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鹏翼社鲲字号楼船。
程宗扬仍坐在椅中,面前桌椅依旧,星月湖八骏之一的云骖已经踪影皆无,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卢景带来的消息并没有让程宗扬感到太意外,自己早有预感,江州将经历一场恶战,双方从山野鏖战到城下,战场从陆地一直延伸到水上。只是不知道对手会是宋军。
对於江州之战,自己并没有太多担心,萧氏父子既然敢接下江州,自然有防御的手段。如果星月湖剩余的两千人都是萧五那种水准,宋军只怕多上十倍也讨不了好。何况还有自己送去的礼物。
早在建康的时候,石灰坊刚烧出第一批水泥,自己就著手这件事,准备给小狐狸一个惊喜。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程宗扬不止一次後悔自己大学应该选理科,可当初自己实在太没有预见性,完全忽略了穿越的可能,竟然选了一门对穿越者毫无用处的英文系。对於自己这个缺乏必要准备的穿越者来说,水泥可以算是自己唯一掌握的跨时代技术。
说起来很惨,但这确实是实情。别说枪械、大炮,自己那点理工知识,连块肥皂都造不出来。
把水泥提供给小狐狸,并不是程宗扬一时冲动,即使没有迫在眉睫的江州之战,自己也会与星月湖合作。星月湖有的是身强力壮的汉子,只要自己提供足够的石灰,再加上祁远这个新上马的行家指点,短短时间就能让江州城改头换面。
听到宋军准备对江州用兵,程宗扬第一个念头就是放弃晴州之行,立刻赶往江州。可卢瞎子比自己还急,把月霜往自己手里一丢,就拍拍屁股走人。
程宗扬算了一下,自己乘船顺水到晴州要二十多天,宋军远道进攻江州,大军集结,走陆路三个月能投入战场都是快的。等送完月霜,自己再去江州,恐怕还能赶到宋军前面,亲眼看到自己「发明」的水泥在江州大派用场。与这件事相比,自己在建康的临江楼只是一件小事。
贾师宪远望西湖的时候,程宗扬也推开窗户,在暮色中临风远眺。夕阳下,浩浩荡荡的云水浮跃出万点金红的光芒,向著没有尽头的天际流去。
这个世界就像水中扭曲的倒影,熟悉而又陌生。直到现在,程宗扬也不敢相信自己真在晋朝的建康生活过,还是这仅仅是个梦。不知道自己真是与王导、谢安这些历史人物接触过,还是仅仅接触到他们虚幻的影子。
这个世界就像一盘被无数次篡改过的棋局,面前那些错综复杂又捉摸不定的棋路,令自己对未来一片茫然。程宗扬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是占尽先机的棋手,还是局中随时可能被提走的棋子。毕竟前面已经有岳鹏举中盘退出的先例,段强更惨,刚落子就被提走。
自己这枚棋子呢?会不会在下一手就被提掉?
程宗扬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了,因为自己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有答案。在这样的暮色里,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连自己的存在感都渐渐变得模糊,彷佛融化在熔金的夕阳间,一点一点消失。
舱门轻轻一响,程宗扬一瞬间从恍惚中抽离出来,眼神变得明亮异常。
舱门推开,外面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穿著绸衫,腰间挂著一只俗气的金线荷包,貌不惊人,看起来就像个庸碌的商人。
但关上房门的刹那,他身体突然一挺,双脚「呯」的一并,整个人彷佛一柄焠火的钢刀,从庸碌的外表下跃然而出,抬臂向程宗扬敬了个礼,「程公子!」
在六朝见惯了抱拳拱手的礼节,突然看到有人朝自己行军礼,程宗扬愣了一下才道:「俞老板?」
「俞子元。」那男子道:「星月湖大营一团一营少尉排长。」
程宗扬暗暗称奇,这个俞子元看起来身手不凡,竟然只是个小排长。他微笑道:「俞少尉你好。」
俞子元没有放下手臂,而是认真说道:「多谢公子。」
「我有什么可谢的?」
俞子元眼中忽然涌出一丝泪光,胸口起伏几下才说道:「谢中校是我们一营的营长。」
「谢艺?」
「谢中校在战场上救过我两次命。中校死的时候,我们兄弟却没有一个在他身边。」俞子元压抑著自己的感情,低声道:「公子千里迢迢背回营长的骨骸,是我们一营所有兄弟的恩人。」
想起谢艺,程宗扬心里也有些不好过,「谢兄也救过我的命。路上帮了我很多。」
俞子元收起泪光,「卢中校命令我们兄弟护送程公子和两位小姐回晴州,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船上还有你们的人吗?」
俞子元毫不隐瞒地说道:「我们排还有二十多名兄弟,在船上的有十四个。
这趟生意作完,我也要到江州去。」
程宗扬笑道:「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又同路了。」
「公子也去江州?」
程宗扬叹了口气,「小狐狸要打仗,我怎么能不去呢?俞兄,这船上有多少客人?」
俞子元道:「船上一共载了四百多名客人。有几个到扬州采购鞭炮的,大部分都是去晴州。」
听到鞭炮,程宗扬心里一动,「扬州有烟花没有?」
「烟花要数晴州出的最好,每年十月,晴州几大商会在江上放五色烟炮,烟火满江,堪称盛事。」
五色烟炮,听起来和自己知道的烟花差不多。到了晴州,买几支和小紫一起到江边放著玩,让她也开心开心,总比烧人家房子好吧。
程宗扬笑道:「多谢俞兄。雪隼佣兵团的人住在哪儿?」
「在後舱。一个十几人的大间,还有一个小房间,是月姑娘自己住的。我陪公子一起过去吧。」
「俞兄不用客气。我去看看几个朋友。」
俞子元迟疑了一下,「刚才那位捕头下船离开,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她是六扇门的人,可能有差事要办吧。」
俞子元释然道:「如此最好,岳帅当年与六扇门是对头。有她同行,只怕对紫姑娘不利。」
姓岳的到底干了多少缺德事?怎么遍地都是仇家?
俞子元道:「整个顶层都不再安排客人,公子与紫姑娘尽管安心居住。我在甲板一层,公子有事只须吩咐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