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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江南,美得如诗如画。
处处是开不尽的烟花朵朵,绿茵纷纷,就算是春雨绵绵,绵延不绝,也不讨人嫌,反倒把整个江南笼在一片云雾中,更加平添几分娇柔秀媚。
小莲村。
几个六七岁的孩童正在一户人家门外叫嚷,“如兮!如兮你在家吗?”
屋里有个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正在忙着给院中那棵老桃树捉虫整枝,虽然听到了外面小伙计的叫嚷,却装作没听到。
直到一个小子挤到门缝处瞧见她在,不悦的道,“你既在家,怎么也不应我们一声?”
眉目清秀的女孩转过头来,婴儿肥的小脸蛋上挂满了理直气壮,“这村里你数一数,有多少个名儿念起来跟我一样的?我怎么知道你们叫的不是六婶家的如西,或者十三叔家的如溪?”
“算你有理。我们要到莲村那边去瞧热闹了,你不去吗?”
叫如兮的小姑娘很有个性的翻了个白眼,“不去!”
“这可是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大喜事,皇上亲自下旨,要给咱们钱家的姑奶奶立牌坊,这样的盛事你错过了,下回还不知要等什么时候呢!”
“哼,不就是做外孙的要替姥姥搭座石头架子?有什么不得了的?你们要去自己去,我还忙着呢!”
“那你可别后悔。”
几个小孩子笑着闹着,转身跑了。
如兮才后悔,瞧热闹跟吃桃子比起来,当然是桃子重要些。她继续专心的给桃树抓虫,还自顾自的嘟囔着,“皇上也是小气,要赏每家赏个大元宝不行么?光搭个牌楼子有什么用?钱家都六个了,加一个凑北斗七星么?”
噗哧,忽地。院墙上传来轻声嗤笑,如兮错愕的一抬头,就见一个十来岁大,面生的男孩儿在那儿,看得津津有味。
如兮顿时生气了,叉腰怒骂,“臭小子,你笑什么呢?以为骑着匹破马就了不得么?随随便便在墙外看人家姑娘。这是君子所为么?”
男孩有点惊奇了,“你怎么知道我骑马?”
他的口音并不纯正,一听就不是本地人。
如兮一副看白痴的表情,“就你那小豆芽菜的模样,能长到墙高?又不扒墙头,不是骑了马就是踩了高跷,这还用问吗?”
男孩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这小妹妹倒挺聪明的,只是脾气不大好。太缺乏管教了。”
如兮大怒,“我要不要管教。自有我家爹娘操心,关你什么事?”
男孩啧啧,“瞧你,这么凶悍,小心日后嫁个厉害相公,天天受他打骂。”
如兮不骂了,骂太不解恨了。她索性把手上刚抓到的一盒虫子直接当成暗器对着那男孩甩过去,犹如天女散花一般。
男孩吓了一跳,可身手却快得很。拔出腰刀唰唰挥出一片光影,将那些虫子全部斩落马下。可是看着刀上绿兮兮,粘糊糊的星星点点,却也恶心得可以。
还没等他出言教训这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又高声道,“你再看这个!”
男孩只觉一阵臭气袭来,那小姑娘竟是拿准备给桃花施肥的粪水向他泼了过来。
男孩只好提马前冲,躲过这一劫。如兮看着他这落荒而逃的样子,拍手咯咯直笑,“活该,活该!”
男孩生气了,拨马回转过来,直接踩着马蹬,从墙头飞身进来。
小姑娘吓了一跳,愣了愣神,立即扯着嗓子跺着小脚直喊,“救命啊!有强盗啊!”
男孩又急又怒,他还没怎么样呢,这小丫头叫什么叫?上前一把将她从半人高的花台上揪下来,捂住她的嘴,“你别叫,别叫了!”
小姑娘年纪虽然小,可平素也是顽劣惯了的,顿时张口就要咬人。男孩无奈,又不敢真的伤到她,有功夫也不敢施展出来,反倒让这小姑娘跟他扭打在了一块儿。一时不慎,给小姑娘下个绊子,抱着她一起摔在了地上。
小姑娘吃痛,顿时眼泪汪汪的哭诉起来,“呜呜,你欺负我,你欺负我……”
男孩虽然被她气得不轻,但对于欺负女孩子这样的事情还是做不出来,又慌又乱的也不知怎么哄她才好,“你别哭,你别哭啊!”
可他越劝那小丫头片子却越发哭得响亮,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直把个男孩子生生逼出了满头大汗。
“这是怎么了?”谁也不知道,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是怎么进到这院子里来的,他站在那里,就象是半截铁塔一般。光那气势,生生的就把如兮的眼泪止住了。
男孩委屈的想要解释几句,可老爷爷半个字也不听,却从袖中掏了一包糖来,弯腰塞了一颗到如兮嘴里,笑眯眯的问,“好不好吃?”
如兮脸上还挂着泪花,却很诚实的点了点头。这糖真好吃,比她爹过年赶集时从镇上带回来的还好吃。
还吸溜着鼻涕,如兮忍不住问,“老爷爷,你这糖是哪儿买的,我下回也叫爹买去。”
老爷爷哈哈笑了,把那包糖都塞在她的小手里,“这糖外头可买不到,你要是喜欢,我讨个方子来,你自己学着做怎样?”
如兮顿时眼睛亮了,“真的吗?”
要是有方子,她可以做出好吃的糖来,然后,就可以卖钱了!
老爷爷慈祥的摸摸她的头,“放心,爷爷这一生,从不说假话的。”
如兮高兴了,抹一把眼泪,“那爷爷快坐,我去给您倒水。”
小马屁精,男孩在旁边斜睨了她一眼,可脸上却也不觉挂上笑意。如兮回瞪一眼,谁怕你么?
“不用麻烦了。”老爷爷微笑着摆了摆手,“你陪我说说话就好。对了,你们家在这儿住很久了吧?”
“应该是吧?”这点如兮不清楚,“反正我一生下来,就住这儿了。”
老爷爷看着那棵桃花,目光悠远,“这棵桃树还是从前的吧?”
这点如兮可以肯定,“是啊。这棵桃花都种了好几十年了呢,但还是能结果子的。”
老爷爷颇为感慨的看着这株桃花,“这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吧?她从前也一直想吃它的果子,可直等到离家也没吃到。”
如兮不解的问,“爷爷,你说什么呢?”
“哦,没什么。”老爷爷回过神来。问,“小姑娘,你叫什么?”
“我叫如兮。”提起自己的名字小姑娘就是一肚子气。
这都怪之前钱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姑奶奶,听说她叫钱灵犀,后来嫁了个了不得的国公府,还跟皇上沾着亲。那位姑奶奶后来做了一品夫人,带着一大家子在遥远的北疆建立了钱家的另一个分支。后来,族人去得多了,在那边也开了祠堂,发展得红红火火。
后来。这边老家的人,不知是谁家先兴起的头。都想要沾沾这位姑奶奶的福气,便把女儿起名叫如琳,如溪什么的。等到如兮的爹给女儿起名时,好字都给人挑光了,憋了几宿,才想出这个如兮来。就算如兮再不愿意,也只能如此了。
老爷爷听了只是笑。“那钱家还有位湘君姑奶奶更不得了,外孙子都当皇上了,你们怎么不学她?”
如兮顿时睁大了眼睛。“老爷爷你连这也知道?不是我们不想学湘君姑奶奶,是她的身份太尊贵,族里的老人们说不能犯了她的名讳,从前有些叫如香的女孩儿全都改名了。”
看老爷爷又开始发笑,如兮忍不住道,“其实叫什么有什么关系?哪怕是跟她们重名,也未必有她们的好运气。做人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何必比来比去的?”
男孩忍不住插了句话,“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懂得挺多。”
如兮傲然看他一眼,挺起小胸脯,“那当然!”
老爷爷又笑了笑,“好好好,如兮是不是?我记住你了。”
他说着,又看一眼那棵桃花,便带着男孩走了。
如兮其实很想追上去提醒一声,别忘了答应她的方子!可到底还是没好意思。不过大约过了半年,钱如兮收到了生平第一封信,信里不仅有制糖的方子,还有其他十几种小零食的方子。
都是他们江南家常可见的原料,但做出来偏偏美味无比。如兮很高兴,她说服爹娘,做了糕点先在村中附近卖,后来又带到集市上卖,都很受欢迎。
五六年后,家里就靠这些糕点,渐渐富裕了起来。如兮再一次说服爹娘,没拿这些积蓄买地盖房,而是在镇上开了间小小的糕饼铺子。
然后又过了五六年,一间铺子变成了三间。娘说,家里已经决定,要拿一间铺子给她做嫁妆。
嫁妆丰厚是好事,可如兮要嫁给谁呢?
爹说镇上的李秀才不错,是个有前途的,娘说隔壁村王员外家才好,殷实富足。可如兮颇有些瞧不上那个连一袋大米也扛不动的李秀才,也不大看不起那个只会傻笑着收租打算盘,连“在天愿为比翼鸟”的下句都接不出来的王胖子。
有一天,忽地族长发话,把爹娘都急急召了去,等到他们回来时,瞧着如兮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如兮很好奇的摸摸小脸,“我脸上长花了么?”
当然没有。不过当爹娘告诉她,有个姓赵的小将军来给她提亲时,如兮也觉得自己脸上可能要长花了。
那个赵姓的小将军官职并不太高,也就七品,可却是实打实的官宦子弟,他怎么要娶自己这样一个平民女子?再说,她压根儿不认识什么姓赵的好不好?
可是,爹娘去相看了一回,都对新女婿满意之极。他们已经把亲事应下,那如兮只能等着嫁人了。
一年后,在红红火火的爆竹声中,如兮穿着一身大红新装,嫁到了嵊州。这也是爹娘答应婚事的原因之一,他们舍不得小女儿远嫁,那位赵小将军就表示他可以调到他们家乡来。因为他是小儿子,媳妇也不必侍奉公婆,进门都能自己当家作主,如兮很是欢喜。
不过她嫁妆里的铺子就没了,因为离得远。她主动表示要把铺子留给家里,爹娘便和哥嫂们商量了下,把铺子折成银两给了她。如兮打算,等到了嵊州再开一间新的糕点铺子,说不定在那样大地方,将来还能赚得更多哩!
不过这事要跟新郎商量商量才行,可好不容易等到客人散去,新郎回到洞房挑起了她的红盖头。如兮抬头看一眼,心中却疑惑起来,怎么这新郎官儿恍惚有些眼熟?
新郎看着她,笑嘻嘻的道,“小妹妹,我就说你日后要嫁个厉害相公的。怎样,你眼下服不服气?”
久远的记忆瞬间涌回脑海,如兮一下子从喜床上跳了起来,口齿都开始结巴了,“你你你……怎么会是你?”
新郎把她打横抱起。重又扔回床上,嬉皮笑脸的道。“可不就是我?日后你要再想打架,我可随时奉陪了。现在要不要开始?”
如兮狠命咬着唇,不知是忍着羞,还是忍着笑,然后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
然后,然后她很庆幸,自己嫁了个好夫婿。
这个姓赵的家伙既能扛得动大米。也知道“在地愿为连理枝”,虽然嗓门大了些,脾气急了些。吵起架来凶了些,时常气得她恨不得咬他两口,但他把所有的钱都一五一十的交回家里,看到美人也就仅限于多看两眼,从来没有二心,当如兮生病的时候,他还会担心得整夜整夜不肯睡。
如兮觉得这样已经够幸福了,再好就会被天打雷劈的。可她总觉得自己的幸福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了,后面逼问了好久,姓赵的家伙才告诉她,原来这门亲事是他爷爷订的。
爷爷第一次见她时就很喜欢她,姓赵的家伙忙说他也是。如兮姑且信了,继续逼问。
然后如兮的婆婆有点不放心,暗中派人前后观察了她差不多有十年的光景,才决定要娶这个儿媳妇。
坦白完了,姓赵的家伙怕她生母亲的气,可如兮这时却才放了心。
本来嘛,哪有人随随便便就做亲的?肯定得了解清楚了才行。婆婆最后同意了,证明也是喜欢自己的,那她有什么好生气?
只是如兮还有一个问题,“那天,你和爷爷是偶然路过我家,还是特意去的?”
这个,姓赵的家伙也不知道了。他只知道,“爷爷那天说要带我去看桃花,我还以为是要到北燕去,没想到爷爷却带我来了江南,看的还是你们家那么小小的一株。”
做了几年的儿媳妇,如兮已经知道了,爷爷在北燕有妻有子,似乎还是挺不得了的人物。可他却在多年前,就孤身带着最小的幼子回到南明,一直做他的小官儿,身边也一直没有什么人服侍,连姨娘也没有。
如兮很疑惑,“我家的桃花跟爷爷又有什么关系?”
姓赵的家伙茫然摇了摇头,他也不知,于是这疑问就一直留在了如兮心里。
又过了几年,爷爷过世了。
回去奔了丧,要走的时候,婆婆忽地想起,拿了一根马鞭给她,“这是你爷爷临走前嘱咐,留给你做个念想的。唉,他到老了,也没什么消遣,就成天的做马鞭,劝也劝不住,这是他做的最后一根了。”
虽然如兮不会骑马,可还接了马鞭,小心的收在箱子里。直到孩子们渐渐大了,成天跟着他爹去骑马,这马鞭便不知什么时候被他们摸了去。
直到某一天,小女儿骑了马回来时,忽地拿着那根马鞭到她跟前说,“娘您看,这马鞭上有字!”
她定睛一看,就见磨脱了金水的马鞭柄底,果然隐隐刻着一个字,细细看来,象个灵字。
如兮忽地心中一动,想起曾听老人们说起,她家的老房子好象还是当年灵犀姑奶奶一家住过的。
后来问起孩子他爹,他却不以为意的道,“这有什么?我小时候早发现了。爷爷做的所有马鞭,都会刻上一个灵字。他说,是习惯了。”
只是这样么?如兮心里有些莫名的怅然。
可那根马鞭她却收了起来,再也没有给人用过。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她直觉的觉得,这些马鞭原本都不应该是给他们的。
爷爷故去不久,老家的那棵桃花就死了。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
如兮过了很久听说后,忽地觉得那棵桃花,不管开过多少花,结过多少果子,都从来不曾属于后面的任何人。
它只属于,最初的那个少年。
只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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