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大勇迁原登州道宋光兰为登旅安置使、迁原监军道王徽为登州知府、迁原登州知府葛万年为旅顺知府、迁原降叛军知县宋诚、吴茂等人为安置使司副使。
又任原降叛军登莱诸官分为蓬莱、黄县、福山县、栖霞县四县官,原属登州府辖招远县、莱阳县、文登三县因无民户废弃。
任原锦州兵备道、后金工部左汉参政袁鹏为粮道转运使,原后金汉军旗游击任左光为粮道转运副使;
十四日,大勇上奏朝廷,请设登旅巡抚,重设登州卫、旅顺卫,建辽东军总镇衙门。
奏疏入京进通政司直达御前,帝不悦,不许,诏内阁訷斥大勇擅权,命其进京奏对。
六七月正值酷暑,虽然夜间下了一场大雨,但这天却是没有凉爽下来,而是俞发的闷热。
兴安县城,五省总督行辕内,陈奇瑜悠然地坐着吃茶,一旁的幕僚、中军、亲随正在品评他刚刚正书的字幅,上面写的是宋人辛弃疾《破阵子》,李师爷细捻着胡须,啧啧有声地赞道:“辛稼轩的这首词写得端的是豪气万丈,大帅这手真书大字,楷法严正,不减颜柳,端的绝配,书词双绝!”
同为五省总督幕僚的张师爷自是不甘落李师爷之后,接话道:“此首词副题《为陈同甫赋壮语以寄》,起句是‘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继之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全是呓语痴话!他一介文儒,平生没多少功业,何来什么壮语?至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更是妄想了。这等话不是不可说,但要看谁来说。若是落在大帅头上,自属写实之辞,最契合不过。有了这等功业胸襟,再以颜筋柳骨写出,自是另一番气象。此词不过一假借之语,大帅信手拈来,其实与稼轩无涉!”
听张师爷大拍马屁,李师爷忙道:“这安邦定国的盖世奇功不下于开国的徐达、刘伯温。”
张师爷笑着点头道:“那时自然了,创业难守成更难么!辅佐社稷他俩是比不得大帅的!”
“诸葛武侯也是望尘莫及,他功败垂成,星落五丈原,比不得大帅扫荡中原,澄清玉宇。”
众人观风识相,响起一片谀声。
众人所赞,陈奇瑜大为受用,笑道:“先收起来,等回了京师,再找人好生裱糊。”
门外的亲卫喜色满面进来,禀道:“恭喜大帅,流寇闯将李自成自缚出谷,前来请降!”
流贼要请降了?
众人闻言,登时喜笑颜开。
陈奇瑜不露声色,轻轻放下茶盏,取手巾擦了额头的细汗,尔后才命中军道:“传我将令,车厢峡所有将士严防固守,当心流寇突围。”看着中军匆匆出去,才又命道:“带那李自成进来!”
大堂上,先前的差丁换成了赫赫威仪的带刀侍卫,李自成进来跪拜:“小民李自成,受高迎祥及各路人马所托,向大帅请降。愿意归顺朝廷,永不为寇。”
陈奇瑜见来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宽额,面孔微黑,高颧削颊,鸱目鹰鼻,举止从容不迫,隐含一股凛凛神威,心下竟有些赏识之意,想到他四处攻掠,才放下念头,怒喝道:“来人,将李自成拖出去,斩喽!”门外进来两个刀斧手,朝外拖扯。
李自成挣扎着问道:“诚心来降,为何杀我?”
“满嘴胡言!本部堂自幼读书,兵书战策了然于胸,岂会给你几句白话哄骗了?你分明是来诈降,还要狡辩!”陈奇瑜两眼灼灼,向下逼视,似要看透李自成内心。
李自成却是神色坦然,一点也不作伪道:“小民知道大帅身经百战,连剿截山虎、柳盗跖、一条龙、金刚钻、开山鹞、黑煞神、人中虎、五阎王、马上飞、王登槐、马红狼、满天飞、满鹅禽、黄参耀、隔沟飞、张聪、樊登科、樊计荣、上山虎、扫地虎、扒地虎、阔天飞、草上飞、一只虎、一翅飞、金翅鹏、一座城等七十七家大小头领,威震关陕,有什么伎俩能瞒得了大帅?我等身陷绝境,都是引颈待死之人,实是真心请降。大帅设身处地而想,只有归顺朝廷才可保全性命,此外还有什么生路?”
听李自成这般说,陈奇瑜不由微微点头,对方所说确是实情,换作是他处于如此绝境之下也是要设法求活的,当下沉:“你们如何招抚?本部堂的粮饷都是朝廷定额拨发,可没有多余的供你们安插之需。再说似杨修龄那般安插,本部堂也不安心。”
见陈奇瑜话中松动,李自成忙道:“小民愿到辽东军前效力,不费大帅分毫粮饷。”
“哦,果真有此忠心?”
流贼自请到辽东军前效力有些出乎陈奇瑜意料,尔今大明,内忧就在这数省逃窜的流贼,外忧则在那东虏女真,虽说前番有锦州军施某人攻城拔寨大破沈阳,但据说只不过是趁虏酋洪太率主力远征,非是堂皇阵前交锋,相较起来,东虏鞑子战力还是远胜大明,若是有这些流贼到辽东效力,倒是一箭双雕,既能平了内忧,又能扫了外患。念及于此,陈奇瑜不由大是心动,已是暗自允了。
“容本部堂上奏朝廷,如蒙圣上恩旨下来,你们便可为国效力了。如皇上不准,本部堂只好遣散你们。为此,要先派人入谷清点人马,再做打算。”
“多谢大帅成全!”
李自成心下大喜,左右看了一眼后,又禀道:“小民还有几句私密的话与大帅说。”
“你们下去吧!”陈奇瑜扫了左右一眼,众人悄然退走,他看着跪在地上双臂反绑的李自成,抬手道:“你且起来说话。”
李自成朝前走了两步,低声道:“车厢峡成就大帅千古威名,天下做臣子的无不艳羡,小民实在敬佩得五体投地,可也替大帅担心。”
“哦,你有什么可担心的?”陈奇瑜拈着胡须,惊讶之中颇有些不屑。
“斗胆问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大帅今后有什么打算?”
“今后如何打算?本部堂还没想过。”
“常言说月满则亏、盛极则衰,自古至今,功成而身退的都是世间聪明人,远的就说范蠡、张良,二人得以善终,可文种、韩信的下场不免令人心寒。再说近的,太祖爷杀了多少功臣,大帅自然比小民更清楚。”
李自成见陈奇瑜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听得极为专注,猜测着他有些动心,接着说道:“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可谓棋高一招,既顾全了君臣之情,又可高枕无忧。如今大帅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兼理粮饷,天下一半兵马掌握在手中,又有这等盖世奇功,皇上能睡得着嘛?”
“你这厮胡说!本部堂自幼读圣贤书,忠孝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有一丝一毫的异心,天诛地灭!”本是申斥之言,说到后来竟成了赌咒发誓。
李自成耸耸肩头,活动了几下麻木的双臂,点头道:“小民没有半句扳诬大帅之意,兵法上说:未思进先思退,凡事留条后路总不会有什么大错。小民做了几年草寇,有了不少积蓄,足够回乡安居乐业。银子多了,哪个还想提着脑袋拼命!可大帅未必有小民这般自在吧?”
“你是劝本部堂归隐?”
“小民没有这样说,只是想大帅若是终日遭人猜忌,日子怕也不好过。”
“嗯,急流勇退,也是自然之理。老子说: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本部堂也深有体味。”
“那是自然。”李自成暗忖:依他年纪,他老子必是七十开外了,老人家说话总归是对的。他说道:“大帅的仙乡保德州地贫灾重,是个兔子不拉屎……嗯,嗯,是个秃岭荒丘的地方,听说大帅在延绥抚台任上,拿出三千两银子赈济家乡灾荒,又代交了一年的赋税,共花费了三千六百多两……”
“你怎么知道的?”陈奇瑜脸色大变,那些银子大半是或借贷或挪用的,才一年多的工夫,那些亏空尚未来得及还上,一旦给人告发,只有领罪了。
“大帅泽被乡里,早就传为美谈,山陕两省知道的人不在少数。再说,大帅若是归隐故里,修园筑楼也少不了用银子,总不能张着手向皇上讨要吧!小民知道大帅的手头不宽裕,特地备下了一点儿薄礼,就装在马背上的口袋里,请大帅笑纳。”
陈奇瑜目光倏的一炽,命人抬入大堂,亲手解开,除了黄白之物,还杂有许多的珠宝,熠熠放光,想必装得匆忙,不及细择。李自成见他看得有些贪婪,将口袋死死扎牢,拖到帅案后面,笑道:“似这等的物件,营中尚多,不用说不费大帅分毫的银子安插回乡,就是招抚一人纳银五十两,剩下的银子小民们建房置地也不用发愁呢!”
陈奇瑜听得暗自挢舌,他在陕西做过左右布政使,每年纳入藩库的银子不过百万两,竟不及流寇攻掠所得。
他暗自叹息了片刻,又恢复了矜持的模样,缓声说道:“这也算劫富济贫吧!本部堂就替众乡亲收下,分毫不会动用。”然后坐回帅案后,朝外命道:“来人,给他去了绑绳!”
两个侍卫进来,给李自成解开绳索,退在陈奇瑜左右按刀护卫。陈奇瑜自然还少不了晓谕一番,说道:“你们既有意洗心革面,回乡安居,本部堂就成全你们,发你们免死牌。但须每百人一队,陆续出谷,每队之中还要有安抚官监押,经由汉阴、石泉、西乡、汉中,北出栈道,从凤翔、陇州、平凉、环县、庆阳一线,遣送回乡,路上所需糇粮由沿途州县给发。”
“大帅再生之德,没齿难忘!”李自成又跪倒在地,磕了响头。
李自成诓得陈奇瑜这一儒将同意请降,谷中高迎祥和张献忠等人自然是大喜过望,按着陈奇瑜的命令配合官军清点人数。凶悍的流贼也在各大头领的约束下作出一幅乖乖请降样,令入谷的清点官军没有生出疑心。
人数清点极是容易,半天的工夫就点清了,共有六万六千人马。次日一早,开始百人一队出谷,谷中军卒衣甲褴褛,无精打采地出来,甚是狼狈,行走缓慢。
陈奇瑜这边又檄令守在南边的郧阳巡抚卢象升依法放人,不得刁难降贼。
卢象升可不是陈奇瑜这般迂腐,一眼便看出放流贼出谷大祸,大惊之下严令所部天雄军固守,匹马赶到兴安城,劝阻陈奇瑜道:“大帅,贼人刀锈弩坏,正是一举扑灭之机,怎么却要放他们出来?”
“建斗,你不必多虑,本部堂逐一招抚,不费一刀一箭即成大功。”
卢象升一时情急,伸手抓住陈奇瑜的臂膊,提醒道:“大帅,你要再蹈杨鹤覆辙么?”
卢象升虽是文进士出身,可自幼习武,膂力过人,一抓之下,不觉用了真力,陈奇瑜负痛,甩脱了厉声喝道:“好生无礼,竟要你来教训本部堂!”
“这般轻轻放过数万贼寇,他们就感念大帅的恩德么?一日为贼,终生难改。大帅准他们出谷,无异鱼入大海,再想捕杀,万万不能了!”卢象升拉住他的袍袖,争辩不休。
陈奇瑜变脸道:“放手!你也是两榜出身,竟如此举止失措?来人,轰他出去!”
卢象升拉住门环,放声大哭。陈奇瑜冷笑道:“本部堂处分神速,数万凶徒,一朝解散,天下从此无匪寇之患,你是替他们哭么?”
卢象升高声道:“卑职是为三秦百万人口哭,为大明江山哭,担忧此后三秦再无宁日了!”掩面上马而去。
一连十几天,终于将六万六千多流寇分遣完毕,各由五十多位安抚官护送回乡,偌大的车厢峡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寂静无人。每日都有信报从各处传回,分遣的各路乱民到了何地,都是一成不变的顺利消息,陈奇瑜听得都有些麻木了,想着那些流寇各自回乡安居,变成了荷锄挑担的良民,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是一场莫大的功德。
他心里打着腹稿,想着招抚有了结局,如何给皇上上个折子,不露声色地将这场功德说得震古烁今。左右斟酌不定,正要去请张、李两位师爷过来商议,辕门外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辕门内走马可是杀头的死罪,他阴沉着脸,正要发怒,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一个兵卒,喘喘地报道:“大、大帅,出……出大事了。”
陈奇瑜总以儒将自许,最看不惯遇事惊慌的人。他一翻两眼,冷冷地喝道:“慌什么?慢慢说!”
那兵卒略一喘息,禀道:“七月初七,参将柳国铭带着五十多人遣送一路流寇到了宝鸡,想入城逗留几日,不料当地的乡绅孙鹏等人鼓噪起来,拒不接纳,宝鸡知县李嘉彦只得下令关闭四门,又将登上城头的三十六个贼人斩首示众。城外的流寇见了,竟一哄而起,将柳参将等人杀了造反。”
“是李嘉彦自作主张?”陈奇瑜听得有些气急败坏,两眼恶狠狠地盯着兵卒。
那兵卒给他吓得有些呆了,嗫嚅道:“他仗着有总镇杨麟率一千兵马驻守宝鸡,所以不惧。”
陈奇瑜咬牙道:“好个李嘉彦,竟敢坏我的大事,想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心里恨不得立时将李嘉彦抓来责问,依照皇上给自己的圣谕,文官四品、武官参将以下可指名参奏,及时拿问,可李嘉彦毕竟是洪承畴的人,不能不有所忌惮。想到杨麟到了宝鸡,自己并不知晓,心头火起,追问道:“杨麟受何人差遣?”
“陕西抚台练大人。”
“好哇!原来是练国事在背后给他们撑腰,与本部堂作对!”他阴森地朝外挥了挥手,兵卒如蒙大赦一般地推了出去。
陈奇瑜气得来回在屋内踱步,取笔写了弹劾练国事、李嘉彦的折子,连夜发了,心头的怒气才觉消歇得差不多,可却接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李自成一出汉中栈道,也杀掉监察的安抚官,接连攻掠了麟游、永寿等七座县城……”
陈奇瑜惊得没有一丝睡意,先是忐忑不安,继而不由得担心起来,忧虑道:上天与之,弃之不祥,我当真不该放高迎祥他们出来么?他们果真复叛,抚事大坏,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想到这里,他登时感到了一阵阵凉意,酷暑仿佛变成了隆冬季节,禁不住披衣坐起,拧着眉头,怔怔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