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漱玉阁的前院栽了一株红梅,傲雪凛然,独自盛开。
明萱想着朱老夫人喜欢梅香,便令婆子剪下几株,遣了丫头往各个房头都送了一些,又将长得最好的那两枝栽进羊脂玉抱瓶,亲自捧着送到了安泰院。
朱老夫人恹恹得靠在临窗的大炕上,精神很是不济。
她低声对着严嬷嬷说道,“大年初一进宫朝贺,我见着了贵妃娘娘,她虽然身子沉重,但脸色却很是红润,看起来过得很好。回来的马车上,大儿媳妇说,老大应下了建安伯的亲事后,建安伯果真立时将贵妃宫里的守卫都换上了他的人,如今贵妃宫里守护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这话音低落,并不见一丝欢喜。
严嬷嬷斟酌着回答,“贵妃娘娘能平安康泰,是咱们侯府的福气。”
朱老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声,“是啊,你说得不错,贵妃娘娘平安康泰,是咱们侯府的福气。”
可那却是用萱姐儿的终身换来的……
严嬷嬷不知该接什么话,正巧绯桃进来回禀,“老夫人,七小姐来给您送红梅。”
朱老夫人神情微顿,“让萱姐儿进来。”
明萱掀开暖帘进屋,身上披着的雀金裘很是耀眼,她一边将抱瓶递给绯桃,边向朱老夫人请了安,见朱老夫人神色有些晦暗,担忧地说道,“祖母脸色不好,要不要差人去请御医来瞧瞧?”
自从那日侯夫人来过之后,朱老夫人的精神便一直都不大好。大年初一,命妇按制要进宫朝贺的,她身子还未全好,又劳累了一日,初二初三一直到初七,又要应付前来拜年的命妇小姐,一刻都不得闲的,一直拖到今日初八,朱老夫人的脸色是一日比一日差了。
朱老夫人勉强笑了笑,“只是没睡好,不碍事的。”
她瞥见明萱身上的雀金裘,“这衣裳是你大伯母给的?”
明萱点了点头,“说是贵妃娘娘赏的,不敢不穿。”
她脸上闪过几丝犹豫挣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祖母,有件事孙女儿不大明白,贵妃娘娘为何无缘无故赏了我这么珍贵的衣裳,旁的姐妹都没有的。”
金线易见,雀羽也不算难寻,但要将雀羽用金线织入锦缎,却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事,像这样成色用料的雀金裘,就算是大内库房,也不会超过五件,实是千金难得的宝贝。
朱老夫人的脸色倏得凝重起来,原打算先瞒着的,至少等过了年再说。茹姐儿的身子再不济,太医说还能熬到三月,在茹姐儿没阖眼之前,这件事不会提起。只要亲事一天没有白纸黑字地订下,那么总还算是有一线希望,哪怕微渺,也总好过现在就让萱姐儿犯愁。
她分明嘱咐过的,却没想到贵妃娘娘会这样迫不及待。
朱老夫人挥退左右,将明萱拉到身边坐下,满怀愧疚得说道,“萱姐儿,祖母对不住你。”
她知道萱姐儿聪慧,既她已经开始怀疑,就没有必要再去瞒着了。
明萱闻言身子一窒,她张了张嘴,想要再问些什么,可那些话临到了嘴边,却又一句都问不出来。祖母既然这样说了,这件事情便差不多已经定了,质问根本就无济于事,还不如想想该如何应对。
她没有回话,垂着头一言不发。
朱老夫人见状,心里越发觉得歉疚,但事已至此,其实已经无力转圜。
她想了想,便伸手将明萱搂入怀中,低声说着侯夫人当日来时的情形,语气哽咽着说道,“祖母有心要护着你,可活在这世上,并不是事事都能称心如意的。原本蔷姐儿出了事,就算芜姐儿顶不上去,祖母也能想法子把你保住的,建安伯名声上头差了点,但总是有爵位的贵戚,族里旁支家的女孩子想必是要争破头去抢这门亲事的。可你大伯母却说,建安伯指名要你……”
明萱惊讶地张开嘴来,“建安伯指名要我?”
她猛然摇了摇头,“这不可能的!”
三年前的顾明萱纵然活泼明媚,但却是有婚约在身的,据媛姐儿说,她的前未婚夫韩修当时就已经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了。因此种种,建安伯梁琨不可能对她起意的。这三年中,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至今都不曾见到过永宁侯府以外的世界,就更不可能和建安伯有所交集。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指名道姓地要她?
朱老夫人沉沉地点了点头,“我原也是不信的。后来请你子存表哥亲自去找建安伯试探,谁料到竟是真的……”
她眼眶泛红,眼角隐有泪滴滑落,“贵妃娘娘的前程不单干系着我们一家一族的兴衰,还牵动了整个朝局,事关重大,一句大局为重压下来,祖母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啊!萱姐儿,是祖母无用,没能给你寻一门好亲事,都是祖母的错!”
明萱掏出帕子给朱老夫人擦了擦眼泪,勉强地说道,“不怪祖母。”
她抬起头来,“祖母跟孙女说说,建安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竟像是接受了这事实。
朱老夫人见状,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她想了想说道,“外头那些风评,你想必也是知晓的。建安伯虽是今上的股肱之臣,在朝中很有权势,又掌管着内宫禁卫,但在女色上头却很不节制,且……听说他残忍暴力,对女子很不客气……”
她轻轻捏住明萱的手,“但是萱姐儿,传闻并不一定就等于事实。”
明萱点了点头,“坊间以讹传讹,难免夸大事实,这道理孙女儿懂的。”
朱老夫人眼中露出欣慰神色,“我见过建安伯几次,他看起来甚是有礼温和,并不像那等残暴之人,茹姐儿身子不好,我却以为是因为她底子薄的缘故。你大姐姐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一直就不得全好,后来嫁过建安伯府去就当起了家,连生两胎都没有好好坐月子,难免伤及根本,这才……”
她顿了顿,“祖母先前不喜欢这门亲事,倒不是因为建安伯的风评不好,只是不想你做填房,这是祖母的一点私心。”
明萱知道朱老夫人说的都是实话,这种时候了,祖母不会因为要安抚她而说些好听的假话来骗她的。可什么有礼温和她是不信的,建安伯也许没有传闻中的这么可怕,但她却绝不认为这会是个好人。
妻子还未咽气呢,哪里有先指名道姓为自己选好了继室人选的丈夫?
光凭这一点,建安伯就在明萱心里被认定为渣男了。
她想了想,开口问道,“祖母,如今只是大伯父和建安伯口头的约定,庚贴未合,文定未过,这亲事是不是还有可能成不了的?”
朱老夫人眉头轻皱,“你大伯母给北岭武定侯府你两位舅父去了信商讨这件婚事,但北岭路途遥远,如今又是冬季,大雪封山,这回信恐怕一时三刻回不来。但你父母出事时,陆家没有管,这回你的亲事,他们必也是不会插手的。”
她长长地叹息,“倘若你四哥在家,那便好了。”
三房没有顶门立户的男人,才会被牵着鼻子走,倘若元景在,强烈地反对这门亲事,老大又能如何?
顾明萱眼中倏得闪过光亮,她重复着说道,“倘若四哥在家,那便好了!”
她真心不想嫁给建安伯,他是姐夫,又是鳏夫,性子必然是凉薄透顶的,即便他果真不是传闻中那样喜好虐杀女人的男子,光凭前面那两点,就已经触碰到她的雷点。她是做好了盲婚哑嫁的准备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遇到完全不合意的婚配对象时,她必须得逆来顺受。
努力过了却仍旧不能改变,到那时,她会学着接受的。
朱老夫人抚了抚她额发,面色沉得像海,“你四哥被充作兵卒发配至西疆战场,初时咱们派去的人还时常有信回来,后来战事越发吃紧,派去打听的人也没能回来,就断了消息,只是朝廷的殓报上一直没有他名字,咱们便只当他还活着。但是萱姐儿,你莫要怀抱太多希望。”
提起顾元景,她心里便纠成一团。
元景虽是庶出,但却是三房唯一的男嗣,他生母难产而死,一直养在陆氏跟前,自小就是个极孝顺的孩子,不然也不会闯围场替父鸣冤了。可惜这番孝行,却只是害了他自己,三年未有音讯,如今怕是多半不在这世上了……
明萱点了点头,“孙女儿晓得。”
她又在安泰院陪了朱老夫人说了好一会话,这才辞了祖母回到漱玉阁。
琳玥正从李少祈处回来。她说好了要在盛京多呆一阵的,但少祈却有庶务在身,定了明日启程出发回陇西,这几日她无事便去劲松院帮忙收拾行李。
明萱见了忙拉住她手问道,“表哥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琳玥笑着点头,“嗯,其实我也是瞎操心,有小厮们忙着,你们府里也使了人帮忙,哪里还需要我亲自动手的。”
明萱捏着琳玥的手忽然紧了一些,她咬了咬唇问道,“琳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