽州的核心区域燕国、范阳等地前往代地和坝上草原,这条隘口是非常重要的通道;而反之亦然。
路遥习惯性地眺望了一番崇山夹峙的远方景色,随即拨马向前,踏入了盘桓于峭壁深谷之间的山道,身后数十骑文武鱼贯相随。
山道虽然狭窄,但以陆遥久经锤炼的骑术,倒也算不得特别难走。他单手牵缰,随意地控马前行。有时候马蹄蹬下的土石崩解出小块碎片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向深谷底部坠落下去,那种惊险几乎令得扈从骑士们倒抽一口冷气,也并没有令陆遥特别加以注意。
幽州!幽州!虽有群山遮蔽,陆遥却仿佛已经看见那片英雄用武之地。他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不时出现的激动情绪,转而去考虑各种实际问题。
为了能够切实掌控幽州,需要提前打探的情况也太多了,比如幽州世家大族和地方豪强的分布;又如各地官军的实力和备战情况、领军将校的能力高低;还包括地方官员的具体才干、喜好、倾向;甚至各处道路的维护状况、山川河流的走向等等……陆遥翻来覆去地盘算了半天,略微放慢马速,令方勉之近前来,问道:“我要的数据,你计算清楚了么?”
与前世的工作经历相关,陆遥很不喜欢在公文尺牍中出现华丽文辞,而是一再强调用扎实的数字描述实际情况。这个方面,经商多年的方氏兄弟有着特殊的优势。这三兄弟之中,兄长方勤之极具口才与胆略,而方勉之精通数算,谙习《九章》之属。陆遥发现他这个特长之后如获至宝,视之为非常罕见的人才,随即征为西曹书佐,令他随侍身边,专门统计核实各项数据。
陆遥前次行经此地时,突然想起幽州军虽遭挫败,但地方豪族的私人部曲实力未损。这些豪族在本乡本土的势力盘根错节,又世代掌握户口和部曲,无论经济上、军事上,都拥有相当庞大的潜力。要掌控幽州,绝然绕不过这些世家大族去,眼下虽然还难以摸清彼等的经济力量,至少要大致对其私人武装情况有所了解。因此命令方勉之从朱声的部下里抽调人手,暗访幽州各郡县的地方豪强部曲,并汇总成完整的报告。
方勉之比他的兄长要年轻六岁,正是热血有冲劲的年纪,他被陆遥委任为西曹书佐之后,还是第一次被授予独自负责的任务,因此很是用心。听得陆遥询问,他立即答道:“燕国的昌平、蓟县、广阳三地、范阳的涿县、良乡、遒县三地已经有了回报。我另外安排了熟悉当地情况的人手去复核。其余等地,察访的人员还没能返回。”
朱声的部下们近期主要以监控东部鲜卑三强族的动向为主,在幽州南部活动的人数不多,自己安排下这个任务也只是五天前的事情。利用有限的人手五天之内收拢六县的情况,动作已经很快了。陆遥微微点头。
方勉之俯身往挂在马鞍侧面的皮袋里翻检了一番,取出枚卷轴展开:“六县的豪族部曲情况已大致记录在此。粗略统计拥有私兵超过千人、自备精良甲胄弓刀的,便有卢氏、祖氏、封氏三家;私兵过百的豪族共计十六家。如果将燕国和范阳国其余十二县的数字并入,预计私兵超过千人的将有五家,过百的将有二十九家,其辖下的部曲兵数接近万人。”
陆遥看方勉之双手脱缰捧着卷宗的姿态很是紧张,便笑了笑,示意他小心策马,自将卷宗取来观看。
幽州地广人稀,在籍户口主要集中在燕国和范阳两地。陆遥所掌握的代郡、上谷和广宁合计,太康时的官方记载号称一万一千户,到现在实际户数不到六成,在纳入大批坝上草原流民之后才得以充实。而燕国和范阳两地的户口将近四万,世家大族们荫庇下的部曲、佃客大概也如此数,代地实在是远远不及。
凭借着燕国和范阳两地,王浚就能几番组织起数万大军南下中原,而世家大族们还能额外控制接近万数的私兵,传说燕人民风悍勇果劲,为良将精兵所出,果然言之不虚也。
然而幽州与代郡的不同之处也在这里。代郡是路遥从胡族手中收复的,胡儿的部族体系在惨烈战斗中几乎遭到了摧毁,而代郡晋人被胡儿奴役驱使多年,更完全失去了原本的宗族组织。陆遥以强兵临之,轻易就把他们都纳入到了军事管理之下。
幽州则完全不一样了。在它的北部,慕容部、宇文部和居心叵测的段部早已将一切土地、人民和牧场瓜分殆尽;在南面,众多的晋人豪强彼此勾连结合,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样一块土地,这样的庞大力量,如能够将之纳入掌控,足以成就大事。但若治理不得法,反而会太阿倒持,成为被世家大族们推在前台的傀儡。
以王彭祖为例,他凭借敏锐政治嗅觉和独到的平衡手段,将胡晋各族统合在一起,从而营造了威震中原的局面。可是仔细分析,其失败不仅正是缘于鲜卑人的出卖,幽州的豪族们又何尝真正与他同心同德呢?
看似所向无敌的幽州军,受到一次挫折就再也没有持续战斗的意志,这难道不是因为幽州军中那些来自豪强士族的子弟部曲在暗中推动么?濡源败战之后,王浚以骠骑大将军的权势,竟然不能调集各地大族的私兵充实兵力,这难道不是因为地方宗族厌倦了王浚的穷兵黩武,因此强硬地抵制了他的命令么?王浚的强大,就如同建筑在沙滩上的高楼,看似华美,却随时有分崩离析之虞。
我陆道明能不能做得比王浚更好?我又能用怎样的手段掌控幽州?
陆遥将卷宗递还给方勉之,心中思忖,神色却怡然安详,仿佛此行是为了秋日里的田猎游玩。随着代郡日趋强盛,陆遥越来越习惯于晏然自在中显露威严,似乎总是胸有成竹,而他也确确实实地拥有越来越多的手段来解决问题了。
上周螃蟹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竟然答应编辑老爷本周不断更……天,这对我来说真的有点难。不过既然答应了,总得尽力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