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的细雨,细无声,风中的歌声清晰可闻。烂泥的路面,长着青苔的陈旧房屋,目光呆滞的妇人,耳傍却听见了一阵清新的小曲,张宁驻足细听,“第一绣要绣啥?要绣要挑天上团圆月呀团圆月……”
本来他暂时就找不到什么事要做,此时更忍不住好奇,循着那歌声走到了一栋旧木楼前面,楼梯入口处站着一个短衣汉子,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张宁。张宁虽然穿的是棉布料子,可确实与这地方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半新的直缀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只有肩膀上有几粒雨水珠子,熨得很平整、折叠的印子清晰可见,身处这个环境恐怕得用“打扮跟新郎官似的”来形容。
汉子只是打量着他,他便不动声色尝试通过,见汉子没有阻拦,便继续往楼梯上走。
这时已经听见了上面的嘈杂声,除了歌声和弦声,还有稀里哗啦的杂音和说话吆喝的声音,很热闹的样子。张宁倒想起了以前老街上打麻将的茶馆。
刚想到麻将馆,走上楼一看,张宁顿时就看明白,真是个赌坊。桌面上摆着铜钱宝钞等玩意,还有人摇骰子,有的则围坐在桌子周围拿着一些木片在玩,不是赌钱是什么?
上来个把人,大多数人都盯着桌子没注意,对面有个中年汉子抬头看了一眼,目光有些空洞,然后伸手捏住鼻子“扑扑”醒了两下,顺手在凳子下面擦了擦手,就埋头继续看手里木片了。
张宁循着歌声一面看屋子角落里的人,一面向一张大桌子走去,伸手往怀里一掏,抓了几张宝钞出来。
唱歌的是个小娘们,之前听声音就知道了。模样长得还行,脸蛋匀称下巴略尖秀气、带着稚气,就是身材太瘦,乍一看去好像很单薄也没什么看点,衣裳又破又大,看起来空荡荡的。一旁还有个盘腿坐在地上用琴伴奏的老头子,凌乱花白的胡须,脸上的皮肤枯而多皱纹,照样是瘦,老少俩面相有点像,不知是父女还是祖孙。那把琴长得土灰土灰的,倒是和他们的衣服及环境融为一体,只有五根弦,琴身显得短而小,大约少了少宫、少商两个音节。
卖唱的,只比乞丐稍稍好点。
张宁走到围着不少人的大桌子前,见面前画的图案上有大小二字,情知是押宝,就将一张面额一贯的宝钞顺手放在“大”上。宝钞一贯和一贯铜钱是两码事,最多就相当于十个铜钱,要说流通时人们宁肯要十枚铜钱也不想要你那一贯宝钞,只是强制流通的币没办法将就用了。
“看好了!”上方的庄家喝了一声摇起骰子,左手换到右手十分娴熟,不料初见呆滞的人玩起骰子来这般灵活。“砰!”庄家猛地将木筒子盖在桌子上,回顾左右道:“下注下注。”这时周围的人才纷纷放钱在面前的图案上,张宁却早就放了。没一会儿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心地揭开木筒子,人们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时间有人叹息又人嘿嘿笑。三颗筛子加起来是十四点,应该是大吧?果然上方拿着钱一一对照时,陪了张宁一贯宝钞。
满是积垢的手背,填满了黑泥的指甲……张宁的观念里对人没什么贵贱之分,但古人言“新沐者必弹冠”,本来自己穿得干干净净的本能地不想弄脏,又想起刚上来见到那个擦鼻涕的动作,就算面前摆的是钱也不想拿,轻轻一掀把赢来的一贯和拿出来的几张宝钞一起放在“大”上面。
一把输完低调离开。他对这地方已经没有了兴趣,本来好奇于小娘子的歌声,但亲眼看到了就失去了那一份神秘的幻想,发现不过就是无数众生中的一员罢了。输光了再走,便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如果直接连钱都不要了就走、好似大款一般,不符合张宁平常的处事风格。
不料他一个外行运气却特别好,一连赢了几把,每次都是累加一起下注,一次都没输,面前倒堆起了一小堆宝钞和铜钱。这尼玛反而左右不是了,就算收钱走人有可能也走不了,他一个陌生人赢了就走会让赌徒们非常不爽的。
“小哥运气不错哇!”庄家干笑道。周围好几个人都多看了张宁几眼。
张宁淡定地说道:“大伙儿帮我盯着一下,我去趟茅厕,回来收钱。”
说罢正待想下楼开溜,不料旁边有人“好心”提醒道:“边上就有茅房,那道小门。”
张宁干笑了一声,道了声谢,只好向那道门走去。刚推开门,顿时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张宁低头一看,满地白色的蛆虫蠕动叫人头皮发麻。总算中间放着两块砖头,他硬着头皮跨到那砖头上,反手关上门站了一会儿。此时他的脑子里一阵空白,过了片刻,忽然有点小小的感触,人确实是很脆弱的,如果自己要生活在大明朝最底层,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过了一会儿,他从小屋子里走了出来,回到大桌子前,见自己那位置上的钱已经不见了,一分不剩,周围的人却仍然大模大样地站着坐着没走。他顿时一脸愕然道:“我的钱呢?”
“刚那一把你输了,你不是自己把钱放在‘大’上面的么?”庄家镇定地说道。
张宁皱眉把手往交领里一摸,空着手拿出来说道:“我不是没钱,今天带的不多。”
旁边的人笑而不语,估计不少人在暗想:遇到个富家小哥,完全是傻子。
张宁哎地“叹”了一气,庄家眼神倒是好,瞅着他腰带上挂的玉佩:“你那东西值个百十文,反正我赢着,换钱给你?”
真把老子当傻子了,这块玉确实不是什么高档货,但一二两银子是随便值的,张宁便故作生气道:“百十文?我不如送给那卖唱的爷俩……笑啥,本公子说到做到。”说罢起身走到那角落里,只见老少二人面前的草帽里放着几枚铜钱两张宝钞,便顺手将玉佩丢在草帽里,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刚走几步,忽然听到背后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手别伸得太快。咱们爷俩卖唱,贵人听得顺耳赏多赏少是人家情愿,唱得不好一文不赏或是撵咱们走,也没什么不对,就是没有收走别人家赏东西的理儿,当着这么多爷们的面,您说是不是?”
张宁顿时站定,不动声色地转身瞧过去,只见一个短衣汉子手里拿着玉佩,弯着腰,手腕却被那老头儿抓住了。
短衣汉子怒道:“那小哥输光了欠我钱,我要这块玉抵百十文,他使气丢到你这破冒里,怎么成你的了?”
这叫什么道理?
“啥?老头年纪大没听清。”老头儿道。忽见那汉子脸色顿时变得像猪肝一样,咬着牙愕然瞪着老头。
老头儿神色如常,又问了一下:“你说啥?”
汉子的脸色变得更难看,忙道:“玉是您的……我、我放下。”
波地一声轻响,玉掉进了草帽,小姑娘动作敏捷地伸臂轻轻一扫,草帽就到了她的怀里,动作非常快。“咱们走。”老头子站了起来。
顿时从押宝的桌子边跳出来三四个人,张宁兴致勃勃地正待想看他们大打出手,见识一下祖孙俩的身手。不料刚才那庄家却坐着不冷不淡地发话道:“干甚,没见过钱?你们干脆把老子这楼砸了!”
那几个人一听瞪着老少俩,却后退了几步。爷俩不声不吭径直向楼梯口走去,“噔噔”下楼。张宁忙一手提住长袍下摆,一手抱伞追了下去。
走出门来,只见烂泥街上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快步而行。老头子背着琴,小姑娘踮起脚把草帽往他头上戴,老头子伸手取了下来复盖在姑娘的脑袋上。
张宁忙撑开伞,靠着边快步跟了上去,走了一会发现旁边有条窄狭的巷子,他观察了一下地形便转身往巷子里走,刚进巷子就跑起来,溅了下裳一片泥点。出了巷子转头一看,见那两个人正过来,并没有避开的意思,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依然撑着伞,只是伞故意撑得比较低,只能看见他们的小腿位置……根据光线的直射原理,张宁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也不能看见。
俩人一言不发,既不跑也不慢下来,径直从张宁身边走过。张宁情急之下说道:“一曲《绣荷包》,天涯何处觅知音……”
出口之后他自己都觉得汗颜,居然用了这么恶俗的台词。
老头忽然站定,转身鞠躬道:“多谢公子赏。”
“我想找人办件事,十两酬金,老先生有没有兴趣?”张宁淡淡说道。
“什么事?”老头子道。
张宁略一思索,说道:“扬州城里有个人我看他不顺眼,想找人揍他一顿,但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指使的。”
老头子道:“什么身份,打成什么样?”
张宁道:“一个盐商的儿子,身边常有练家子跟班。狠狠给我打,打得鼻青脸肿,但别伤筋动骨把事儿闹太大。”
“成交,先付五两,事成之后再付五两。”老头子很干脆,性子很中张宁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