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非的神情平复,不见喜怒,唯独目光深处、一缕怨毒:“起初,我没把这这句话放在心上,但修行精进、眼见开阔,就越来越觉得那厮临死之言有道理啊!‘旧人’与‘新人’勾心斗角,我这半新不旧之人谁把我当人呢?”
中土世界的糖人几乎没有长大的机会,未脱童年就会被驭人亲长炼药生食。他们的地位,在驭人那边就不必说了,但如果他们都能长大呢?若公开自己的半驭半汉身份呢?半个杀猕,在中土人眼中怕是和六耳也没太区别。
无需苏景追问,叶非径自向下说去:“到后来,借一个闲谈的机会,我问我那汉人师父商照六:若驭人与中土人结合生子,这些后代该如何处置?你猜他怎么回答?他应道:最妥当办法,莫过斩草除根。哈,答得好!”
离山九子,心性各异,最喜争战、好勇斗狠的非九祖陆崖莫属,但论起心性狠辣,九兄弟中六祖为甚。‘千江水月万里云天’中,商照六封存的法术是金戈铁马,因他本为骁勇猛将,自战场杀伐中开悟入道。是以他处事作风,多有悍将之风,虽人在正道,但他的杀性深如海杀心重如山。
就因为这重杀心,大祖常会与六祖讲道,时时以作提醒,奈何一人一道,六祖以为若心中无杀意,他的修持也不会有如此成就可惜到头来,杀心还是坏了他的道心。未能冲过飞仙劫这最后一关。
但非说不可的,杀心与分辨是非是两回事。六祖生平从未行差踏错半步,降妖除魔无数,造福四方百姓,恶人与他剑下难得全尸、连魂魄都会被打灭,却从未有过良善无辜枉死在他手中。其实当日六祖回应叶非问题时,只当是师徒间的闲聊说话,他不知叶非就是‘混种’、更不会晓得对方是存了怎样心思。
既然闲聊,何必那么认真。‘妥当办法、斩草除根’是悍将出身的六祖本意,可真要遇到此类事情,以商照六为人,还是会审度善恶,看其是否无辜再做决断六祖当是随口说闲话,叶非却牢记在心,当时笑着点头。三年后趁师父行功到要紧时候,突然拔剑行刺!
幼时残酷记忆;驭父终言阴影;师父无心之言而最最重要的,是叶非自己心中的戾气!他有一半驭人血统,即便不显于身魄,心根处也会有一道凶残戾气,随他修行越深这天生的力戾气就越浓越重。最后终于化作心魔,行刺师尊反出离山。
叛逃离山后,叶非遭八祖追杀。
外人只道陆老九才是离山九子中最厉害的那个,殊不知老八的本领比着老九还要强上一大截,有他出手叶非岂有活路。但事情另有波折,到最后叶非非但未死。反还得了机缘,修得一身厉害本领,不过这一节叶非没去细说,一带而过。
之后叶非隐匿行踪,他猎杀六耳驭人,对中土土著也生杀随心,不过他也救人只救一种人:同类,糖人。他身边手下,夭夭也好肖斗斗也罢,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身份:半驭半汉。
得他所救,为他效忠,且中土糖人都有不错的根骨,得叶非传授修行法度,渐渐成就一番势力。
“杀猕、汉人,猪猡豺狗,我辈虽得生于这两族,却以其为耻,是以我干脆再立一族:占!凡与我同身同血同命之人,皆为‘占人’。”说到这里,叶非收声了。
对叶非一带而过之事,苏景是非要追问不可的:“我师尊追杀于你,其中究竟发生何事,让你得以活命。”
提起陆角八,叶非的神情稍有复杂,发自本心的恐惧与心性桀骜而来、‘强撑的蔑视’混在了一起,摇头:“就值这么多了,另外我会再饶你不死一次。”
苏景被他说糊涂了:“什么就值这么多了?”
“夭夭玉简我已解读,据她说,天劫来时你曾试过相救。”叶非神情黯然,并不掩饰失去同伴、同族的悲伤:“叶非此生,无爹娘无师父无朋友无兄弟,唯一能算得亲近的,就只有身边几个手下不管你那时知不知道夭夭真正身份,你试过救她我就领情,之前答你所问,以后饶你一次活命,就这些了。”
叶非只说‘回报’,但不道谢。
“不用谢。怎么说也是从中土来到。夭夭姑娘殒身前,还在为你带惊受怕。”苏景浅浅叹口气:“夭夭应劫时我就在她身边,应她所求我给她讲了新天治之事,之后、死前刹那,她面色惊恐她不知你是否也来了此间,若真来了你也会引动天劫,她怕的应该就是这件事了你渡劫,为何还能活着?”
借夭夭死前情形,苏景自然引出一个关心问题,叶非的剑法确实‘骇人听闻’,但见识过血云天劫的威力,苏景绝不像相信对方就靠着剑法渡劫。
“我以剑法渡劫,撑过了,就活了。”叶非张口就说。
苏景气笑了,知道他吹出一张牛皮遮天,可实情叶非不说苏景先在也没办法:“恭喜,为何你未飞仙去。”
叶非抬眼望天,冷冷道:“我还不想飞仙去,就留下来了。”
不止遮天,牛皮已然拱破天了,这事没法再往下聊了,苏景换了话题,老问题重拾:“赶来这里,先去对付驭人,又想阻我是杀灭妖僧,究竟是何道理?”这个时候,大地微微震颤,轰轰闷响自西北方传来,循声远眺:一座琉璃浇筑的璀璨大城这个贴地急行,于天光映照下,城池泛起斑斓颜色,煞是好看。
霖铃城。
与国师鏖战时苏景打发了性子,带着大风扫荡秋境,城池被他丢在了原地,只留下了一对细鬼藏身城内算是看家。霖铃城是苏景以阳火炼化的,虽谈不上化凡为奇,但领受苏景心意、自行飞驰赶来于主人汇合还是没问题的,以前苏景着昆仑力士抗城主要是为了排场。
不多时城池来到附近,苏景向城中一指,招呼叶非:“进去坐坐?”
对这份假惺惺的客套,叶非摇头拒绝,不过苏景的问题他痛快作答,因之前曾有言在先‘待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再来问这无趣之问’:“于我心中,最想做的事情,驭人尽灭、中土人死光。于我眼中,最漂亮有趣的景色莫过,驭人与中土人相拼相杀。你的心思、本领都不错,就这么被妖僧、墨十一给杀了未免可惜,我还想看你在这里多掀几场腥风血雨。”
“可是事情反过来,那个妖僧被你给杀了,我也一样觉得不痛快,他有些轻敌了不是说他没把你当回事,是他以为自己足够重视,结果还是小看了你,你可是中土世界佑世真君。我以为妖僧死得有些不值,最好是他能活着回去,重新做过准备功夫,再来和你大战一场那样才好看。”叶非笑了起来,发自心底的欢愉。
“就为此事?”苏景略显诧异。
叶非说的简单,但双方凶狠斗法他一脚参与进来,身上修为剩不到半成,就算剑法出众,未免也太凶险了,如今虽未死在当堂,可被苏景留在了原地,进退两难,这就是他的下场。
“我这人贪心,为了小小一点快活都不惜命。”叶非呵呵一笑:“其实在中土,我的打算也差不多,开离山封禁,放驭人入界,你们两家去拼杀吧不过这件事有个让人烦恼的地方:若离山人强马壮,我想破封印难上加难;若离山凋零残弱,放驭人进来战事就会一面倒,无趣得很,毕竟离山也是我的出身门宗,它被人杀得全无还手之力我也没面子不是。麻烦啊想来想去,还是得自己强一些才能有机会,‘进离山、少伤人、破封印’的机会。这不,最近开始精修剑法了么。”
叶非的声音越来越轻松:“六十年前星天劫数和紧跟着来的玄天田上,离山和整座修行世界都元气大伤,于开封印是个好机会,我本来懒得再等,一面倒就一面倒吧,先放猪猡进来再说不料那场劫数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原来还有人想要毁灭中土,这可让我又不痛快了,就放过了那次机会不是说我就不做自己的事情了,是那个引动天星劫数的人恶心我了。他不是要摧毁中土么,我就让中土修家好好休养一阵,也去恶心恶心他,一百年吧。一百年后他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管,设法开那封印,放驭人入中土。”
心中魔障深种之人,行事全无法以常理而论。
轻松笑容里,他站起身来,长剑握于手中:“今天话说得够多了,烦了,动手吧。”
苏景起身、转身,迈步就往城中走,大大一个后背留给了叶非,全无防备之意,更不见和他斗法争胜的打算,晾他。
叶非皱了下眉头,语气里有些古怪:“我说打一架,你就这么走了?”
苏景不应声,不回头,就举起手对他招了招,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