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英打算再等两天,军心稍微稳定一些再开始有步骤地撤兵,可是邓名和袁宗第并不知道李国英的想法,他们看到的是清军安如磐石,哪怕连一支上千人的军队都不见撤退。
“大概是广元一带还有不少清军的留守部队,”等了两天不见动静后,邓名和袁宗第分析道:“所以李国英并不太担心后路,只要派几个使者回去报警就够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办法把李国英吓跑。”袁宗第承认这个分析有道理,但袁宗第觉得李国英坚守不退也许还有其它的原因:“或许是李国英根本不信我们的话,认为我们在虚张声势。”
“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就不会撤兵,一旦他们识破了我们是在虚张声势,就更会死守重庆。”
“末将以为,提督不妨在几天后大张旗鼓地来到军中。”袁宗第提出一个新的建议,邓名虽然带着卫士和俘虏抵达明军营中两天了,但一直没有亮出旗号,这个消息还没有完全公开,袁宗第认为可以继续吓唬李国英:“李贼现在可能心存侥幸,认为我们在欺骗他,或者认为提督打败了高明瞻但也损失不小,一时无力攻打广元。所以提督不妨突然打出旗号来,李贼看见提督果然到来,就会认为提督的大军随时可能抵达,他此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嗯,那就试一试吧。”邓名知道,如果重庆的清军不担心后路的话,是不会被吓跑的,现在只能指望袁宗第的判断正确,李国英只是心存侥幸罢了。不过邓名认为没有必要等到几天以后:“事不宜迟,这就安排一下,我明天就把旗号打出来。”
“也好。”袁宗第点点头:“如果鞑子确实是故作镇定的话,趁着他们惊魂未定再吓他们一下,自然是最好不过。”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不能误了农时。”成都平原的无霜期长,庄稼可以一年两熟,而开垦荒地、首次种植需要的时间更长:“已经二月了,我们赶快把李国英吓跑,拿下重庆,然后我还要带人赶回都府去开荒、播种。今年必须抓紧时间种粮食,起码得收获自己的口粮。早一天拿下重庆,就可以早一天开始种地了,要是拖得太久,农活就要耽误了。”
转天,李国英早早登上城头,认真地观察明军阵地,这两天他已经部署好分批撤退的任务,火炮也秘密转移到后方用来封锁嘉陵江,以防水师撤走后明军船只趁虚而入。第一个走的是当然是王明德,得到这个任务后他本人当然非常高兴,而不满的人大有人在,不少人都要求和王明德一起行动,李国英费了好大工夫才说服他们留下。
今天又有一批明军船只从下游开来,又是一万多浙兵和楚兵抵达,现在对岸的明军人数已经超过三万五千,一眼望过去营地连天接地。不得不留下的清军将领望着对岸的明军阵地,一个个都心情沉重,站在李国英身边默然不语。
李国英观察着明军的旗帜,揣摩着袁宗第各种部署背后的用意,他感觉明军似乎没有太好的追击机会,也未必能够第一时间察觉到清军的撤退行动。当然,李国英也不认为在袁宗第面前可以长期地隐藏自己的调动,不过明军察觉的越晚,他们作出反应的时间就会越长。等王明德走后,李国英就会开始一批批地把清军向上游撤去,彼此交替掩护以防明军追击,他本人当然会在最后一批,李国英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清军拒绝服从轮替坚守的命令、而是争先恐后的逃回保宁。
可是明军那边又有了新的动静,好像有无数人开始高声呐喊,这喊声是如此的响亮,一直从明军最西面的营地飘过长江,直达重庆城头。
“贼人这是怎么了?”李国英有些不解地望向西方,那里的明军好像发生了骚动。
这骚动快速地沿着明军营地向东蔓延过来,江对岸士兵的喊声也越来越响亮,很快李国英就做出了判断:“这是贼人在欢呼,他们正发狂了一般地欢呼,为什么?”
左右没有人能回答李国英的疑问,重庆城头所有的目光都被骚动的源头吸引过去,那是一面高高的将旗,好像有一小队骑兵正擎着这面旗帜检阅明军营地。
旗帜越来越近,不久就有江边的军官派人来报:“总督大人,好象是邓名邓贼到了,江对面的贼人正在狂喊着‘提督’二字。”
“嗯。”李国英脸色沉重,轻轻点了点头,很快重庆城头也可以清晰地听到明军热烈的欢呼声。
“果然是邓名到了啊。”李国英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相当忌惮,当初此人领着一群重庆城下的溃兵,击溃了严阵以待的谭弘,还全歼了追击的谭诣,让川陕总督在朝廷面前大大地出丑;幸好后来吴三桂、赵良栋的拙劣表现盖过了李国英,替他消除了笑柄的形象;等到胡全才战败身亡后,就再也没有人认为败在邓名手下还是件可笑的事情;南京的消息传来后,川陕绿营中彻底改变了对谭弘、谭诣的看法,认为他们二人不败才是奇怪的事。
如果邓名只是野战出色的话,或许李国英和部下对他还不会这么畏惧,但邓名摧枯拉朽般地席卷湖北,让众人意识到此人的攻城能力也非常强悍。反正李国英扪心自问,是绝对没有办法用袁宗第、刘体纯等四个人的手下如此轻易地突破湖北防线的。
在尽情享受了士兵的欢呼声后,邓名下令水师再次出动,把他带来的那些从高明瞻手中缴获的旗号都打出来,一些小的仪仗用品、还有川陕绿营的小队绿旗,干脆用船上的劲弩射过江去——虽然清军已经知道高明瞻全军覆灭,不过邓名觉得他们或许还心存幻想,希望是明军夸大其辞,现在把这些证据亮出来后,想必能够打破清军最后的侥幸心理。
这些证据也确实达到了邓名希望的效果,看到高明瞻所部的旗号仪仗后,本来就士气低落的清军变得更加丧气,这两天来满营流传着后路被断,重庆已经成为孤城的谣言。当这些铁一般的证据出现在眼前后,有些绝望的士兵甚至哭了起来,认为一切都已经完了。
看到手下送来的清军旗帜后,李国英脸色变得无比阴沉,一言不发地走下城头,回到重庆城中的衙门中。
王明德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川陕总督开始撤退的命令,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就跑去总督的临时衙门求见。王明德进去的时候,不少清军将领也眼巴巴地等在外面,有些人打算再去向李国英哀求一遍,同意他们与王明德和水师一同行动。
过了一会儿,王明德红着脸从衙门里窜了出来,一见到门外的众人就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总督大人又说不撤了!”
“什么?”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失色。
“总督大人说要死守重庆。”王明德恨恨地叫道:“贼人又来援军了,邓名也来了,总督大人却改变主意了。”
众人愣了一会儿,情绪一起爆发了出来,集体涌到衙门前,冲着卫兵嚷嚷:“我们要见总督大人!”
见到这么多武将气势汹汹地跑来,就是门口的标营卫士也心中畏惧,他硬着头皮拦住众将:“诸位将军稍安毋躁,标下这就去通报总督大人。”
“快去,快去!”众人不耐烦地催促道。
一个标营卫士一溜烟地跑进去,没有让大家等多久,就又从里面飞奔了出来:“总督大人请大家都进去。”
众人等的就是这句话,毫不犹豫地一拥而入,进去后看到李国英端坐在大堂的桌子后面。
看到一脸严肃的川陕总督后,众人心中那股因为焦急而生出的怒火也被压下了几分,纷纷向刘国英行礼:“总督大人。”
“你们打算撤兵,对吧?”李国英环顾着涌进来的众将,口气平和地问道。
“是啊,总督大人,邓名已经到了,他的大军肯定会在近日抵达,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国英挥手示意众人上前,大家走上去后,看到李国英在宽大的桌面上铺开了一张地图,旁边还摞着一叠手令,无论是地图还是手令都是墨迹未干,显然是李国英刚刚写完的。李国英没有立刻开始说话,而是让卫兵去把还没来的将领也都召到衙门中,一直等到人来齐后,李国英才开始缓缓发言。
“这是交替撤退的部署和手令,”李国英给大家仔细讲解了一遍他的计划,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听进去,众人关心的只是什么时候轮到自己走。
虽然李国英把众人的不耐烦都看在眼里,但他还是耐心地讲下去,他的计划里还包括一些反击手段,以应付明军可能的追击。
全部说完后,李国英把地图和手令统统推到了一边,冷静地说道:“但我不打算让你们执行这些部署。”
刚才大家听李国英陈述的时候,还以为川陕总督同意撤兵了,现在李国英的话无疑于一桶冷水泼下来,把众人的希望之火一下子统统浇灭。
“我觉得你们根本不会按计划行事,绝不会有人肯按我的命令留下来坚守,而是能有多快就多快地跑回保宁、汉中。”李国英冷冷地说道:“眼下的形势,让我想起太宗(皇太极)和洪经略的松山大战,当年太宗皇帝能把洪经略十三万大军转眼间就杀得溃不成军,就是因为洪经略同意撤兵了。”
李国英这番话让在场的人都无言以对。
“当年洪经略的大军从松山撤退时,短短几天就被太宗皇帝杀了个干干净净,反倒是没有撤退的人还在松山坚持了半年。”李国英停顿了片刻后,又继续说下去:“除了最先开始逃跑的平西王,几乎没有人能活着回到宁远。从重庆到汉中,我们要走的路比从松山到宁远还要长,路上完全没有居民,你们谁觉得自己有平西王那个运气,能够活着回去?如果你们的部队丢光了,你们以为朝廷不会问罪么?”
“可呆在这里也是必死啊。”终于有人忍不住反驳起来。
“但至少可以晚死几天,而且能够杀几个贼人为自己报仇。只要军队不混乱,我们还有机会一起撤退。”李国英摇头道:“刚才营中的情况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若是我现在让你们走,你们敢说士兵还会老老实实地听令,还能控制住你们的手下吗?”
“那……那总督大人给我们看这个干什么?”王明德指了一下桌子上的地图,还有那些李国英刚刚写好的手令。
刚才下定决心继续坚守后,李国英就意识到军心已经极度不稳,部将也到了发生哗变的边缘,他并不知道现在自己的情况和胡全才曾经遇到的很相近,不过李国英比胡全才强的是,他马上就想好了应对的策略。
“我认为此时撤兵和自杀无异,但只要我们坚守重庆,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城内有三个月的存粮,我们控制着很大一片地区,我们可以捕鱼、可以打猎,粮食再节省着吃,坚持半年应该没有问题。这半年里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朝廷也有机会调集援兵来给我们解围。甚至我们还有自救的机会,敌人或许军粮也不够,会放松警惕,给我们突围的机会。”李国英先是给众人一些希望,然后脸色一沉:“我统兵多年,断然不会自寻死路,所以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下令撤兵。”说着李国英就拔出佩剑,重重地搁在桌子上:“如果你们决心要跑,就杀了我吧,然后向朝廷报一个我死于乱军之中。”
“总督言重了。”将领们都吓了一跳,纷纷退开两步:“末将们怎么敢有这种歹心?”
“如果你们一定要撤,那在杀了我之后就按照我这些部署行动,你们逃出去的机会就会大很多。”李国英像是没有听到众人的话,仍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我觉得你们肯定无法互助,而是各自逃命,最后都像狗一样地被贼人追上砍死在路边。那个时候,我敢断定,你们一定会后悔的,后悔为什么不留在重庆,至少还能杀两个贼人给自己垫背!”
大堂上陷入了沉默,等了一会儿后,李国英沉声喝道:“王明德!”
“末将在。”沉思中的王明德打了一个哆嗦,急忙应声道:“总督大人有何吩咐?”
“你打算扔下本官还有兄弟们,率先独自逃生吗?”
“末将……”王明德感到一股怒气涌上来,压倒了心中的恐惧,猛地一挺胸膛:“末将愿意与总督大人同生共死。”
“好。”李国英点点头,转过头点了另外一个陕西武将的姓名,问了他和王明德同样的问题。
“末将是陕西的好男儿,我们西北汉子断不会丢下兄弟逃生!”
“好。”就这样,李国英把所有的人一个一个地问了一遍,所有的人都给了李国英满意的答案。
“本官并没有说一定要死守,只是眼下军心不稳,绝对不能离开重庆。”李国英让众人离去前,再次重申道:“只要你们能收拢军心,让士兵们不再这么惶恐不安,而到时候假如后路还没有断的话,本官依旧会下令撤退。但这个撤兵一定要井然有序,绝对不能重蹈洪经略的覆辙。”
又等了几天,见重庆依旧没有动静,邓名和袁宗第沉吟再三,都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李国英为什么会这么稳当?”袁宗第疑惑地说道:“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提督你没有派兵出剑阁啊。”
“或许就是我说的,他在广元和保宁还有大军,他根本不怕。”邓名现在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也能解释清军的举动。
“重庆坚城,若是强攻恐怕我们的损失会很大。”袁宗第想了一会儿,只好再次搬出最初的计划:“我们的军队马上就要到齐了,等最后一批兵马赶到后,我们就分头行动吧,提督坐镇此地,末将带兵包抄嘉陵江上游。”
“李国英如果在保宁还有大军的话,袁将军可能会被他两面夹击。”现在邓名怀疑李国英后方还有相当的实力,那么分兵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就算有,他也不敢动用吧,李国英总要防备提督的偏师出剑阁的。”袁宗第觉得这个计谋就算不能把李国英吓跑,也不会是完全白费。
“可如果嘉陵江眼看就要被掐断,剑阁那边还没有看到我军出来,李国英难道会为了防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的危险,就置眼前的危机而不顾吗?”邓名摇摇头:“我要是他,肯定会调兵来夹击袁将军,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以后。”
“唉。”袁宗第叹了口气,不再坚持分兵的打算:“李国英怎么会有这么多兵?”
又过了一会儿,袁宗第突然灵光一闪:“提督,您说会不会是我们压得太紧了?所以李国英不敢走?”
“袁将军有何高见?”
“末将的意思就是,李国英不是不想走,而是不敢走……”袁宗第急忙分析了一番,然后建议退兵数里,也不要让水师聚集在江口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我们稍稍放松一下压力看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