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卢溪朱勇的中军大帐外鼓声大作,几十个披甲的武将排着队依次走进大帐。朱勇已经完成了了对苗人大战的前期准备,近六千将士磨刀粝马,准备向东推进。
此战朱勇势在必得。他在卢溪的六千人,加上辰州府城中的守军、龙头寺的两千多人马,实际投入到此战攻守之中的人数近一万人,兵力人数并不少于苗人叛军。但是官军盔甲装备率高,兵器优良,装备有大量重兵器、火器,战斗力明显高于刚刚从穷山僻壤涌出来的缺衣少食的少民叛军;官军的装备和完善的组织制度,基本弥补了卫所兵训练不足,逃亡率高导致各地可调动兵力减少的劣势。
朱勇叫人把一张大图挂在了中央,虽然绘制得比较粗劣,但对于他的布兵方式这么一张图也够用了。经过幕僚和部将的多日商量,他已制定出了一个作战计划,今天就召集武将们开始调兵进发;并已将计划写成公文呈送兵部。
大致是首先兵分六路南北展开,向东逼近驱赶苗人。若是苗人在辰州聚拢各部人马,官军则同样调拢六路兵马,与苗人正面合战,在地势比较平坦的辰州战场上,朱勇有十成把握正面击溃苗军;若是苗人不愿意决战,势必被分割驱散,被不断向东挤压,东部是洞庭湖地区,汉人的城镇密集,苗军越向那边跑越是死路;或许他们只有溃散向西奔回,途中势必折损大部分人马,这样的结果正是朱勇的期望。
鼓声停息下来,数十员武将已在帐中分两边站立,待朱勇大模大样地走上正位时,众将纷纷单膝跪倒,抱拳拜见成国公。朱勇道了一声“免礼”,昂首端坐于主将席位上,他面有红光,精神头很好。武将们都感受到了主将朱勇必胜的信念,众人士气高涨。
不料就在这时,又是那个太监曹善匆匆跑进来了,后面还跟了一个此前没见过的太监。只见那新来的太监面目丑陋,尖嘴猴腮、左右眼大小不一,甚是难看。朱勇一见之下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来,这个太监好像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身边的人,怎么跑到湖广来了。
曹善拱手微微作礼,便走到朱勇面前,俯首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话。朱勇的脸色不虞,却依然起身说道:“诸将稍事片刻,本公去去就来。”
随即和侍立在一侧的心腹幕僚,以及两个太监掀幕去了后面。众将面面相觑,只好等着。
大帐幕后,曹善将新来的丑宦官引荐到朱勇面前:“这位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王振王公公。”王振板着一张丑脸,礼数倒也不差。
“原来是王公公,我在京师的时候应该见过的。”朱勇这句话倒也不全是客气话,丑人见过,但丑成这样的确实容易留下印象。
王振道:“成国公升起帐来,这是准备出兵去打苗人了?幸好我来得快,这要是晚了一天两天,等到成国公的明码都出动了,岂不是要坏大事?”
朱勇皱起眉头,问道:“此话怎讲?如何坏事?”
王振道:“皇爷派曹公公随军,不是说清楚了吗?成国公此次在湖广作战,主要对付的是建文乱党,其次才是苗人叛乱,主次分明岂不容易?为何现在会是这般光景,建文乱党占了三个州县,大摇大摆在州县官府陈兵;而成国公的大股人马竟在苗人这里,这是何故?”
朱勇虽然不想对太监大呼小叫,但打心眼里看不起,听到王振质问自己,心里已是老大不快,只不过考虑到他或许是替皇上来说话的,朱勇才把一口气吞肚子里了,好言好语地解释:“乱党兵少只有几百人,我已派副将覃有胜去调岳州府的卫军去攻打;而辰州府这边被苗军所围,我身为总兵官不得不救,况且整个谋划细则我已经叫人写作公文上呈五军都督府和兵部。”
“您是什么时候呈报的?此事若非曹公公及时报知,皇爷还不清楚湖广这边的情势。要是等成国公与苗人交战,这一仗要打到何时?难道坐视乱党壮大?”王振语气不善道。
朱勇一听,情知是曹善早就打了小报告了,没好气地看了这家伙一眼。原以为曹善这个白胖胖的太监比其他阉货顺眼一些,却不料同样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曹善被瞪了一眼,也不辩解,反而带着报以歉意的目光……一时间就让成国公心里稍稍解气。
成国公对王振的感观越来越差,他平时对当朝的文官和太监都挺客气的,但并不是表明他贵为国公的人就比那些人低一等。他当即就问道:“皇上有何旨意,王公公带有圣旨?”
王振听罢冷笑了一下,小声说道:“方才成国公也说了,辰州府被围不能不救,若是从卢溪撤军,辰州府的官民总得骂一个人出气吧……难道成国公的意思,这骂名必需皇爷来承担?”
朱勇顿时一语顿塞,不料这丑太监一张嘴十分了得,竟说得自己目瞪口呆无言以对。他倒是不清楚,这王振自阉入宫前本来就是个生员,单论文采口舌,或许比身经百战的成国公经验更丰富,是为术业有专攻。
王振这么一说,朱勇再也没法开口问他要圣旨了。人家连传的口谕都没有,就是这么意思,你看着办。
不仅朱勇没办法,连他旁边的文人幕僚也一时束手无策,这事说白了就是这么个意思:成国公必须放弃到嘴的肥肉,北上去打“蚊子”;而且见死不救的恶名还必须自己扛下来,或者另外找个人来背黑锅,反正不能是皇帝的意思……问题是,兵权在朱勇手里,要撤军,哪里去找人背黑锅?
王振道:“成国公领武陵总兵官之职时,就已经清楚主次各是什么了,现在弄成这样,您看着办罢。您是皇爷信任重用的国家栋梁,本应早就领会其中轻重的……您既然是明白人,多的话咱家也不想说了。”
朱勇不是不明白皇帝的心思:苗人从湖广西部的山区涌出来,能干什么事,打下辰州?可是天下有无数个辰州;而那建文乱党起兵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就是要夺取江山。所以王振暗示的轻重,无非就是这层意思。
勇不经意间微微失望地轻叹了口气,任谁把仗打到这个份上要前功尽弃,心里的郁闷也可想而知。他随口道,“天下虽兵祸四起,尚未逢大乱,乱党不过几百人,灭之弹指之间,咱们或许太看得起他们了。”
王振的口气中带着些许讥讽:“您这样的名将眼里,打仗如同对弈,是棋逢对手更有趣?可国家大事岂是对弈儿戏,何苦要等到别人壮大到足够棋逢对手的时候,才去与之一决高下?”
湖广那边朱勇本来已经准备好了战争,却不得不中止;而徐州这边的朝廷主力,也准备好了大战,不同的是,这里的大战没人有权力可以阻止。
按照英国公张辅的建议,朝廷官军的战略是先取淮安府,再取扬州。
不少人以京营精锐的战斗力和兵力优势为凭据,建议攻略两地的战役一起进行,以节约时间。但皇帝朱瞻基却否定了大部分人的建议,坚持下旨主力全部攻打淮安府一地。
朱瞻基善于从谏,但绝非人云亦云没有主见的人。他在军中处理奏章时,发现还有人上书建议分取二地的策略,认为这是在浪费他办公的时间,让他把大量时间花费在毫无意义的废话上,当下就在一本奏章上批复:官降三级。
他只想通过这样的方法来执行自己的意图,而不想明确地解释自己的思路:如果天子的心思都让人们看透了反而不好。他的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两个考虑:第一,汉王进占南京,这场战争已是没法速战速决,分兵攻打以节约时间意义不大;第二,淮安战役是朝廷军与汉王军第一次大规模交锋,他不仅要求胜利,而且要打出气势来,在舆情上占据优势和主动权。战争本身并不是目的,目的是另一种高度上的需要。
当名将张辅之辈提出中肯的战争方略时,朱瞻基需要有自己更大的考虑,让那些英明的作战方略为自己服务,而不仅仅是听从名将们的建议只是怎么打赢一场战役。
朱瞻基翻阅着各部官员送上来的禀报,他的注意力几乎都关注着即将到来的淮安之战。但喝茶休息的间隙,轻松下来注意力分散,脑子里闪过一些纷乱的念头,其中就包括湖广那边平叛的事。
当初他是打算让兵部派人去督促,但王狗儿提出辰州被围,突然下旨撤军会招当地官民不满。朱瞻基顿时就认为王狗儿说得不错,便问他应该怎么去办;王狗儿提出派太监密见,不用说得太清楚也能达到效果,并推荐了人。
王狗儿这样的奴婢,真是越来越招人喜欢。可朱瞻基心里又不太信任这个太监,要是这么下去王狗儿在宦官中的权势会越来越大……在凤阳守陵的海涛,或许应该找个机会让他出来活动活动了;这个奴婢确实招人恨,但资历能力方面确是制衡王狗儿的人。
当初海涛一败涂地,以至于罪大恶极,皇帝却不杀他。这也是王狗儿一直没搞明白的事,更不明白这个“罪大恶极”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