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的枯叶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白色,是昨夜降的霜。风云网磨损光滑的石板上发出“嘀嗒嘀嗒”清脆的声音,马蹄铁踏在硬路上的响动分外清晰。张宁和一众随行的人骑着马从城内的大街上走过,沿途几乎没几个人。
“据三江之口,当四面之衢,七省通连,商贾集至”的九江城,忽然之间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无人居住的房屋,紧紧关闭的门面,此时此刻张宁有种错觉,好像和考古家们突然发现了一座被人遗忘的古代城市一般。街上落满了枯枝败叶,分外凄凉;好像连衙门里徭役的杂役都跑了,不然这在平时天没亮就有清扫街道的。
路边的树上露水还没干,从叶子上时不时掉下水滴,迎面打在人的脸上,脖子上,冰凉得能叫人一哆嗦。骑马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风也很冷,张宁心想:今天是晴天,一会太阳出来应该就暖和了。
一行人走到府衙前面时,忽然许多人就出现在面前。府衙大门外有个广场,连同府前街的路也很宽敞平坦,不过此时被许多人和杂物占据了,只留出很窄的一条通路。一群士卒乱七八糟地蹲在广场上,有的人穿着朱雀军的灰色制服,有的穿着九江军的自裁衣服,大伙儿都没带兵器也没着甲,连朱雀军士卒的宽沿铁帽子也没有戴。他们好像正在那里准备晾晒火药。
这些人乍一看挺乱的,不过稍稍留意观察却是各有分工。有的人正把黑色的粉末倒进石舂里,容器看起来像是百姓加工稻米的东西,接着又在石舂里加水用木棒乱捣。有的把一团团黑乎乎的形同泥巴一样的东西搓起来放在竹盖里凉在地上。之前就阴干的“黑泥巴”,又有人搓碎了把竹筛子筛,要筛几遍,先筛掉太细的重新丢石舂里加水舂,然后去除留在筛子里太粗的继续搓碎了筛。剩下的黑粒大小匀称,就好像芝麻一样好看,放竹器里摊开晾在广场上晒干。
墙边还有一些人,有的坐在木板凳上,有的盘腿坐在地上,旁边放着已经加工好的火药,正往竹筒里小心地装,除了火药还有铅弹。这些短竹筒装满了便用塞子塞住系成一串搁在旁边,等着人来收。张宁回头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侍卫,有人扛着火枪,身上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就有这种竹筒。
众人默默地干着活,终于有人看到了过路的张宁,遂站起来行礼。张宁在马上抬起手臂,一本正经地回了礼,说道:“免礼了,你们各司其职吧。”
他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小队士兵,他们挨家敲门,大多都无人回应,然后就抬着木柱撞开,从里面搜出铁器抬走。什么锅盆、锅铲、菜刀、铲子锄头啥都有。
张宁等一行人到东门下令开城门放下吊桥,众人策马出城时,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只见刚修成不久的工事土墙内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士卒,武将们来回叫嚷着。而远处的平地上,人更多,密密麻麻的官军步军,紧跑慢跑的骑士,旗帜也是在人群上方飘着,如云帆一般多。这个时代,打仗都要赶早,太阳还没出来官军已经聚集得差不多了,估摸着他们起来做饭的时候星星都看得见。
张宁策马从挨着城墙的口子里进去,土墙后面的将士们神情都很激动,纷纷把目光投来。一个年轻的将领大声说道:“兄弟们呆会要把他们打得娘都认不得!”张宁挥着手道:“好样的。”有个头发都花白的老卒在战马旁边说道:“王爷可得小心一点,兄弟都指靠您哩。”远处还有人想和张宁说话,他都一一回应,“呆会我会在上面的土堡墙上,大伙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什么官军尽会吓唬人,前几天不是被打得巢都丢了?咱们还不如欺上去,拼他娘的!”有人嚷嚷道。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你懂个屁,要不你来当王爷!”
张宁循声看去,原来是张承宗。这帮武夫说话是很难有忌讳的,你要是当真就输了。张宁自然不以为意,当下便对附近的人解释道:“有工事能减少伤亡。官军人多,咱们得顾着自己这点人马。后面还有仗,兄弟们别急,立了功都记在本子上,等打完了分钱分地!”
张宁在张承宗面前跳下马来,和他说了几句话,俩人一起又瞧了对面的官军人马一阵。“一会万一有地方被突破了,也别在这里死扛,尽可下令退到第二道墙后。”张宁小声对张承宗说道。
他们在各处转悠了许久,只见官军把炮拉上前来了,张宁便离开了土墙,带着一行人爬上土堡去了。
土堡墙上的一个武将喊了一声“准备”,张宁也顾不得装作无畏表现,拿手捂住了耳朵,其他人也依样画瓢捂住耳朵,此时大伙儿看起来倒是有点莫名的滑稽。只有于谦板着脸目视前方,张宁好心提醒道:“嘴稍稍张开,能保护耳朵。”
那炮队武将抽出刀来,大喝道:“第一队全发齐射,放!”刹那间,轰轰轰的巨响震得土堡好像在乱晃,浓烈的硝烟飞快地灌了过来,尘土飞扬,张宁不慎吸了一口进肺,忍不住嗑起来。这地方离炮阵太近,连放几炮之后就全是烟,好像掉进了云里一般,前面什么都看不见了。
下面有人喊道:“调高一度,左第二、三门炮右移一刻。”不料张宁马上下令道:“叫炮队暂时别放炮了。”
朱雀军有简单的测距仪、铳规,有专门瞧目标的观测哨,但此时想在远距离上用炮击精确打击较小的目标同样很困难,打不打得中全靠运气。没有后座力减震装置,像土堡上的炮台要稍稳定一点,但需要反复尝试,太废弹药。
果然一通炮击完全没让官军火炮丧失反击力。等烟雾散得差不多了,远处的炮阵也架得差不多了,陆续就响了起来。重炮的声势非常唬人,离土堡接近二里远,照样能感受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过杀伤力就实在没有那么恐怖,前一阵稀疏的还击后,好像工事这边根本就没死人,铁球从半空落下来,大多砸到了宽阔的土面上,除了捣腾起灰尘啥效果都没有。
不过很快官军就有了法子,越来越多的重炮用骡车牛车拉了上来,各处架设装填,大概数了一下,一共有四五十门之多。张辅那老东西果然是皇帝宠臣,得到的装备真是很阔气。官军的大将军重炮,在张宁的看法里应该归于厚壁臼炮一类,炮管粗短只能抛射重弹,朝廷还没有掌握铸造长管野战炮比较复杂的技术。
目标越多,打中的机会就越大。这时张宁便下令再次炮击。
这一轮炮击后好像捅了马蜂窝,接下来的阵仗就不得了。远处大鼓奏鸣,接着大概有几十门重炮一起轰鸣。在浓烟中,张宁看到四处火光闪动,一时间他觉得天空似乎乌云密布,无数的乌云撞到了一起,连续不断的闪电巨雷在头顶怒吼。
惨叫声、惊呼声、马嘶声在浓云之中纷纷冒出来。隐隐听见有人喊:“别跑!狗日的能跑哪儿去!”“临阵脱逃,斩了!”然后听见噼里啪啦一阵火枪的声音。
少顷,在依稀烟雾中,只见一些马兵稀疏地冲了过来。很快就传来的马的嘶鸣,不断有连马带人翻进了坑里。太远张宁看不清工事前面空地上的情况,不过他的脑中下意识浮现了这样一个场面:战马踩到土坑上面,木片和松土顿时就翻了,人马扑了进去,沉重地撞在坑里削尖的木头和硬竹上,血乱飙,或许人还没死,他在痛苦地惨叫在呼救。
战场上到处都是坑,之前撒欢一样跑来的游骑很快老实了,有的人下马用走的,个个小心翼翼。接着官军阵中又赶了一群步卒上来,乱糟糟地在地面上搜索。等那些人靠近工事时,这边便噼啪响起零星的铳声。
战场上这么折腾了许久,其间官军又放了一次炮。好在他们所有的炮都放了之后,要装填是很缓慢的。
接近中午的时候,官军大量的步军欺上来了。远处再次放了一通炮之后,官军步卒前面的人群缓缓进入了百步以内。前军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不见长兵器,看起来大多是轻步兵,火器兵在前,弓箭兵在后。
张承宗挥着明晃晃的刀喊了句什么,然后听见许多人附和呐喊。“咚咚咚……”牛皮绷的鼓发出了沉闷的敲击声,弯弯曲曲的土墙上放上了无数的火枪。锣声一响,一面朱雀旗前倾,“啪啪啪……”一整排白烟腾起。官军许多人歪歪倒倒地扑倒了,还能看见有人在地上爬动。干的泥土上杂物丢了许多,有兵器,还有一些木架子,官军的火绳枪比较重,要用支架才能发射。
少顷,官军人群里也冒起了大量的烟,铳声响后,土墙上尘土四溅。显然朱雀军损失小得多,一道墙已经防住了胡乱飞来的大多数铅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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