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过这样的新兵,他们在和鬼子拼刺刀的时候,竟然没敢把刺刀往人家身上捅;我们的士兵太善良,他们都是被逼起来抵抗的农民,所以怎样让他们杀第一个人往往是连长排长一级军官很头疼的事情……摘自《祖爷爷的抗战回忆》)
远处的程疯子还在那吼着秦腔,兴奋的娃娃代理连长还在那没事找事瞎忙活,没多远的的二爷还在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鬼子退下去了,似乎不会进攻了,但是大家都很清楚战斗随时会爆发,因为敌人就在四百米开外。
原来要打一个活人是那么的难!曹小民心里难过极了:在他扣响扳机的瞬间,他稍稍地抬了一下枪口,用细微得肉眼察觉不了的动作……在那之前,他瞄了很久,他不是那种纯粹凭着经验打枪的士兵,他会很多公式,像计算风速、像初速重力抛物线……他是一个神枪手,这是真的,在原来时空和那些日本同事玩“游戏”的时候,他就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发泄自己的郁闷和不满,他在射击中消灭他们。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游戏中一个人完全凭着枪法把十几个同事全部“消灭”,虽然这样做的后果可能更可悲,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就像他在读书的时候故意考九十八分然后在心里笑话那个三道杠班长一样——老子真要把你比下去,就跟玩似的……
但是在刚才,他计算好了一切,在有八成把握可以打中的时候,他故意瞄高了一点点。在那一刻他对自己说,这样应该会命中头部……但是,在内心他很明白,这是他不愿意看见一个活人被自己一枪爆头,甚至就是他自己不敢杀人!
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曹小民和那个代理连长一样在忙碌着,躲避着和战友的交流——他觉得每一个人都看穿了他,看穿他不敢杀人!
五十二颗汉阳造圆头子弹、一百七十二颗三八步枪子弹、四颗长柄手榴弹和两颗日本小甜瓜手雷,这就是他忙活的结果;他几乎要用筛子把阵地的浮土筛一遍似的,疯狂打扫战场,收获居然不小。
终于他忙完了可以忙的一切事情了,现在他还是得面对战友的目光了……
“看样子,你打过很多仗,很多死仗……”不大搭理人的二爷忽然弓着身子走过来跟曹小民打招呼。
二爷叫刘二,是全团最老的兵,已经四十二岁了,他不认得字,但是枪法好得让人没话说;他是团长邱维达的宝贝,因为他每一场战斗杀敌数目都很惊人,有时一个人杀掉的敌人比他所在的连队其他人加起来都多。整天跟在他后边的是他的干儿子孙长庆,是个被他收养长大的孤儿,跟他练出了一手好枪法,现在是个班长。
“没……没有呢。这才第一次上战场……”曹小民垂着眼睛没敢看刘二。
“那你读过很多兵书吧?”刘二很诧异:“要不怎么知道把阵地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收集起来?”
“啊……本能吧……我……”曹小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大概。可能是想来听听曹小民的故事,但是刘二发现这个枪法不错还会很认真地准备下一场仗的“老兵”原来是个没故事的菜鸟,他失望地走开了,比他还闷葫芦的孙长庆也跟着走了。
“我说兄弟,你可是天生会打仗的料啊,不像我……”另外三个烟鬼中那个只有一边耳朵的,外号叫做单耳的老兵道:“我第一次上战场是在江西剿匪,那时刚被抓丁抓了进军队,哪知道什么打仗杀人的……我们几个弟兄抓到了两个赤匪,绑了就开始喝酒;到了半夜我拉肚子跑茅房去了,回来时却看见绑在外边的那两个赤匪不知怎么的把绳索弄开了,他们拿着柴刀一刀一刀把我那几个喝醉睡着的弟兄全劈了。我硬是被吓得躲着瑟瑟发抖,动都不敢动……这打仗啊,还得看天分啊,像我这样心慈手软的能活到现在,真他妈走了狗屎运……”
单耳的话像忽然在曹小民的脑海中闪过了一道闪电:是啊,战场谁还有仁慈的资格或者手软的机会呢?你不杀人人就杀你!
……我带过这样的新兵,他们在和鬼子拼刺刀的时候,竟然没敢把刺刀往人家身上捅;我们的士兵太善良,他们都是被逼起来抵抗的农民,所以怎样让他们杀第一个人往往是连长排长一级军官很头疼的事情……又一段话,来自那本该死的回忆录的文字在脑子里跳了出来!
很显然对面的日本人不会有恻隐的时候,如果自己的手发软,那么下一个被杀的可能就是自己;无论如何,在更残酷的战斗开始前我得学会杀人!曹小民想到这,情不自禁就把头悄悄探出战壕,在落日的余晖中观察了一下日本人那边的动静。
就是他了!曹小民看见了一个日本军官在拿着望远镜看这边,在他身侧还有一挺机枪在掩护。把头缩回来,曹小民心里默念着那个鬼子军官的方位,拿起步枪,推弹上膛,拉机闭锁……忽然他直起半个身子探到战壕外,瞄准,射击!
“砰!”一声枪响再次让整个变得死一般沉寂的战场震惊了一回,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子弹带着一点暗红钻进了那个鬼子军官的脑袋,但是他不确定——他被一股大力推倒了,接着头顶上就是擦着战壕边沿的子弹“嗖”“嗖”地飞过……
“好样的,头部命中!”远处二爷的声音传来了:“早几年,眼神好些的时候还行,现在这个距离我打不中了……”接着二爷窜了过来掀开压在曹小民身上的那个老兵大根,拿起曹小民的手看了看道:“还真是个新兵蛋子……”
被打死了个军官的鬼子对着这边的阵地疯狂开火,头顶上的子弹不停飞过,大家却在战壕里说笑浑似没事一样:“好啊,咱三营又多了一个神枪手……”
“你看鬼子的时候要这样看……”那个扑倒他的大根示范着,他把头抬高,然后头脸往上一仰,眼睛向前一瞟就把头缩下来:“就这样,瞟一眼就行,千万别再像刚才那样探出去看,很容易就没命了……”
剩一边耳朵的单耳、喜欢吹口哨的叫子、据说下边长得像驴一样的大根……这里的每一个老兵都有打仗或者保命的绝活,大家争着向这个打枪贼准的新丁献宝。
那一枪打中或者没打中都不重要,因为这一枪是曹小民全心要打中对面的人的,而且是冲着头去的,他真的敢杀人了!
第一次杀人后的兴奋让他的体内肾上腺素瞬间上升了不少,带着点眩晕和一脸的傻笑——曹小民不知道自己原来杀人后还会笑。他不自觉地接过孙长庆递过来的香烟——他抽烟了!
在这一晚,他知道了为什么老兵都要抽烟,经过一天苦战的阵地上到了晚上全是一边带着酸味的尸臭;在这一晚他知道为什么老兵大都多话了,因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阵地上只有同伴的说话声让你知道自己还在人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老兵了,是这群百战余生的老兵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