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时许,陆遥正勒马于一处高坡上,打量着行进中的队列。
昨日的军议之后,曾经担任相当职务的军校自白勖以下少了好几个。好在其余的军官都很得力,他们在陆遥的安排下,连夜重整队伍,迅速弥补了指挥空缺,并未造成不利的影响。只是现在将士们的步伐似乎有些疲沓,这使陆遥稍稍皱眉,但也没有什么办法。
近几年来的天时有别于往日,冬季多有严寒暴雪,而夏季则干旱酷热。五月初在并州时,还不觉得难忍;眼下小暑时节将近,陆遥稍微抬头,就被猛烈的阳光晃得眼花。烈日炙烤着大地,甚至将漳水河畔的地面都晒出了大片龟裂。即使水面上吹来的风,都是燥热的,带着砂土的气息。这样的暴热天气,使得行军速度不可避免被拖慢了。
丁渺从后方策马上来:“道明,估算路程,冀州军马快要到了。是不是先让将士们让开道路,也借机歇息片刻?”
陆遥点了点头,用马鞭指了指前方的一处河湾:“就到那里如何?汲水方便,视野也开阔。楚鲲,你去通知各营将士。”
楚鲲应声飞马而去。
陆遥眯起眼眺望着远处辽阔的平原,突然问道:“文浩兄,吾在并州日久,自觉眼界鄙陋,少识天下英杰……叔伦公是如何样的人物,你能为我说说么?”
陆遥口中的叔伦公,乃是冀州刺史丁绍,大晋疆域之中最有力的方镇之一。
冀州是天下十九州中有数的大州,刺史之职,历来非资望过人的大名士不能得任。严格来说,谯国丁氏门户并非当世一流;而丁绍此前的声望、官职也并不显要。偏偏这位本该弱势的刺史,执掌冀州数年以来“当官莅政,每事克举”,据说冀州士人无不畏而爱之。
陆遥这些年在并州从军,确实对这位崛起神速的高官不太了解。但想要在北疆有所动作以插手鲜卑几天大典,又万万少不了冀州的支持。更不要说陆遥夺取代郡以震慑鲜卑的计划了,代郡虽属幽州,却与冀并二州接壤。如果没有得到冀州刺史的帮助,陆遥很难有什么得力举措。
身在晋阳的越石公对此自然早有预料,所以才特意委任丁渺为陆遥的副手。
丁渺之父讳承、字伯渊,乃丁绍长兄、谯国丁氏当代族长,只因自幼体弱多病,故而不仕。丁渺乃是丁绍嫡亲侄儿,所谓“兄弟之子,犹子也”,两人关系十分亲密。丁渺对这位叔父自然熟悉之极。
听得陆遥发问,丁渺沉吟着说道:“家叔禀持本族门风,深通儒术,自律甚严。咳咳,与我这不肖子弟大是不同……他的性格刚毅详正,沉稳有断,昔日在乡中时,闭门洁己,从不妄与他人交游。是以,本郡士人望风敬惮。”
陆遥微微点头,他注意到丁渺使用了“望风敬惮”这个词。考虑到丁渺身为子侄,有为尊者讳的本能,这位丁刺史,或许是一位刚正严肃、甚至古板不太好相处的人,当代士风崇尚通脱旷达,如丁绍之类似乎很少见。
丁渺又道;“家叔后为广平太守,治政虽有细碎之讥,百姓无不赞之平易。当时朝中诸王争权,战火绵延至河北,以至于诸郡骚扰、糜有完邑。而家叔周旋于诸王之间,终于保全了广平一郡的安定。到了永兴二年,成都王司马颖故将公师籓、楼权、郝昌等聚众攻打邺城。家叔亲率郡兵南下救援坐镇邺城的南阳王司马模,一战摧破公师籓数万之众。南阳王得以保全性命,深感家叔之恩,特意立碑以谢。”
这番话里描述的丁绍,又与方才不同。这番话里出现的是一位擅于处理各项事务的能吏、是一位对判断政治风向极度敏锐、擅于投机的政客、还是一位深通武略的军人。陆遥不禁对这位即将谋面的冀州刺史愈加感兴趣了。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前方蹄声急响。
被陆遥指派去打前站的朱声策骑疾驰而回,直到陆遥身前滚鞍下马:“禀将军,广宗、上白方向有大批军马出现,前锋距我等不过十五里。沿途人马滚滚而来,遮蔽道路。旗号皆书:冀州刺史丁!”
“来的好快!”陆遥深深吸了口气:“文浩,老薛,邵公,咱们速速前去迎接!”
此刻距离贼寇攻掠邺城不过十日,邺城使者未至,冀州刺史丁绍便集结河北军马,大举南下。很显然,丁绍对于魏郡局势极其关注,他在邺城必有其独特的情报渠道,无须仰赖朝廷邮传。
这支军马昨日宿于广宗,午时便已直入广平郡的平恩县境,行军速度之快,甚至不在以骑兵为主的陆遥所部之下。身为一名没有将军号在身的单车刺史,丁绍竟然能自如驱使冀州的州郡兵马,越境而毫无顾忌,这足见其非凡的执政手腕、强硬性格和插手魏郡乱局的强烈愿望。
其实按本朝制度,州牧为二千石,刺史不过是六百石的官员,负责检核问事、班行六条诏书于郡传而已。而陆遥为牙门将军、丁渺为武卫将军,都是二千石的高阶军职,地位比州刺史更加显赫。较真起来,应当是丁绍来拜见他二人才对。
可若以实际权力和地位而论,丁绍则要使二人瞠乎其后了。陆遥、丁渺二人不过领兵数千,为刘越石帐下鹰犬尔。而冀州刺史丁绍的威令所及,十三郡国、八十三县、百万军民如风行草偃,更统领州郡兵马数万之众,往来击贼无不如意。莫说是陆遥和丁渺,哪怕是官拜平北大将军的刘琨刘越石本人,都远远及不上丁绍的权势之盛。
既已确定冀州军马动向,众人纷纷扬鞭催马,沿着官道向前奔走迎接。
凡大军出行,绝不可能排成一列纵队。通常情况,前队轻军黎明就要率先出发,负责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随后各支部队沿着预设路线分头前进,根据道路情况的不同,整支部队有时横向能列出数里的宽度;而纵向也是如此,如果部队规模到一定程度,全军甚至会分成几天依次出发,有时候前军出发数日走了上百里,后军甚至还没有离开最初的集结地。
冀州大军也是如此,陆遥等人前行片刻,先看到十余名骑兵飞奔而来。看到各自携带兵刃的众人,那几名骑兵露出警惕的神色。他们留了半数人在原地等候,而另外半数放慢了马匹速度慢慢过来,大声问道:“路边者何人?”
邵续看看陆遥,陆遥向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于是邵续大步向前道:“来的可是冀州将士么?并州刘大将军使者、邺城使者在此迎候丁刺史!”
那骑兵上下看他两眼:“阁下从并州来?从邺城来?”
“我乃邺城使者,邵续。”
“邺城局势如何?”
邵续道:“汲桑贼军势大,守军猝不及防,邺城遂陷,新蔡王薨于乱军之中……所幸诸军用命,又得并州相助,已阵斩汲桑,迫使其余中逐步退出邺城,渐往内黄遁去。吾人出发时的形势如此,这几日并未见有更新的军报,想来并无变化。”
那骑兵点点头,又问:“既是使者,可有文牒为凭?”
“此乃杨武将军李恽、车骑长史羊恒二公手书关文。”邵续自袖中取出文牒奉上,又道:“并州使者的印信文牒等物,俱都没在邺城。然,见有丁刺史兄子、武卫将军丁渺在此等候。”
那骑兵严肃的神情和缓下来,双手接过文牒,客气道:“既如此,还请诸位道旁暂歇,我立即回报刺史。”
取了文牒在手的骑兵打马返回,其余的斥候骑兵继续前进,并不多做耽搁。而约莫千余人的前部轻军随后也迅速通过。
陆遥等又候了小半个时辰。将近正午时分,伴随着鼓点声和重重的脚步声,冀州大军行来。
远远望去,只见视野所及的十余条大小道路上,皆有将士井然有序地前行。行列间,戈戟如林而立,其间一面面写着主将姓氏、或是绘着猛兽图案的军旗随风招展,十分壮观。陆遥初步估算,眼前大约有万数以上的兵马,其中大部分都是身着绛红色戎服,手持长短武器的轻步兵。甲士和骑兵数量不多。
在这些队伍最前方的,是一支百余人的骑兵部队。这些骑兵的装备显然远比他人优良,大部分人都着紫色或绛色的袍服、身披甲胄,持长槊,挽强弓;甚至有些战马还披挂马铠。一名身材特别高大的骑兵双手稳稳地擎举着大旗,走在众骑士拱卫之中。
在迎风招展的大旗之下,有数人策马而行。
陆遥眼利,但见为首是一名约莫五旬年纪的老者,此人面容清癯,脸色稍有些泛黄,而颌下须髯斑白。他身着简单的皮甲,不戴兜鍪而用布帻,看其一手按剑,另一手自如控马,腰杆笔直的姿态,颇有刚毅果决的风范。
陆遥伸手捣了捣丁渺的肩窝:“旗下那位便是丁刺史么?”
丁渺的脸上少见的露出几分紧张神色:“正是。”
最后诚挚感谢风云y空朋友,《铜雀台赋》那段果然是螃蟹错了,幸有良师益友指点,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