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打响后,施大勇没有听从张春的命令,领所部距大军三里之外,而是领着松山老营与那三千昌平子弟义无返顾的向大军靠拢。
如陕西榆林子弟一般,这昌平子弟仿佛天生强军,竟然没有对战场的恐惧,便是前方炮声隆隆,三千子弟也无有一人脸现畏色。
昌平乃京郊之地,榆林却是九边之地,二者一个百年不经刀枪,一个却是百年不离刀枪。按理这小子弟也应是截然不同,一为文,一为武,然则这昌平子弟却与榆林子弟一般天生强军,实在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施大勇也想不通这昌平子弟如何就这般不怕死,他想不通,不但他想不通,历史也无法解释这个迷题。
历史,有太多的困惑,正如这大凌河一战,那诡异的战局留给后人太多的不解。
想不通,却心定。
越往大军靠拢,施大勇心便越定,让他定心的不是前方战势,而是身后这三千并不害怕死亡的昌平子弟兵。
人不畏死,便能勇往直前。
眼看大军击败金兵,一路进至小凌河,即将渡河时,却被金军的火炮袭击,阵形为之一滞。
原以为张春会下令后撤,重整阵列就地依托长山扎营,以图再战,却不想张春竟然命令大军迎着金军的炮火继续前进。
大军渡河,金军的火炮也哑了火,撤到河对岸的镶红旗却再次渡河反击。
前面到底打得如何,有没有歼灭镶红旗的那支骑兵,施大勇一无所知,只知道前面喊杀冲天,数万士卒聚集而成的大阵里人头攒动,平原地形,根本无法知道前方战况如何。
虽心忧大军不支,却也不能率部冲上去。因为前方的明军阵列仍完整,施部若是冒然冲上去,不仅帮不了大军,反会添乱。
再不知兵,也知这小凌河是生死关键所在,渡河,还有一线转机,渡不了河,大凌河休矣,大军也要被建奴大军聚而歼之。
此地离锦州十几里地,除了那些骑兵能够仗着战马逃脱,那三万步卒如何能逃回!
成败皆在这渡河一战,这一点,张春想到,皇太极想到,施大勇想到,同样,两方的将领们同样也想到,所以才会有满库、王之库的奋勇前进,才会有阿济格的绝地反击!
焦急的等待中,施大勇目睹了大军是如何溃败,那数以万计的八旗骑兵仿佛是地狱放出的恶魔,一片一片的收割着明军士卒的性命。
败,惨败,前方的大军已乱不成军,成千上万败兵狼奔鬼哭的朝后方跑来。
随着人群的越来越稀,越来越散,施大勇看到了仍屹立在风中的中军大旗。
大旗下,是年过花甲的大军统帅——兵备道张春,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
花甲老人尚血战到底,宁死不退,况我正当盛年之辈!
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花哨的动作,施大勇静静的将青铜面具罩在脸上,然后翻身从马上跃下。
平静的面朝众将开口说道:“大军败了,兵备大人却仍在坚持,我等理应追随兵备大人至死,如此方为大明军人本色。”
没有回应,曹变蛟、蒋万里、黄安、邵武、李大山、麻忠、孙有劲等一干军官并没有一人出声附议,但也没有一人开口反对,而是一脸坚定的望着他们的参将大人。
坚定,毅然的坚定。
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正如当日在大凌河城下,在锦州城下一样。
上不畏死,下必随之;上若畏死,下必弃之!
“全军听令,随本参将向前,此战无存,只为决死!”
在部下们的眼神支持中,施大勇下达了全军前进的命令,确切的说,是敢死的命令。
“决死!决死!决死!”
人群中,那名在锦州城门不要银子的年轻人突然高声叫喊起来,瞬间,“决死”的高呼响彻整个上空。
热血燃烧在松山兵胸中,热血燃烧在昌平子弟心间。
决死之志,匹夫之怒。
战鼓声中,豪迈的呼声中,锦州参将施大勇领着他的三千两百六十四名部下踏向了地狱的战场。
所有人都是用脚走,虽然离小凌河只有两三里地,可是施大勇仍命令所有人下马步行,即便是狼骑军也是下马,因为施大勇要为狼骑军的冲阵留下足够的马力。
那些自愿报名狼骑军的昌平子弟在老兵的带领下,空着手往前走着,身上没有盔甲。他们的盔甲和战马的披甲被六百名没有武器的昌平子弟扛在肩上。
前方,败兵越来越多,四面八方涌来,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松山军的身后——锦州。
施大勇无意阻拦那些溃兵,人都有求活的权利,他没有权力要求别人也和他一样赴死。
初时,只呼喝要那些败兵朝两边退去,但随着败兵越来越多,溃后们开始冲向松山军,呼喝已经不管用,那些只顾求生的溃兵们已经失去理智。
施大勇不再犹豫,毫不迟疑下令曹变蛟:“小曹,挡我路者,杀!”
“是,将军!”
得到命令的曹变蛟当先挥舞大刀,斩翻两名溃兵。在他的表率下,前方的鸟铳手也向着前方打响了火铳。
“砰砰”声中,近百名溃兵被打倒在地,痛苦的呻吟着。
数百枝长矛也同时向前剌出,锋利的矛头告诉那些慌不择路的溃兵——此路不通!
溃兵们被火铳声惊住,看到身后的这支不知哪冒来的兵马敢杀自己人,一名逃跑的游击怒不可遏,从人群中冲出来,指着松山军怒骂:“他姥姥的,你们哪冒出来的,凭什么拦咱们!快让开路,你们想死爷不拦着,可别把爷们也拖下水!”
回答他的却是——“我家将军有令,尔等要求生,我家将军不拦,但尔等却不能冲击我军阵列,否则,杀无赫!”
那游击听了,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你家将军是镇台大人还是挂印的副将?你们又是什么人马,一帮新兵蛋.子充什么好汉!速速让开,不然我可要下令冲了!”
“我家将军乃新任锦州参将施大勇,我军乃松山军!”
“松山施大勇?!”
听了这个名字,那游击一个激灵,难道是那个在城外跟鞑子死磕,差点全军覆没,最后被自家红夷炮削了半边脸的施大勇?!
听说这家伙可喝过鞑子血,吃过鞑子肉,实在是一个凶神。
施大勇吃人肉喝人血的事迹让这游击不禁一个寒颤,虽然对方兵马不多,只三千来之众,但观其队形却整齐,士气也高,前面又是一帮虎视眈眈的老兵,一看便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身上一股杀气,摆明了神来杀神、佛来杀佛。
若是真要硬冲,只怕对方一定不会手软。
算了,何必和这帮送死的家伙计较,阎王爷那挂了号的,惹不起!
那游击不再多想,忙抱拳叫道:“既是施将军,末将这就带人退往一边,不过好叫施将军知道,咱们已经败了,这会建奴已经渡了河,将军所部大多步卒,就这么冒死冲上去,怕是九死一生凶险得很,不如听末将劝,赶紧掉头才是。”
“兵备大人中军大旗尚在,我军如何就败了!”郭义怒而叫道。
“这...”
那游击一时语滞,不少溃兵闻言则是纷纷朝身后看去,果然,中军大旗仍在,大旗下尚有无数士卒在与建奴骑兵厮杀。左右两翼也有几个战阵在抵抗。建奴渡河的骑兵被这些坚持抵抗的明军牵制,一时没有分兵来追杀溃兵。
主帅旗号尚在,自己却逃跑,一时,溃兵们都有些尴尬,有些人甚至在想是不是回去和中军大旗会合。
这时,对面松山军中又叫了起来:
“我家将军说了,你们不过两条腿,建奴却是四条腿,此地离锦州十几里地,大军真败了,建奴岂会放过你们逃归?你们能逃到这里,不过是建奴被咱们没有逃跑的弟兄牵制着,这才没有来追你们,可是一旦兵备大人那里撑不住,建奴肯定要分兵来追你们,届时,你们根本跑不到锦州!”
“是接着跑,还是像个男人一样,与我们松山军一齐去与兵备大人抵抗建奴,你们自己拿主意,现在不要挡着我们的路,否则,休怪我们没有同袍之谊!”
声落,松山军继续向前前进,那些溃兵见状,纷纷让到两边。
那游击部下的一个千总见游击大人在那发愣,忙上前低声问道:“大人,咱们怎么办?”
那游击朝正向中军大旗行去的松山军看了看,咬牙说道:“那施大勇说得不错,咱们两条腿跑不过建奴战马的!到头不是叫建奴给追上杀了,便是被他们掳去,既然如此,咱们还跑什么跑,眼下唯一的求生办法就是回去,和鞑子们拼了!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闻言,那千总一愣,喉咙一咽,艰难道:“大人,鞑子可都是骑兵啊,咱们打不过啊…”
“你要怕死就自己跑!”
那游击似是拿定决心,不再理会那千总,挥手朝还发愣的溃兵们叫道:“弟兄们,不怕死的随松山施将军回去!便是死了,也是好汉,总比被建奴撵着砍得好!”
说完,带头跟着松山军的队伍向中军大旗走去。那千总犹豫片刻,忙也跟了上去。两名军官带头,尚在犹豫的溃兵们也都不再逃了,不错,跑得再狠终是没有鞑子的战马快,既然跑不回去,那不如回头跟鞑子拼了!死也要死出个样子来!
掉头回去的溃兵越来越多,很快,松山军队伍后面就跟了不下两千名溃兵。
这五千多人奔赴战场,在两侧还有数千溃兵的情况下,就如逆流一样,却更像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覆没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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