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震撼反应最强烈,之后随着次数增多,不过强度如何提升,已经适应甚至麻木的人们都会不会再有初次震撼所感受到的那种强烈冲击。
马赛也是这样。
初次见到皇帝时,他甚至无法思考,心里只有觐见神明时的恐惧和敬畏。与罗兰相谈时,他已经能提出他自己的一些观点和想法。在和密涅瓦隔桌面谈时,他心中也只是因为见到传奇美女略感激动而已。
遇到的重量级大人物太多了,难免会产生“啊,所谓大人物就是这个样子”的想法。马赛虽然不会被定式思维所束缚,但也很难完全摆脱经验的惯性。
所以当他从马车上下来,面对眼前和帝国“人民公寓”相差无几的五层单元楼住房时,他此前对大人物们的感官又一次遭受了冲击。
——堂堂共和国议长住这里就是四等公民社区干部或工厂监工住的都比这里好吧
望着眼前覆盖有一层爬山虎,从郁郁葱葱绿叶中隐约可见米黄色粉刷层的一层两户式单元楼,马赛不禁浮现出一个有些不敬的想法。
——共和国财政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都没钱给议长弄一套像样的住宅吗
不能说马赛势利眼,也不是他对高官显贵的认知太大众化。毕竟连那个不喜欢豪华居所的皇帝也要考虑帝国的脸面和威信,入住那栋艺术博物馆或者园艺展览会一般的无忧宫。共和国再怎么强调公平公正,国家首脑的居所也是关系到国家脸面和安全的重大问题。别的不说,光是国家元首及家属的人生安全就是个让人不得不慎重对待的问题,一些慎重过头的议员甚至提议直接按照要塞的图纸来修建领导人官邸。另一些旧王国时代的老臣则认为事关国家颜面,搞出一个要塞也太不像话了,按照波旁宫的格局,建造一座缩水版的小宫殿也就是了。结果这个方案又被社民党的议员们给枪毙了,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国家财政都还没正式搞起来,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与其把宝贵的资金花在一栋不知道能住几天的豪宅上,还不如用在更要紧的地方。
最后被采纳的是社民党的意见,其中除了密涅瓦本身对奢华住宅兴趣不大之外,最主要的还是钱和人心的问题。在财政极度困难的情况下搞纯属面子工程的官邸不但增加额外的财政负担,占用宝贵的劳动力,还很容易领导阶层不知民众疾苦,贪图安逸享受的印象。这将对民心士气造成沉重打击,对急需内部团结凝聚力的共和国不啻于一场灾难。
于是建造官邸的事情就被搁置起来,但各方一致认同,鉴于和帝国之间的对峙长期化态势已经明朗,财政好转之后还是需要建设一座官邸。在此之前,包括议长在内的领导层先入住国家分配的宿舍。
所谓宿舍,也就是这种单元楼了。
可就是这种单元楼,密涅瓦也很少有机会回来享受片刻的宁静,她大部份时间都是在办公厅里度过的。在可预见的未来,这种生活模式依然会持续。
落寞和叹息快速泛起又快速消失,经历了太多试炼和考验的王女兼议长已经能熟练的控制情绪,只见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带着懵懵懂懂的三人走入这栋被称之为“家”的住宅。
“好慢哦,王姐。”
刚走进房门,一个金丝雀般的童音便迎了过来。不等马赛反应过来,一名金发男孩从密涅瓦右手边探出头来。
——仓鼠
——松鼠
——水豚
看清男孩的容貌后,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具备“可爱”这一要素的啮齿类动物,因为成长环境不同,想到的具体种类也不一样,但都具备“可爱、治愈”这类共同要素。
斜过身子探出脑袋的,是年仅十岁左右的纤细男童。
身形修长匀称,脸庞轮廓和五官犹如白瓷人偶般白皙精致,翠绿色眸子如翡翠般闪闪发亮,软金般的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
从头到脚,这个男孩身上满是惹人怜爱的要素,“夜莺”和“知更鸟”差点就把持不住,当场冲上去将男孩抱在怀里,一边小心呵护,一边将那些可爱的、能够治愈人心的成份统统吸进身体里。
这种冲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们没能像马赛一样抓住男孩发言的重点。
当今世上,能称呼密涅瓦为“王姐”的,只有一位。
仅存的波旁王家血脉之一,夏尔.德.波旁王子。
或许这位殿下太过年幼,在之前的大战中几乎没怎么出场,在诸多招人怨恨的波旁王家直系男性成员之中(路易王太子和第二王子就不必说了,就连老国王也成了怨恨对象,尽管这位老人在大战期间基本在床上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了,可在民众眼里,生下两位王子,教育他们成长,并赋予莫大权力给那两个混蛋的老国王一样有罪),夏尔王子是唯一被民众同情的一位。包括帝国的学者在内,人们普遍认为这位年幼的王子实在生不逢时,若是太平年代,就算无法继承王位,被赐予封地,当个闲散亲王总是没问题的。然而生逢乱世,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布衣百姓,能自主决定命运的人总是少之又少。何况一介手中无权,又没有强力的母系亲属,头顶王子头衔实际和平民百姓无异的小孩。是故绝大多数人都对这位不幸又无助的王子报以同情。
“就是他们吗”
夏尔王子的声音既兴奋又紧张,加上泛红的脸孔,不禁让马赛想起第一天上学前夜的自己。
没错,就像是非常寂寞,很期待能交到朋友的孩子一样。
还没等马赛等人回过神来,密涅瓦回头露出柔和的笑容。
“欢迎来到新家,要不要先来一杯咖啡呢”
早早用餐结束后,三人就回到分配给他们的房间里各自休息去了。
长期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加上陌生环境带来的冲击,对已经习惯了战场和帝国治理下的三人,会感到疲惫也是难免的事情。一下子进入一个可以让他们可以感到安心的环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松弛下来,此前一直积累的疲惫也彻底释放了出来。
“……只知道服从命令和死亡的孩子吗”
小口啜饮着咖啡,密涅瓦小声呢喃着。
客厅里只剩下享受餐后咖啡的密涅瓦,还有嘟着嘴端坐椅子上的夏尔。
“他们全都睡着了。本来还想听他们说说本土那边的事呢,真是扫兴。”
嘴里如此抱怨着,手里却抓着一盒崭新的扑克牌,看来他是迫不及待想打着听取见闻的名义,找他们一起玩。
看见幼弟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密涅瓦不禁有些莞尔,同时也泛起淡淡的罪恶感。
从报告上来看,三个人的人生似乎没什么交集点,即便是同样隶属“自由军团”的两个女孩也有很多差异,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长期生活在恶意、死亡和压迫之下,熟悉军队或类似军队的环境,对所谓的“正常社会”或“帝国之外的社会”缺乏概念和适应性。
正直温和的成年人经历了残酷的战争后尚且难以顺利回归并适应正常社会。他们也是一样的。
“夜莺”和“知更鸟”在最需要关爱和照顾的儿童时代就失去了至亲,之后就栖身于“自由军团”之中,每天听到、看到、接触到的都是死亡和杀戮,不然就是各种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马赛的情形比她们好一些,但帝国的军事化教育和管理已经在他身上留下太过深刻的印记,像之前那样在短时间内阅读移民法律,迅速记住其中具有急迫性和实用性的部分——即便那是便于阅读的简化版小册子——也是共和国治下的同龄人所难以做到的。
对他们而言,习惯安逸和善意,不带怀疑和警惕的目光去打量四周,恐怕比适应一个新的战场环境要困难的多。
要让这样的三个人,去适应如今的共和国,让他们看到共和国的方方面面,好的,坏的,美丽的,丑陋的……全部都要看到。
——真不想让他们见到啊,如今的共和国。
罗兰在电文中满是苦笑色彩的最后一句,其中想要表达的东西,密涅瓦可谓感同身受。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让这些年轻人看到一个完美无缺,犹如理想乡一般的国度。然而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总是大到令人绝望,共和国距离所谓的理想乡还有太过遥远的路程,放眼整个世界,从各种指标意义上来讲,最接近理想国度的反而是帝国……
这实在是太过讽刺,心理承受能力不足的人甚至可能因此一蹶不振甚至自杀,好一点的也有可能彻底动摇三观,转而相信帝国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才是唯一正确的答案。
现在就让他们看到共和国的方方面面,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呢
考虑到罗兰的提案,还有当前的局势,说这是一场豪赌也不为过。但如今的共和国根本没有拒绝这场豪赌的选项。
“国家兴亡,在此一举……吗……”
密涅瓦低头望着杯中的黑咖啡,内心泛起一阵阵漆黑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