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旬的一天,温峤来到了陆遥所在的军营里。温峤可不是寻常文官,他文武双全、深谙军旅诸事,可谓眼光极高;但是入营之后,温峤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数百人齐整列阵,或结阵而战,或依鼓而进,或闻金而退。那些在半个月前还显得十分松散的士兵们,这时已经焕然一新。那种从里到外透出的精气神,使得温峤情不自禁地赞叹道:“此真经制之师也!”
陪同他一路入营的陆遥摇了摇头:“现在只是看上去凑合,其实还差的远,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总须得苦练三五个月,再经过大战的洗礼,到了明年此时还能活下来的,才能勉强算是可用之兵。”
这番话不是客气,确实是陆遥的真实想法。以他的眼光来看,这些士卒的操练水准和作战技能,别说比不上后世素称天下精锐的城管部队,就连与普通基层民兵也相差甚远。但受客观条件所限,一时没有改进余地。
先以日常的体能训练为例,体能的提升是个长期的过程,期间为了弥补消耗,需要大量的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摄入,还需要脂肪、维生素、无机盐等等补充。但是这些营养补充从哪里来?近期全军的粮秣固然稍显充裕,也远不足以敞开供应。而晋阳附近山林的獐、鹿、山猪之类野畜早就被一扫而空。这就使得高强度的体能训练根本无以维持。
再说作战技能训练。当前的作战技能训练由几名经验丰富的军官分头负责,其传授方式落后、技能驳杂纷乱。陆遥曾有心编写《训练手册》之类的文书,以统一对各兵种将士的训练要求。问题是,纵观全军上下都是些只懂厮杀的粗鲁汉子,能识文断字的人不到五个。更何况,与普遍经历十五年以上学习生涯的现代人相比,绝大多数古人的学习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都稍显薄弱。纵然有正式的操典,想要发挥其作用也是个极有难度的任务。
甚至连军服也是个问题。统一的军服不仅有识别功能、同时也可以对敌人造成精神上的恐吓,更是培养军人自我认同感和自豪感的有力工具。可是在百业凋敝的晋阳城里,哪有人顾得上这事儿。就算陆遥能找到裁缝,也没处搜罗布匹。故而将士们的衣着各色各样,恍若武装乞丐,令陆遥暗中气沮。
诸如此类难处,林林总总,彼此又互有关联,远远不是陆遥这个小小裨将军能解决的。瞬间想到这些,陆遥竟突然有些愣神。
走了两步,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有这样一支军队:斗志如火、军纪如钢,战必胜,攻必取;虽疲敝而不懈,转战二万五千里,突破百万敌军围追堵截……唯有忠诚于信仰的军队才能做到。我们,差得太远了。”
温峤笑了:“世上如何能有这等强兵?似乎史书亦无所载。莫非道明说的是天兵天将么?”
陆遥怔了怔,勉强笑道:“荒僻乡野间的传说罢了,语涉怪力乱神,君子不取。长史莫要当真。”
二人谈笑几句,陆遥便请温峤入客厅详谈。温峤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也不例外。落座之后,他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给陆遥:“道明,请看。”
陆遥打开文书,才看了几行,脸色便白了一白。他细细看完全篇,缓缓将文书折叠起来收起,冷笑道:“这等小事,竟然劳烦长史亲自传达,陆某何以克当。”
温峤苦笑道:“道明何必话中带刺。我也知道这要求颇有些不近情理。但是一来我军筚路蓝缕草创基业,哪怕是主公,对很多事情也得权衡着办;二来,道明你治军如此严格,用于战阵固然无往不利,可是岂不闻:水至清则无鱼?”
他起身向陆遥拱了拱手:“还望道明依令而行,莫要让主公为难。”
“长史放心,陆某决然尊奉军令便是。”陆遥淡淡说了一句,便不说话。
厅堂中沉寂了片刻,温峤起身告辞,陆遥也不挽留,行礼如仪送出营门。
转头回来,陆遥打开那文书又看了一遍,忽然用力把它甩下地,几乎恨不得踩一脚才解气。
这份文书是字词非常简略,一百字出头,加盖了振武将军的大印。内容却很令人无语,竟然是一封调兵命令,转调陆遥所部队主高翔等到预备攻略上党的横野将军龙季猛麾下效力。
陆遥非常震惊。本朝实行的是世兵制,凡为兵者,皆入军籍,士兵及其家属都归属带兵将领所管辖。这些年下来,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兵为将有。逢此乱世,部下兵将乃是武人的立身之本。将军府竟然调动陆遥直属的兵力隶属他人,何其突兀?
陆遥更加恼怒。这调兵命令目的如此明确,只能是龙季猛与高翔事先约定的结果。这龙季猛与自己素无交往,说是形同路人也不为过,怎么竟会突然有意调动自己麾下的得力军官?何况,自箕城建制以来,他从来都对将士们推心置腹、诚心以待。对于高翔这样的得力军官,他更是倚之为左膀右臂,信赖有加。哪怕在郭家坞堡之中高翔所为十分不堪,陆遥仍然苦心说服,甚至没有进行惩罚。可是高翔却辜负了他的信赖。现在回想起来,这几天里,高翔在面对自己时总有几分不自在,可恨竟没有早些发现!
继续再想,陆遥更加自责。陆遥啊陆遥,你身为并州败军的残余,原来不过是个地位低微的军主,既无功绩,又无声望。越石公对你青眼有加,提拔你为将军,任你拣选精兵猛将纳入麾下。这般厚待,有多少人暗中嫉妒?这份调令,就是对你的警告!
可是……龙季猛本人官职虽高,但绝没有策动这次调动的能力。自从投入刘琨麾下,我自问处事谨慎,与同僚的关系也很融洽。难道是不经意间得罪了谁,以至于他在背后与我为难?陆遥有些后悔让温峤走了,否则至少也能打听点消息。
他在堂下急促地走了几个来回,带起一溜旋风。许久之后,他才深深地吸气吐气,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捡起了文书,将它慢慢抚平,摊放在面前的案几上,随后掀开帘幕,向着守卫在外的传令兵道:“去请高队主来。”
还没等他把帘幕放下,另一名士卒气喘嘘嘘地跑来:“禀告将军,大事不好!高队主突然集合队伍出营,薛将军带人阻拦……眼看……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什么?”陆遥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高翔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此刻陆遥并不在中军帐,而是在营地的西侧一间用旧房子改建的客厅之内,距离军营大门较远。待他急忙赶到时,事态的发展,已经比陆遥想象中更加激烈。
在军营大门前,高翔和薛彤这两条彪形大汉互相对峙。高翔的神情有些狼狈;而薛彤须发戟张,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在他们的身边,一百多名士卒分成两拨彼此虎视眈眈。士兵们的身上明显有互相斗殴过的痕迹。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手持武器,上百把刀枪的锋刃闪耀着寒光,恐怕随时会爆发激烈的械斗。
在外围,沈劲、邓刚、郭欢等人带着他们的部下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急得跳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须知薛、高二人都是军中的实力派,这一闹将起来,他人还真是是束手无策。
这局面一看即知,分明是高翔突然发难,打算把队伍拉出去。把守营门的士卒都是薛彤的直属部下,立时把他们拦住了。高翔打算硬闯,却惹来了薛彤。薛彤虽然与高翔友善,可是性格刚正到了几乎有些古板的程度,哪里能容高翔胡来?两人僵持不下,各自的部下也从言语冲突上升到挥拳互殴。到这会儿,彼此都动了肝火。
“你们在干什么!”陆遥一边快步而来,一边暴喝。几名高翔的得力部下犹豫着向前几步,似乎想阻拦他,却在陆遥凌厉的眼神下退缩了。其余的士卒更没有人敢于出头,他们步步退后,在陆遥身前波分浪裂般让开了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