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集
第一章
江州。
金明寨、定川寨都是宋国军方标准的制式营寨,最前方是一道垒墙时掘出的濠沟,接著是一片十步宽的缓冲区,里面密布鹿角、蒺藜,然後是坚实的寨墙。
寨内中央建有望楼,四面各立角楼,寨内营帐井然。一入夜,寨中除了敲击刁斗巡逻的兵卒以外,严禁任何人走动喧哗。
相比之下,位於後方一里外的金明後寨就显得一片散乱。这里收拢著宋军数次战斗败退下来的几千溃兵,还有数目相近的伤员。与贼寇三次交锋,导致宋军伤员剧增。一部分伤员被送往後方的州县,遗留下来的除了可以痊愈的轻伤员,还有一部分已经没有救治价值的重伤员。
显然宋军没有想到军中会出现如此多的伤兵,不得不临时扩大规模,寨内营帐大多是军中淘汰下来的旧货,也没有濠沟和寨墙。偌大的营地内,伤员的痛呼和呻吟声此起彼伏,哀声遍野,半夜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位於边缘的一处营帐内,气氛却热火朝天。十余名卸了盗甲的宋军聚集在狭小的帐篷内,他们围成一圈,紧张地盯著中间一张桌子。
张亢衣服解开半边,袖子捋到肘上,头发胡须乱篷篷的,看起来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兵痞。他手中扣著一只陶碗,在桌上摇得哗哗作响。众人都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片刻後,张亢大喝一声,「开!」
看著露出骰子,众人发出一阵压抑的低呼。对面一名军士笑逐颜开,连忙把桌上的铢钱收起来。
张亢骂了句粗话,一边把所余无几的钱袋拍在桌上,粗声道:「再来!」
骰子滚动的声音再次响起,帐内气氛愈发热烈,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有人掀廉进来。
刚巡营回来的刘宜孙看到眼前一幕,不禁皱起眉头。昨晚一战,他数度登城血战,最後带著十余名军士安然返回。斩首十五级的战果堪称攻城战中第一功。
夏用和亲自颁令,任命刘宜孙为代指挥使,张亢作为副手,主管一个营的兵力。
营级指挥使是宋军序列中的核心单位,到军一级的都指挥使,就脱离了平时的训练,成为军方高级将领。夏用和虽然是一军主帅,也没有正式任命的权力,只能暂时加一个「代」字。
金明後寨都是溃兵,前段日子刘宜孙被关押,张亢作为王信实际上的副手,已经收拢了不少军士,主帅军令一下,没费多少事就凑满五个都,任命了都头和副都头。让刘宜孙没想到的是,张亢召够人手,第一件事就是拉著手下聚赌。军中一入夜连说话走动都不允许,聚赌更是死罪,如果被人捅出去,麻烦不小。
刘宜孙咳了一声,众人正目不转睛地盯著赌局,对咳声充耳不闻。张亢耳朵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一把揭开陶碗,接著大骂一声,却是个五点,这一把连最後的赌注也输了个乾净。
刘宜孙提高声音,又重重咳了一声。众人听到声音,急忙扔下骰子,跳起来站得笔直,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张亢拿著输空的钱袋起身,不等刘宜孙开口把得罪人的话说出来,便大笑两声,「刘指挥!你不是说给大家拿酒吗?怎么才来?我陪你出去看看!」
张亢搭住刘宜孙的肩,笑呵呵把他推到帐外。寒风一吹,两人都收起笑容。
沉默片刻,张亢首先开口,「刚巡过营,情形怎么样?」
刘宜孙重重吐了口气,「濠沟、寨墙都没有建。明天一早,我就带人去挖濠沟,再申请一批铁蒺藜。」
张亢道:「用不著。」
刘宜孙压住火气,「这周围都是平原,无险可守。伤兵加上溃兵,一万多人聚在这里,要濠沟没濠沟,要寨墙没寨墙,贼寇一个冲锋,这些人就成了他乡之鬼。」
「铁蒺藜申请不来,中军不会往这里投一颗。」张亢道:「你放心,贼寇不会偷袭这里。」
「为什么?」
「单是伤员,每天消耗粮就将近一千石,他们怎么会轻易消灭掉这些白吃饭的嘴?」
刘宜孙脸色慢慢变化,「你是说中军是故意不设濠……」
「我什么都没说。」张亢打断他,「只不过今天开始,金明後寨所有溃兵的口粮已经减半。」
刘宜孙一下涨红了脸,「他们都是禁军精锐!虽然乱了编制,但补到军中还能打!」
「他们已经被贼寇吓破了胆,」张亢毫不客气地说道:「神臂弓再锋锐,也要人来用,军中士气全无,纵然上了战阵,也只会一哄而散。」
刘宜孙道:「聚赌吗?」
「若不如此,哪里还有士气?」张亢道:「只要能振作士气,别说是聚赌,我还告诉他,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日。」
「张兄,我们是官兵,不是——」「他们便是匪吗?」张亢打断他,压低声音道:「岳逆大营的军纪你恐怕比我更清楚。两军相争,争的是道义吗?那还用打什么,大家选个圣人出来不就完了?刀枪之间,生死之际,道义能替你挡箭还是能替你多砍对手一刀?」
刘宜孙沉默下来,宋军接连三场惨败,大批军官被贼寇击杀,这些溃兵有的整个军都被打散,军都指挥使、营指挥使,直到都头、副都头这些低级指挥官都尽数战殁。幸存的军士虽然大多没有受伤,但士气全无,随时都准备拔腿逃跑。
张亢把这些都头召来聚赌,刘宜孙才从他们空洞的眼眸里第一次看到神采。
张亢踢开一堆杂物,用手在土中挖了片刻,摸出一只酒瓮。刘宜孙怔住了,「真的有酒?」
「这是过年时我从犒赏的大车上偷的,足足五斤。」说著张亢揭开泥封,饮了一口,然後递过来。刘宜孙脑中乱纷纷的,捧著这瓮偷来的酒不知所措。
「你是指挥使,上了战场要靠他们冲锋陷阵,撤退的时候要靠他们拼了性命给你断後。」张亢道:「想用好这些军士,军规军纪都是屁,能让他们觉得你够义气,信得过你才是真的。有功你替他们记著,有事你给他们罩著。一口酒两个人喝,一口肉大家分著吃,还能带著他们吃香喝辣,他们才会给你卖命。」
刘宜孙慢慢喝了一口,然後用力一抹嘴,捧著酒瓮回到帐内。
张亢堆起笑容,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粗声大气地说道:「哥儿几个!刘指挥给大伙送酒来了!」
看到刘宜孙真抱著酒瓮进来,那些军士眼里都放出光来。张亢把掷骰子的陶碗拿来,用袖子一抹,「哗哗」地倒上酒,一边道:「这趟来江州,大伙流血流汗,担惊受怕,一点好处没都捞著。来!一人一碗,都解解乏!」
转眼那只陶碗便在几十只手里传过,张亢也不在乎,接过来一碗酒下肚,抹著嘴巴道:「等打下江州!好歹也不能让兄弟们空著手回去。」
说到攻下江州可以大掠三天,众人都有些兴奋。有军士道:「张指挥,江州水泥到底是个啥东西?」
「管它什么水啊泥的!」张亢一边斟酒一边道:「就是铁城,咱们这么多人也把它踩扁了!嘿,你们听说了吗?江州单是商户就有几百家,有的是钱粮!只要进了城,多的不敢说,一人几百银铢的财,我这会儿就敢给大伙写保票!」
众人都抽了口凉气,营里的都头,每月的军饷也不过十个银铢,打下江州,就能发几年的财,不由都为之心动。
「钱算什么,」张亢露出一丝淫笑,「江州的女匪,咱们刘指挥可是亲眼见过的。只要落到咱们手里,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军士们一碗酒下肚,这会儿听了张亢的话,脸都涨得通红。有军士道:「刘指挥,真有女匪?」
一名军士道:「昨晚我跟著刘指挥登城,亲眼见的!嘿,活生生一个大美人儿!」
「有多好看?」
「比你见过的女人加起来都好看!」
军士们哄笑中,忽然有人道:「张指挥,咱们还见过一个女匪,在烈山的时候……」
「可不是!」有人接口道:「说是新娶的媳妇,脸蛋那个标致,真跟仙女一样。」
「是妖女吧?从匪的都是妖女。」
张亢狞笑一声,「从逆女匪,抓住了,不是杀头就是发配教坊司,咱们就是玩了,谁能说个不字!」
帐中的气氛顿时炽热起来,刘宜孙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张亢暗中踩了他一脚,刘宜孙一咬牙,接著拿过酒碗喝了个乾净,粗著嗓子道:「当兵打仗,求的就是个立功受赏!跟著我!不会让兄弟们吃亏!乾了!」
帐内众人兴致不减,这些都头有的昨晚跟著刘宜孙登过城,还有在烈山见过那队可疑的车马,这会儿不知详情的拉著打听,见过的兴致高昂,三三两两说得热闹非凡。
「啊啾……」
江州城中,小紫小小地打了个喷嚏,浑然不知有人正在谈论自己。她穿著一袭紫色的暖袍,席地坐在熊皮脚踏上,手臂依著一只描金彩绘的木箱,白净的手指轻轻敲著箱面,烛光下,精美绝伦的五官如珠如玉。
雁儿坐在她脚旁,正穿针引线地缝一只布娃娃,一边小声道:「拉芝修黎是异族,不知道生辰八字;芝娘姊姊又不肯告诉我,说不能问女人的年龄,这只巫毒娃娃怎么也做不好……」
小紫在箱上叩了几下。箱盖轻轻打开一条细缝,递出一张黄纸,上面鲜红的字迹犹如朱砂,写著一组干支。
「缝在里面吧。小心些,别让上面的东西掉了。」
那朱砂般的红色都是鲜血,上面黏著几根细细的毛发。雁儿将黄纸卷起来,缝进娃娃,然後小声念了段咒语,又用针在指尖刺了一下,挤出一滴鲜血,点在布娃娃眉心。
「好了。」小紫道:「试一下吧。」
雁儿拿起针,在布娃娃上轻轻刺了一下,箱内顿时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叫。雁儿张大眼睛,「真的呢!」
小紫拿过娃娃摆弄几下,忽然抬起眼,望向紧闭的窗户,唇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笑吟吟道:「有人来了呢。」
院中传来一声树叶飘落般的轻响,一个黑影宛如一缕轻烟,从对面的檐角飘落,接著朝窗口掠去。电光石火间,耳边传来空气压缩般的轻微暴响,一只拳头从黑暗中伸出,带著凌厉无匹的气势,打在那黑影胸口。
黑影诡异地一扭,身体像面条一般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避开这一拳,接著手腕一翻,亮出指根套的钢环,握拳与那只拳头硬拚一记。
双拳相接,那黑影指上的钢环寸寸断裂,他浑身剧震,踉跄著退开,失声叫道:「太乙真宗!」话音未落,便看到那只拳头抬起,蒲扇般的大手一张,抓住他的面门。
黑影被抓得悬在空中,叫不出声来,只见他双足乱踢,接著「格」的一声,脖颈被那只大手拧断。
这几下兔起鹜落,雁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听到外面的异响,想推窗去看,一回首,却不见了小紫,只有那只布娃娃放在案上。雁儿诧异了一下,然後慢慢推开窗户。
刚才出手的人已经消失不见,院中只剩下一具尸体,软泥般匍匐在地。脖颈不自然地扭到一边,两眼大张著,充满惊讶和恐惧。
雁儿打了个冷战,接著便看到小紫。
小紫披著轻柔的暖袍,长发散开,一只白玉般的手掌微微抬起,掌心放著一只血迹斑斑的玉瓶。
冥冥中彷佛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铃声,夜风掠过,卷起庭中飘落的枯叶。忽然间,那具尸首似乎动了一下。雁儿捂住嘴巴,在她惊恐的目光下,那具脖颈被折断的尸首慢慢站起身,步履僵硬地走进旁边一处房间。
小紫回过头,竖起手指,放在红润的嘴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水香楼高朋满座,烛影摇红,席列八珍,奢华的场面丝毫看不出正处在兵临城下的险境。
「南荒的商路?」张少煌端详著手中一颗龙眼大的湖珠,忽然转过头,「石胖子,你们金谷石家当初发财,就是靠这条商路吧?」
石超面露尴尬,含糊道:「那……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金谷石家是自石超的祖父一代才开始发迹,石超的祖父曾任竞州刺史,十余年间便富可敌国。但知情人都知道,他靠的并不是经营,而是暗中指使自己州中的军卒截杀路过的商人。这种不光彩的事,石超当然不肯多提。
阮宣子握著酒樽,不屑道:「商贾之辈,皆是逐利的小人!」
程宗扬脸上淡淡的,心里却在苦笑,以前云如瑶就对自家的商贾身份十分敏感,刚才他提出入股,这些世家子弟颇有几个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显然骨子里仍看不起商人。但如果没有拉他们入股的把握,程宗扬也不会开口自取其辱。
萧遥逸道:「阮老二,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商人怎么了?没商人你能用上宋国的丝绸,昭南的象牙,唐国的玉佩吗?还有这酒,可都是从商人手里买的。」
阮宣子道:「商贾不事生产,尽是些买低卖高的刁猾之徒,世称之为五蠹,岂是吾辈所为。」
自己开口,只会越描越黑,程宗扬索性也不说话,只拿著酒觞把玩。
桓歆道:「阮二,你不想发财是你的事,你哥还在这儿呢。」
阮遥集披头散发,喝得醉醺醺的,搭在婢女肩上的手指晃了晃,「张侯、谢兄,你们商量好,我听你们的。」
「钱财都是身为之物,要紧的是有酒有美女,」谢无奕道:「程老板,你的生意若带一家金钱豹,算我一份!」
张少煌将那颗明珠往酒中一丢,张口服下,洒然道:「这样的好事,少不得要占你五股,咱们十家,一家半股。钱也不说多的,每家两千金铢。」
桓歆第一个叫好。十家之中,程宗扬不用说,兰陵萧家、陈郡谢家、清河张家、谯国桓家表态支持,已经占了一半,石超虽然没有开口,但他入股的心思只怕比程宗扬自己还热切,剩下几家向来以谢无奕、张少煌、萧遥逸马首是瞻,见状也纷纷附合。
程宗扬笑道:「哪里能要兄弟们的钱呢?诸位都是干股,一文钱也不用出!等临江楼建好,兄弟们每月聚饮一次,年底只用拿分红就行。」
张少煌笑道:「这可不好吧?整日白吃白喝,我张某无所谓,小侯爷的面子怎么过得去?」
萧遥逸道:「得了吧,我脸皮比你还厚。程兄,这股我们就白拿了,不过兄弟们,丑话说在前头,既然入了股,盘江程氏的生意,就是咱们自家的生意,谁要胳膊肘往外拐,当场打折!」
谢无奕沉著地点点头,「此言甚是有理。」
众人哄笑道:「小侯爷说得不错!」
程宗扬要的就是这句,拱手道:「那就多谢各位了。」
谢无奕道:「谢什么谢?给我找两个绝色是正经的。」
程宗扬一口应承下来。众人都出自士族,家资豪富,也没把这当回事,转头放在一边,又重新欢饮。
石超倒是存著心事,趁著劝酒的机会,悄悄道:「程哥,入股的钱,我先拿出来,总不能让你吃亏。」
「石胖子,你够有钱的啊,那可是两万金铢。」程宗扬笑道:「说吧,你看中什么了?」
石超讪讪道:「水泥的生意……」
程宗扬笑道:「这你得和小侯爷商量了。」
石超立刻闭上嘴,虎口夺食这种事,打死他也不敢干。
「水泥在小侯爷手里,分出来一些让你经营也不难。你们石家在哪儿生意做得顺手?到时用你的人,利润归你,不过要挂盘江程氏的牌子。」
「这个好说!」石超立刻答应下来,「除了晋国,我们石家在唐国也有不少生意。」
两人在席间三言两语便定下交易,程宗扬把江州水泥在唐国的经营权交给石家。石超则负责在唐国设立六家商号,全部挂上程氏的招牌,垄断水泥的经营,利润的八成全归石家。这样程宗扬凭空得了六家商号,石超也得了一份丰厚的收入。石超毕竟是商人底子,只在江州城头看了一圈,就知道水泥一旦投入市面,需求量几乎是无穷无尽,单是唐国的生意,换一个金谷石家也不是难事。
宴饮到了子时才渐入佳境,众人怀香抱玉,竞相豪饮。程宗扬无意久坐,寒暄几句便要离席。萧遥逸重伤未愈,跟他们胡混两天,也有些吃不消,正和程宗扬打著眼色准备一道走,却被张少煌看见,死活拉住不放,要和他掷骰比酒。萧遥逸只好坐下来,咬牙切齿地握住骰子,发了狠要让张少煌喝得把肠子吐出来。
石超起来要送,兰姑挽住程宗扬的手臂,笑道:「奴家来吧。」
从脂香粉浓,酒肉杂陈的宴席出来,程宗扬吸了几口清洌的空气,压下翻滚的酒意,头脑略微清醒了一些。
现在股份已经扩充到二十股,除了当初在南荒的几个人,又加入星月湖和建康世家两股势力。也许星月湖和那些世家都没这当回事,但此事程宗扬已经盘算许久,并不打算含糊过去,每年拿几个钱作为分红,就算完了。
包括云氏和各世家在内,他都准备让每位股东都出一个人,参与监督帐目。
如果单是分红,倒像是变相的贿赂,借助那些世家子弟的势力,缴纳保护费,反而让他们看轻了。只有让他们参与进来,他们才会把这真正当成自己的生意。
不过各家参与的生意仅限於水泥,织坊是死丫头的,珠宝生意是死老头的,都不会让他们插手。水泥的生产和晋国境内的销售都归星月湖,唐国的销售由金谷石家的人打理,其他四朝,自己也准备如法炮制,从朝中寻找合作夥伴。
程宗扬相信,只要江州不陷落,一年之後,水泥生意的巨大利润,就足以令王茂弘这样的老狐狸都为之惊叹。自己可不想到了那时,朝廷一道旨意下来,把生意收归官营。这种事在六朝屡见不鲜,也是晴州商会极力抨击的做法,但一般商家,谁又能扛住官府的势力。
程宗扬让各家白得干股,同时监督账目,并不是大发慷慨,而是留下扩股的余地。各家既然没出股金,自己要再扩几股也没得话说。如果能把六朝的当权者都拉入其中,众人的利益通过生意捆绑在一起,盘江程氏才能稳如泰山。有所失方有所得,这样的大生意如果斤斤计较,想独占利润,历史上石超祖父的下场就是最好的教训。
吴战威在外面等候,见到程宗扬便迎了上来。程宗扬玩笑道:「两个时辰你就这么乾等著?兰姑也太不晓事了!」
兰姑笑道:「公子可冤枉奴家了,是吴执事不肯,非要在外面等著。」
「吴大刀,你现在眼界高了啊,楼里的姑娘你都看不上了?」
吴战威「嘿嘿」笑了一声,没说话。
兰姑抿嘴笑道:「楼里刚新得了几个姑娘,不比往常,依奴家看,吴执事非是看不上,多半是柳姊出门时有交待,不敢不听。」
程宗扬大笑道:「让你说中了,吴大刀脸红了哈!」
吴战威嘴硬地说道:「程头儿,你别听兰姑瞎说,我那是让著她!」
三人打趣几句,程宗扬随口道:「城都被围了,楼里怎么又新来了姑娘?」
「那几位爷带的家姬有不合心意的,随手就卖到楼里来。」兰姑道:「反正江州城就我们一家院子,我们不买也没人会买。」
「……这有点不合适吧?」
兰姑笑道:「公子可看错了,那些姑娘能到楼里,都高兴著呢。比起来,我可比她们原来的主子好多了。」
程宗扬露出苦笑,兰姑的话或许有些夸大,但对於那些不受宠的普通家姬来说,平常都是作为宴客的娱乐品,在府里和在楼里,也差不了太多。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还是不好。兰姑,你问一下,她们有愿意回家的,就给她们些路费,让她们回家。咱们又不缺这几个钱。」
「公子听奴家说一句如何?」兰姑道:「当日公子打发那些个姊妹回家,却是害了她们。这些日子我听说,那些姊妹有些刚到家又被父母兄舅卖掉,有些回家找不到落脚处,又折了回来。」
「哪儿有这样的父母?」
「也不能全怪父母,有些姑娘用过锦衣玉食,吃不惯家里的粗茶淡饭,自愿卖到大户人家为妾也不是没有的。况且那些人家甘卖儿女,往好里说,也是养不起的。」
程宗扬想起碧姬,即使在自己来时的世界里,女性地位早已不再低下,为一个手提袋卖.身的也不在少数。所谓的被逼,无奈往往是自甘堕落的幌子。对有些女人而言,布衣粗食的良家妇女,还不如锦衣美食的娼妓来得合意。
兰姑道:「话又说回来,公子若把她们送走,那些公子爷面上也不好看。」
程宗扬心下自嘲,人家自己都愿意,自己还充什么圣人呢。
「这样吧,告诉她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的也别勉强。愿意留在楼里的给她们支一份钱。等她们赚够身价,愿意自己赎身的,就让她们赎身。能找到合适人嫁的,楼里再补一份礼金。」
程宗扬想的是,既然她们愿意当娼妓,自己也不用再自作多情。兰姑听到却揽衣跪下,诚心诚意地给他磕了个头,「我可代姊妹们谢谢公子了。」
程宗扬笑著把她扶起来,「用得著这么大礼吗?」
「公子不知,楼里的姑娘没有拿钱的规矩。每日不打不骂,好茶好饭养著就是了,到了年老色衰,被楼里开恩打发出去便算好的,哪里还能拿钱呢?有公子这番心意,咱们楼里的姑娘,都该给公子立长生牌位了。」
程宗扬无言以对,良久才道:「好好待她们,别让她们受委屈。」
程宗扬走出几步,忽然又转过身,笑道:「还有,服侍咱们自家兄弟时候,让她们用心些。」
兰姑笑道:「奴家省得。」
夜色如墨,东城的方向隐隐传来喊杀声。宋军大规模的攻城战虽然停止,小股的袭扰仍持续不断,星月湖大营的反击针锋相对,派出十人左右的小股队伍从堡垒背面跃下,趁夜色偷袭宋军的营地。
自从铁壁相公李士彬被诈降的贼寇刺杀,宋军就不再收留任何俘虏。而星月湖大营的反击多是以击伤为主,留著伤员消耗宋军的粮食。双方都在想尽办法扰乱对手,看谁先坚持不住。
靠近南门一带的房屋有些被投石机砸毁,东城因为兽蛮人突破城墙,也有些地方受损。相比之下,临江的西市始终风平浪静,小狐狸给自己挑住处的时候,多半连这点也想到了。
程宗扬一路想著心事,没有理会周围的动静。忽然人影一闪,一直跟在後面的吴战威跨前一步,挡在他前方,反手握住刀柄。
自己修为比吴大刀高出一截,但论起江湖经验,拍马也赶不上。吴战威已经擎出他的厚背大刀,程宗扬才反应过来。客栈静悄悄没有丝毫声息,空气中也没有任何异常,不过程宗扬有一项本领是吴战威作梦都想不到的,他太阳穴上的伤疤微微一动,捕捉到一丝淡而又淡的死气。
出事了!程宗扬心头一紧。
吴战威猛虎般纵起身,用肩头一扛,门闩断裂,大门洞开,「篷」的一声撞在墙上。接著大刀挥出,已经与里面的刺客交上手。
躲在暗处的刺客从头到脚都蒙著黑色的皮革,只在头罩上挖了两个洞,露出一双眼睛,嘴部开著一个小孔,夜色下分外诡异。他用的长刀也用染料涂黑,身上湿湿的,不住滴下水来,显然是从水下进入江州。
江州城墙上现在每隔几步就有一名星月湖军士把守,说句连苍蝇也飞不进来并不算夸张。想不被察觉地进入城中,只有水下这一条路。
那人出手凌厉,修为在四级以上,已经超过一般的江湖好手,但吴战威毫不示弱,竟和他斗了个难解难分。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程宗扬一直担心组建直属营,凭吴战威的身手不足以服众。虽然指挥官不一定必须冲锋陷阵的猛将,但星月湖大营的水准放在那儿,无形中提高了修为的标准。昨晚的攻城战,吴战威显露的身手就相当不错,但当时城头混战,没有此时单对单来得直观。看样子吴大刀和易彪、吴三桂交流多时,修为已经突破第四级,进入入微的境界,放在星月湖大营也不算太差。
刺客不止一人,这边刚交上手,就有两道人影从客栈里悄然掠出。他们一言不发便亮出兵刃,准备合攻吴战威,却见一个年轻人排门而入。
程宗扬笑咪咪道:「大半夜的,三位是走错门了吗?江州衙门我可认识人,只要我一句话,一会儿就把你们扔牢里,挨个打一顿板子,信不信?」
其中一人阴森森道:「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两人同时向程宗扬攻去。程宗扬笑容不改,等两人到了身前,双臂一振,从背後擎出一对钢刀,接著一招虎战八方,顷刻间劈出十余刀。
两名刺客都是四级上下的修为,一交手才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是好惹的。刚才发声那人突然忽哨一声,接著攻势大涨。
程宗扬脸色微变,这帮刺客不止三人。死丫头的焚血诀虽然已经解除,但气血消耗过多,万一遇袭,凭她自己怎么也护不住梦娘和雁儿两个弱女子,何况还有卓云君这个心怀叵测的贱人。
客栈原本有星月湖军士守护,但连日来星月湖大营多次出击,伤亡不小,程宗扬早已把守卫的军士调走,补充一线的战斗力。一旦刺客闯入後院,死丫头就危险了。
「吴大刀!」
吴战威应了一声,横身过来,将三人的攻势尽数接下。程宗扬压力一轻,立刻脱身掠往後院。客栈後面的小院房门紧闭,程宗扬顾不得破门,直接纵身攀住墙头,翻身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