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瘦弱、眼藏星月的尤大人变了......哪还有尤大人,苏景面前只有一个双目清澈、身形高大的驼背老汉。.
即便驼背,老汉比着普通人还是要高出一截。
或许是因眼睛里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他的目光远比尤大人更明亮,人也显得精神许多。但如果不看双眸只看面容,高大老汉比着尤大人要苍老,苍老许多。
星月大判变做驼背老叟,他身上艳艳夺目的大红袍也变成了晦暗破旧的蓑衣。
驼背老者不急着解释什么,伸手把第四杯杨梅露端到面前,一口一口喝着,目光则掠过碗沿直视苏景。
大判官是假的?如此惊人事情,苏景面上却不见丝毫惊诧,端坐原地、微笑从容与老头子对视。
果汁饮尽,空碗被重新摆回两人之间的石桌,驼背老叟微笑点头:“少年人能有这份镇静功夫,恨不错了。”
“是吓傻了。”不开口时的年轻高人,一说话声音又干又涩还带着些颤抖......
大漠东土、南荒西海、人间幽冥,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他几乎都跑了个遍,他的经历算得丰富。见识过的大场面多不胜数,遇到过的重大惊变不在数。可苏景好面子,堂堂离山小师叔,成天一惊一乍的,实在有失高人风度。
是以在南荒时他就炼成了一样本事:越是惊讶,面色反倒越平静。但和自己人在一起时不会用这门本领。今天大判官来访,紫金云驾还在天上时候苏景就已在暗中准备......
只是事情和想象的有所不同,有言辞上的小小博弈,可对方算得坦诚。心旌动摇面则不显于色是应变本事,但老者以真身相见了,苏景也就不再遮掩惊骇。
一句话说完,苏景赶忙给自己灌了碗杨梅露压惊。
驼背老汉哈哈一笑,无需苏景追问,他直接说道:“我不是尤朗峥,我有两个名字,如今叫做顾明月,以前姓高...高宸成。”
苏景已然撤去了‘心惊肉不跳’的本事,闻言便是一愣:“高宸成?”来幽冥六年了,流传于这个世界、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他早都有了解,驼背老汉一句话中说出的两个名字,前一个尤朗峥,就是星月判尤大人,如今阴阳司的主事之人。
后一个,高宸成,一样也是红袍大判!因一品红袍穿着在身时会浮现十朵红花隐绣,又被称作十花判。
十花判,高大人......犹大判前一任,审断阴阳主掌轮回的大红袍、一品官!
“死前我叫高宸成,死后我叫顾明月”,驼背老叟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个死人。”
苏景的脑袋有些乱,随口应道:“幽冥里不是死人的不多。””
驼背老叟好说话,立刻纠正:“嗯,我是个死鬼,死于刺杀。”
突兀的话题一重接着一重,可是做过一品大判之人,讲话又怎会真的颠三倒四?现在看上去是东一句西一句,到最后前言后语必有汇合时候。苏景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干脆放松了心思不去乱想,只追老头子口中之言:“刺杀?一品判丧于行刺?”
老头子不答反问:“很稀奇么?能功成身退的一品判十个里不见得有一个,九成多都死于刺杀,你不是也遇到了刺客么。”
苏景遇到过刺客,头一年里遇到过三次,其后五年间又遭遇两次,每一回刺客来得都全无征兆,即便大圣守在身旁也无法察觉、更无法阻止,只有苏景会在事发前瞬瞬会心现警兆。
无一例外,行刺之人都与苏景的本领相若。
这几年里苏景没闲着,修行不敢放松丝毫,可他有了精进,刺客也水涨船高......驼背老汉仿佛知道他的遭遇,微笑:“再多高手护卫防备也没用,行刺只对你一人,无可躲无可逃,只能凭着自己的本领去抵挡,只因要杀你的不是旁人,是你身上的袍子!”
大红袍,刺客生!全无规律可循,或许百年平安无事,也可能三天五次......
“我死后尤朗峥继任,他穿起大红袍,给我起了新名字,从那以后幽冥世上没了高宸成,多出一个顾明月。那时我的十朵花只剩七朵,大家也都改了名字,顾天枢、顾天璇,顾天机......”
前任判官和袍子上剩下的七朵花都姓顾,一个唤作明月,另外七个则以七星为名;
新任判官的袍子上没了红花隐绣,但他眼中藏了一枚月亮和七枚天星!
苏景听出些端倪,却不敢妄加揣测,好在驼背老叟不卖关子:“死在一品袍刺杀中的判官,虽死无怨、一缕元魂不散,会驻留于红袍,辅佐下一任判官!当年老夫袍上十朵暗花,就是在我之前的十位判官、老大人!”
“元魂留驻红袍,但也不定就非得在袍子上带着,也能附着于现任判官之躯,如今尤朗峥的双眼星月,则是他之前的八位一品大判!”
“红花、星月,形状不同,会有差异是因判官的修持不同。我修尸上红花秘法,那十位老大人的元魂平时都以花为形;尤朗峥炼得是星月法度,我们这几个死了的鬼就变作了他眼中的残月与天星;要说威风,还是我的上一任胡大人最是了得,他修持的秘法唤作‘龙虎齐天’,那老儿,袍子正面三虎啸月、背面二虎下山,身上则密密麻麻纹布七龙争海......嘿,不管他穿不穿衣服,都威风啊。”
驼背老叟说得起兴,眉飞色舞。
苏景问道:“高大判接任时,袍纳十朵花,您老卸任时,只剩七朵花?”
驼背老叟点点头,又重复:“随后尤朗峥接任,七朵袍上花,变作七枚眼中星。”
红花变天星之事苏景无意追究,追问:“少了的三朵花哪去了?”
驼背老者声音清淡了许多:“落叶归根。附着于红袍的元魂迟早会消弭,化归元力滋养袍子,让它的颜色更红一份。”
一品大判,高高在上,但从他穿上红袍那天起,就时刻面临凶狠刺杀,随时会死;死后魂归红袍,变成新任判官的老师、前辈,一品判最大的依仗,就是这些寄魂于袍的‘龙虎、红花、星月’;到最后,元魂变作春泥,成了滋养红袍的养料。
过程苏景能懂,但其中的道理他想不通:“大红袍上有玄妙法度,能够幻化刺客......大红袍为何要杀一品判?”
“是磨砺、是试炼,更是警醒: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贪有什么用;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懒更可笑;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何必贪何必懒,抖擞精神抓紧时间,赶快做好公事吧。”
苏景面色古怪:“这个道理...说不通吧,或许下一刻你就死了,哪还忙个什么,放浪形骸痛快玩乐才是。”
驼背老者笑了:“你说的,是阳间人的想法;我说的,是有资格做这一品判之人的念头。便是这重差别,让有些前辈大判觉得阳世腌臜,我却觉得阳世人的想法,其实也没什么不对。”
他又端起了杨梅露,仔仔细细的喝光,放下碗时,老头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苏景,你可知,你做不成真正的一品大判,差在何处?”
自问自答,不用苏景应声,老人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没有杂念,为了一个目的,全心全意的向前冲。一品判,眼中只有两界安稳、轮回顺畅。为此,不惜舍了天、舍了地、舍了君、舍了亲、舍了师,舍了自己。就如你之前所说,不值一提......只要轮回有序,其他不值一提,这是一品判该做之事。”
苏景站起来,对着老人深深一揖。只因高宸成、顾明月这句话,他就明白自己永远做不成真正的一品大判,但无妨,有人做得,苏景敬佩。
说过了自己的身份、来历,老头子忽然道:“苏景,你且收了红袍。”
苏景暂时不多问,心思一转红袍收入体内,一品殿登时变回原来的六品司,重重楼阁威风大殿尽数消失,两人所在的后园也变一个普普通通的院子。
驼背老汉点点头,很快他身上红光泛起,破旧蓑衣化作威严红袍!而刚刚变回原形的六品司,又因新的一品官入主,规模再起重新变回一品殿。
将元魂也算上的话,一品判有十个,可大红袍就只有两件,苏景看着驼背老汉身上的官袍:“尤大人把他的袍子给了您?”阴阳司会因红袍品级改变规模,这就是最好的鉴真法术。
可驼背老汉却摇摇头:“一品袍仍穿在尤朗峥身上,我这件只是蓑衣......曾向真正红袍借法的蓑衣。”
‘借法’两字,老汉咬下了重音。
红袍借法,一品大判代代传承的法度,大判官可将衣袍上的法力,暂时‘借出’一部分,但不是随便谁都能领受这法力,非得是‘龙虎、红花、星月’这等曾担任过大判的元魂才行。
如此一来,若现任大判有要紧事情离开,总衙中仍能有一位大判坐镇,可保阴阳司公事运转流畅。
“得红袍借法,我可掌握大判权柄,与真正一品判官全无分别,唯独两重:一是借法一次,五年为期。”驼背老汉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凝重起来:“尤朗峥出去办事,已经四年另十个月了,他走后就再没了无消息,如今只差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法力全无。”
“而封天都总衙与别处衙门不同,大判在时每个月都要以自身精魂血配以秘法滋养冥殿,只要断了一次,总衙登时轰塌崩碎。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三个月后,总衙倾灭。”最后,驼背老汉叹了一声:“事情就是如此,时间不多了,不由得我不做准备。”
做犹大判三个月内仍回不来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