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闻名色变,概有史以来最大特务机关矣。
知明史也罢,不知明史也罢,“东厂”二字那可真是如雷灌耳,又或是街巷皆知的。
得益于《新龙门客栈》对曹公公和四大档头的刻画,施大勇对东厂突然来访本能的感到恐慌,下意识的以为擅杀吴襄、祖大寿的事泄露了,东厂番子来拿自己了。
可是一旁的曹变蛟和蒋万里等人却是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反而一个个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曹变蛟更是狂傲得接过东厂来人的驾贴,看也不看便丢到了桌上,大着嗓门冲来人嚷道:“你们东厂的人不在京里呆着,跑通州来做什么?难道不怕治罪么?”(作者注:驾贴,即逮捕证,又作名片用。)
小曹疯了吗?
曹变蛟的狂妄叫施大勇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暗道小曹真不晓事,东厂的人能随便得罪吗?更何况东厂的人密布全国,便是连朝鲜、交趾属国也有他东厂的机构,如何就有出京担罪一说。小曹这般与东厂的人说话,也太那个什么…初生牛犊不怕虎了。他们东厂可是天子最亲近的人,要是得罪了他们,自己能有好果子吃吗!
阎王好见,东厂难磨。
得罪东厂的下场,施大勇想想也头皮发麻。嘴巴一张,便要陪上笑脸与来人赔罪。不想那三个东厂来人却是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还厚着脸皮在那讪笑起来,哪里有半点威风赫赫的番子模样。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东厂何时如此好说话了?施大勇一肚子的疑惑,直觉这事奇怪。
为首的东厂番子是个中年人,样貌很是普通,属于那种放进人群中不会让人一眼就记住的类型,眼神之中甚至还有几分自愧,好像做了什么错事的孩子。对于曹变蛟的无礼,他与身后两番子直接忽视,并不作答,只一心要找正主,于是很是客气的问道:“请问哪位是施将军?”客气得都有些过份了,用低声下气来形容,最是恰当不过。
天色已晚,今夜就歇在通州了,明儿才进京,所以施大勇和部下们都换了便服,原是要寻个酒楼好生吃喝一番,因此东厂的人无法从服饰上分辨哪个是锦州参将施大勇。眼前又尽是一众武夫,虽说觉得这戴铜皮面具的多半就是施大勇,可也不是很肯定,只能先问个明白,免得认错了人,误了曹公公的大事。
“我是施大勇,敢问几位为何事前来?”
施大勇可不敢和曹变蛟一样放肆,小心翼翼的冲对方作了一辑,言行十分的恭敬,边上一众部下见了,都不以为然,便是那三个东厂番子见了,也都是大吃一惊,好像受宠若惊一样。
“不敢当,不敢当。”为首番子慌忙还礼,这一辑差点就弓到地面上了,尔后抬起头来,有些尴尬的朝桌上的驾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施大勇会意过来,忙拿起驾贴,翻开一看,顿时惊住,原来眼前这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竟然就是东厂的掌刑千户贾洪。
东厂全名东缉事厂,除俗称“厂公”、“督公”的提督太监外,便是掌刑千户、理刑千户,换句话说,这贾洪就是东厂的三把手。
堂堂东厂的三把手竟然屈尊前来求见自己这个小小参将,又如此的恭谨,浑无半分威严,甚至还带有巴结之意,这让施大勇足足怔了数十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想不通,完全的想不通,这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嘛!
难道后世有关东厂的种种记载都是胡说八道,难道有关那些公公们的传说都是后人附会不成?难道有关东厂的横行霸道都是栽赃陷害,泼的污水不成!要不然何以自己竟然会见到这么低声下气的东厂三把手?!
施大勇可不以为贾洪等人对自己的恭敬是因为他是锦州大捷功臣的缘故,因为他所知道的东厂是一个连首辅都不放在眼中的特务机构,休说理刑千户了,就是随便一个番子都敢在六部大堂里横着走的。
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的认知截然不同,已经远远超出施大勇的认知范畴,已经是他仅凭自身的意识不能理解的了。
可是,曹变蛟、蒋万里、邵武他们却是一个比一个明白,他们根本没有将这个东厂理刑千户贾洪放在眼里,因为他们知道,眼下的东厂可不是当年的东厂了!
贾洪三人的恭敬原因只在于他们手中已经没有了昔日的权力,厂卫的大厦已经在四年前轰然倒塌!
在施大勇前世那个时空,说到明朝,几乎所有人都在骂厂卫,可以说,有明一代,厂卫最是叫人害怕,也最是叫人非议,以致于很多人将明朝灭亡的原因归咎于特务统治,归咎于厂卫。可是,事实上,却完全不是这回事。
造成厂卫留下千古骂名的原因在于满清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对厂卫极尽污蔑!
锦衣卫和东厂是干什么的?
在后世,所有人都在顺着满清的思维张口就骂锦衣卫不好,东厂不好,可是他们连锦衣卫和东厂的实质都不明白!
锦衣卫是监察百官,为皇帝刺探百官动向,调查百官有没有贪污、反叛行为的机构,当然也是保卫皇帝的机构,相当于后世的国家安全局和反贪局。
这样的机构是好还是坏?不言自明。
对官员来说,锦衣卫的存在实在是坏极了,最好没有,可对百姓对国家来说,锦衣卫的存在却是太重要太好了,所谓国家有之安,民有之福。
而实际上明朝锦衣卫从来没有对百姓执行过一次镇压任务,他们的任务就是针对百官。
而东厂的设立,可以说是明朝最具特色,也最具实用价值的一个创新。
为了防止锦衣卫受到朝臣的拉拢腐化,明成祖建立东厂,东厂的监察对象则是除了百官还有锦衣卫。
但东厂没有执法权,所以,行动时往往要锦衣卫配合,因此世人一直把二者联系在一起,统称为“厂卫”。
可以说,厂卫的存在是对于官员集团的压制,他们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震摄了官员集团,保证了百姓的利益,毫不夸大的说,厂卫实际是国之柱石,民之依靠之一!
一个王朝的存续在于,经济基础与政治基础,明朝民间很富,多少西方传教士记录都能证明,但是为什么民富却变成了明朝财政破产,民富却成了国穷,这就是政治基础出了问题。
政治最重要的在于权力的平衡,同时也要有监督反馈机制的到位,这两点是科学管理的基本要素。
而崇祯时期却在这两点上全面失衡,大臣可以擅杀节将,皇帝得不到实情,皇帝的命令也往往没人执行,具体事实可从袁崇焕擅杀毛文龙、崇祯与某首辅谈到:“我想做的你们不愿意做,你们想做的我认为不合适。”
包括遗诏中的:“百官误朕。”
这都明显的说明了崇祯朝的管理的两大要素,平衡与监督全面崩溃,李自成入京之后,崇祯朝官员的贡献就可看出,这些官员贪污累积了大量钱财!这些财富是他们在完全没有监督的情况下大肆累积的,是在牺牲中央政府、逼反百姓的前提下贪婪堆积的!
崇祯很节俭,可是为什么官员会如此大量贪污呢?原因很简单——没有监督的权力必然腐败。
天下是崇祯的,崇祯当然不会贪污自已家的,但是官员就不同了!
他们眼中可没有天子,没有国家,他们眼中只有自己。
如果厂卫的权力还存在,这些官员们敢这样肆无顾忌的贪污吗?
答案,恐怕所有人都明白。
在大明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厂卫忠实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也保证了明朝政府的顺利运行,历任厂公,就是名声极臭的刘谨和魏忠贤都在东厂提督太监任内搞反腐,惩治贪官。
但这一切在崇祯执政之后被打乱了,崇祯搞垮魏忠贤的同时也搞垮了厂卫。
这个后果放在后世,就如同检察院院长和反贪局局长也贪污了,中央在惩办他们的同时,竟然也取消了检察院和反贪局!
魏忠贤死后,在满朝东林党的“倡议歌颂”下,崇祯缩减了厂卫权力和职责,锦衣卫甚至直接退化成了皇帝的保镖,履行了自己最基本的职责——大汉将军,如同摆设一样立在庙堂之上。有时也被派去保护某位出巡(出镇)的文官,如张春出关,便有董开国等锦衣卫随身保护。
东厂更是被文官们压得只剩下一个破败的衙门,番子们甚至连京城也轻易出不得了。
失去厂卫的帮助,崇祯自然控制不了百官,自己的方针实行不下去,对此,他以不断更换首辅的方法试图摆脱困境,但是,立场决定行动,原来听话的官员,一放到内阁首辅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于是崇祯不断更换首辅的行为最后必然是以失败告终。
没有了耳目和手脚的皇权根本无法控制百官,于是百官成了经商集团代言人,最富的人不用交税或缴很少的税,最穷的农民反倒要负担全国的主要税收,在这种情况下,大明的财政很自然的就破产了。
下智治事,上智治人,睿智治法。
厂卫的被削弱,在某种程度上进一步加快了大明灭亡的脚步。这一切,却是谁也不知,施大勇不知道,蒋万里、曹变蛟他们更不知道。
坦白讲,曹变蛟他们对东厂是憎恶的,东厂的垮台是他们喜而乐见的,因此,曹变蛟毫不客气的对待贾洪,只差将对方撵出去。
施大勇却是不知道东厂已经不是当年的东厂,怪就怪身体的主人实在是个屠狗辈,对朝堂发生的事太过愚钝,没有敏锐嗅觉,因此不能给后一个主人提供一些有参考性的意见。
除了疑惑,他还是疑惑,疑惑之下,他迫切想知道贾洪来访的目的,示意邵武安排人上茶后,他很是客气的请贾洪三人上座,赔笑的问道:“不知贾千户有何事找末将?”
打魏公公死后,贾洪还是头一次见到对东厂还这么恭敬的武将,他看得出,对方是真的敬重他,一点也不做作,这心里不禁就暖和得多,朝曹变蛟他们看了一眼后,轻咳一声,意思是人多,不好说话。
施大勇忙朝部下们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曹变蛟嘴快,见施大勇对东厂的破落户还这么客气,有些气不过,嚷道:“将军,吃酒要紧...”不待说完,便被蒋万里拉了一下,其余的话只好咽了下去。
蒋万里不像曹变蛟这么鲁莽,虽也不屑东厂,但对方来见将军,想是有要紧的事,还是让将军知道好。朝李大山他们打了个眼色,三拉两拉的便拽着曹变蛟出去。
待人都下去后,贾洪有些尴尬,朝施大勇看了一眼,嘴角挤出点笑容,道:“不是咱家要找将军,是我家厂公有事相求将军。”
咱家?
听了这个称呼,施大勇又是一怔:怎么,这贾洪是个公公?
本能的就再次打量起对方来,这一细打量,借着灯光的照射,才发现对方竟然真的没有胡须,确是个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