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爱更疼比爱更暖  比爱更疼 比爱更暖_1

类别: 比爱更疼 | 比爱更暖 | 宁子 | 比爱更疼比爱更暖 | 宁子   作者:宁子  书名:比爱更疼比爱更暖  更新时间:2011-11-28
 
比爱更疼比爱更暖

第1节:陪我度过失眠之夜的人

引子我的女子阳历的新年,在暧昧的寒冷中慢慢结束,我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这个城市。

我将回家。过一个有雪的年。到永远。

不再回来。

飞机一直向上升腾,朝着西北的方向。

我看了一眼窗外的蓝天。阳光很好,那种明晃晃的亮丽,预示着冬天即将结束。看不到下端。我知道它正在穿过这个我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没有什么明显特征的城市。

可是一年的时间,总有些东西留下了记忆。它的声音;它的语言;那些散布于各个小巷的、带着地方特色的美味小吃;出租车的色彩。还有我最初来到这里,因为寂寞而习惯午夜时流连于网络时,在虚幻而自由的网络中,陪我度过失眠之夜的人。

他们使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我们陌生而熟悉,彼此安慰。

一切使得我和这个城市,飞快地相互靠近。

然最终不能真正融合。

还有,还有那些在街中匆匆走过的漂亮女孩儿,她们微笑的或者冷漠的面容。

她们是这个城市最时尚的色彩和特征。

她们是这个城市的精灵。

也曾有过邂逅,有过某个瞬间的感动和温暖。然后在邂逅的街头,挥手告别。

谁都没有回头。

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愿意相信,这一切,一切与这个城市有关的记忆,都是生动的、美好的。

却无须怀念。

直到快要离开的时候,我碰到了她。

我怀疑,她的出现是这个城市对我的惩罚。它不动声色的,以她的出现惩罚我的薄情,它给予我三百六十五天的温暖,我却不肯留下任何的怀念。

城市不许我这样彻底地忘记。

因此,她从网络中走出来。一个压根儿不熟悉网络,不迷恋网络的女子,偏偏在某一个午后忽然走进网络,然后从网络中走出。一直走到我的面前。

是的,一个女子。

我始终这样叫她,因为她已不是女孩儿,可是她还不是女人。

我只能这样界定她的身份。

她和这个城市所展示的很多直白的东西不太一样。最初,她为一个问题和我在聊天室争执。她很固执,充满敏慧。

惟一的一次。

那以后她再没有出现过,留下来的,是一个电子信箱。

我们用宋体字对话的时候,我问过她的名字。她不说,后来她也一直都不说。可是她竟然不知道,我是故意的。她的电子信箱——朋友帮她申请的那个信箱,是以真实名字注册的。

我早已知道。

她是真的不熟悉网络的,电脑对她的用途,只是写字。那些字罗列成她生命的全部内容。她也一直不知道,很多网站,转载了她的小说。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找到以后,看了看。

看过后心里不是太舒服。有一点疼。

发誓不再看了,可是不能自已。

感觉类似于吸毒。

伤感和凄美弥漫在她的文字中,并不奢华。事实上有很多语言是直白的,简单的。可是总在简单的背后,觉得心被重重碰了一下。

我怀疑她文字中的女子,那些不美丽,却很生动,那些一边爱一边疼,在流泪的时候喜欢大声唱歌的女子,是她自己。

忽然想见一见她。

我是个非常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按照常规,应该从她的文字开始,戒掉并远离她。

我没有做到。

那时候秋天还没有过去,可是已经知道并确定要走了。

于是在有了一些信件的来往之后,留下了电话。

然后一直有所期待。

她却一直没有打,一直一直地。

直到秋天彻底过去。

我想也许我们不会见面了。想了想,这样也好,一切终究是未知的。谁知道呢,她是不是一杯毒药。

却在那个没有什么预感的黄昏,桌子上沉静了好长时间的手机响了起来。显示屏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忽然觉得是她。

就这样在某一天某一个华灯初上的十字路口,我见到了她。我的女子。

女人,我一直喜欢两种:美女和才女。

她是后者,又有异于后者。她不是纯粹的哪一类人,她无从归属。她是她自己——女子。

女子不漂亮,可是看到她的时候,心忽然折服了。

她有着并不美丽却足够清澈的面容,在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疼。那种疼折射了她的身体,和她的心。

忽然想把她所有的疼痛握在手心里,抚摩一遍,一点点抚平。

那一刻我相信了,她的文字中描述的那个女子,是她自己。

那天我们一起吃饭,她一直在笑。我知道她笑容的背后掩藏着什么。

她拿过杯子为我倒水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左手手腕上,一条漂亮的银色手链。链子在她手腕上滑动,我看到了那些遍布于她左手手腕的伤痕。

非常浅。在灯光下,却清晰。

我的心动了动,充满酸涩。

一切就这样在冬天进行到中途的时候,开始发生。

我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她,在她以一种我无法想像和解释的姿态,走到我身边之后。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她年轻而沧桑,热烈而淡漠。她的身体纤小单薄,却充满最原始的诱惑。

她的身体在自己的文字中透出来,单薄而放纵、纯洁而无耻。

我怀疑她的前生,是一只走丢了的猫。在她的眼睛里,找不到方向的专一。那天起,我叫她猫。

我想改变她。其实我从来没有过想要改变一个人的愿望,我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第2节:在一片凌乱中

我却说服不了自己,在这个冬天最后的日子,用很多我并不熟练的方式,试图改变她。我像一个固执的母亲,想要一个孩子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学会生活。

那种真实的,存在于衣食住行中的琐碎生活。

我害怕有一天,她会死于失眠和营养不良。

我不得不这样做,时间已经来不及。

我亦不能继续为了她,延长在这个城市的停留期。

一切不可人为,一切皆是定数。在最后的日子相遇,然后分离。

昨天,她在电话里告诉我:"我会做草菇青菜了。真的!"我笑了笑。我愿意我的心以此感到安慰。

这些天,我一直在向她要一个承诺,我要她答应我,答应我今生在用心生活的前提下,努力让自己快乐。

对我的索取,她一直微笑、沉默。

我愿意相信她的沉默是一种无言的许诺。

我知道我在骗自己。

在我和她有过的,最深最深的接触中,那种难以想像的身体的纠葛中,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是不是爱我。

我相信很多女孩子或者女人,是为了爱,才付出自己的身体。女人是因爱而性的。可她是个女子。我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付出和索取。

不停不停地要。

我害怕她说爱,又不甘她说不爱。

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男人。

可是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有了十年婚姻的男人,我能怎样对待这样一个女子呢?

我怎么做,会不是错呢?

最后我只得离开。

其实倒是她问过我,她说:"你爱我吗?

"她只是问,不是用心的。我想。

我想这样说:"比爱更疼。

"我不知道还能够怎样回答,她不是我内心里习惯去爱的女人,可是给予她的,却无可替代,爱也不能。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这种感觉,亦是:比爱更暖。

不说了也罢,我想,聪明如她,会懂得。

她笑了,笑着说:"我喜欢这样。

"她还问过我:"你是个好人吗?

"我想了想,在感情上,我不算是。我有深爱我的妻子,一个善良、美丽、真诚的女人。作为妻子,她无可挑剔。我还有过性情相投的情人,在生命的某一段时光里,我们彼此相爱。然后告别,不作任何纠葛。她们都是美丽的女人,曾经在我身心孤单的夜晚,给过我最温柔的安慰。还有那些不曾见面的,在网络或电话中,同我相互吸引和眷恋的女友,可能我们一生都无法相见,可是在心灵中,我们一度非常靠近过。

我伤害过别人,也被别人伤害过。可是,我有一颗并不坚强的心。

所以,我说:"我算是个好人吧。

"她笑了:"我喜欢好人,本质上的好人。

"她说:"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是个有很多颗心的女子,也很容易忘记。不过,我也是个好人,所以我们才会相遇。"然后她仰起头来,看向天空。

她是吗?她真的有很多颗心?真的很容易忘记?如果她是,为什么这一刻,飞机穿越城市上空的一刻,我忽然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它。然后隔着越来越遥远的空间,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说着再见。

我相信这一切不是我的错觉。

飞机继续升腾着,朝着西北的方向飞翔而去。

我不会再回来了,可是这个城市,我该用怎样的力量,才能真正忘记?

走的时候,我带走了她写的这个故事。她说:"只是一个故事,我们都不要当真。""好的,不要当真。"我同意了。

我有同意和不同意的权利。

我是沈家明,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在一片凌乱中,我看到墙壁上的电话号码十一月二十五日。星期二。多云。

黄昏,我坐在一片凌乱中,犹如空间的废墟。缓缓地仰起头,看到墙壁上用铅笔写下的号码,看了片刻,拿过手机拨了沈家明的电话。

几乎是无意识的,这样一个举动。在拨着那些号码的时候,我并没有太想明白,对方,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虽然在网上,我和他认识已久。从秋天到冬天,来来往往地,也有几十封的邮件了,但在现实中,我们其实还陌生。

完全的陌生。

那个黄昏我的心情糟透了,烦,加上疲惫。因为第二天的搬离。待在外面的年月里,几乎有了一种"搬家恐惧症".大学毕业后第一年,好像平均三个月搬一次住处,后来因为工作的稳定,那种移动渐渐延缓。可搬家的感觉,让我想起来,始终都有疲惫感。恨不能有个地方,可以一劳永逸。

也或者因为不再年轻,所以害怕任何形式的动荡。二十岁的时候,以为单枪匹马可以走遍天涯的。现在,想都不再去想。

什么能抗拒得过时间呢?

这套两居室的房子,我一年半以前搬过来。当时真的是喜欢。在城市不算喧哗的位置,周围有草坪和广场。房子简单地装修过了,褐色的门,纯白的墙壁,卧室里绛红色的地毯。朝南的阳台,窗明几净。看房子的时候是春天的午后,那样美好的阳光齐刷刷地透进来,一下子就俘获了我的心。没有丝毫犹豫,一次性付足了两年房租。

房东是个长相正直的中年男人,有整齐的黑发,穿深色西装,不苟言笑。当时他严肃向我承诺,五年之内,不会将房子卖掉。

还记得那天舒展的呼吸,因为知道至少五年,我不用再为搬家烦恼。对于一个生活能力不是太好的人,这也是一种幸福的安慰。

第3节:一个我陌生的男人

并不想五年中,我会碰上一个想碰的人,有一个家。二十七岁的时候,年少时想像过的东西忽然开始变得遥远。世事和情感的多变浮华看在眼底,开始质疑很多东西。而我,天生在情感中,似乎也比别人多了份敏感。也莫名其妙地,经历了很多人不曾经历的事情。

不知道一切是不是和性格本身有关。

对生活而言,一个过于敏感又天生颓废的女子,注定了生活不会太快乐明朗。一切又被放置于这个无根的年代。有时候觉得生命在随波逐流,不知道未来。

好在有时懂得表面的调节,大多的时间里,不去追究。比如为了一套心仪的房子,便告诉自己这是幸福。而沈家明后来说,正是因为如此,他才知道我的孤单。

房子的幸福,却只享受了一年半,那个看起来非常值得信任的房东,违背了当初的承诺,私下里将房子高价卖出后,才作出一脸无辜状找到我,很大度地退了我半年房租,给我一周的时间搬出去。

一点脾气都没有,当时只拿了他的一张收条,没有什么合同可以让我义正词严地向他讨个说法,拿着退回的房租,暗下里恨不能摔到他的脸上去。

当然什么也没有做,甚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笑着看着他走出门去,然后坐在地毯上,发了半个小时的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所措,在茫然在悲哀在痛苦的时候也会微笑。

房东走后,我四处看了看,觉得沮丧透了。这一年半的时间,居安不思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零零散散地,把五十多个平方米的房子,几乎填满了。单单书、杂志和CD,已占据了很大的空间。还有那些没有什么用途,心血来潮时买下的玻璃器皿、软性玩具、装饰品……突然之间全部成为了行走的负担。

三年前,一箱子衣服一箱子书,是我全部的行囊。终归是简单,而憎恨搬家只是因为憎恨习惯的骤然改变。刚刚习惯了一个地方,熟悉了那里的街道、商场,知道了在哪家银行交电话费,哪里可以买到新鲜蔬菜,并和卖水果的小贩也渐渐熟悉起来,不需要再辛苦地讨价还价……一切又要重来了,即使两手空空毫无负担,也是厌烦的,何况此时,附加了如此之多的物质负累。

灰心了整个晚上。

第二天开始回报社请假出去找房子,跟着中介的员工在城市的寒风中奔波。奔波了三天后,勉强看下一套离原来住处并不太远的,刚刚登记到中介的居所。三天的行走中,才知道冬天真的来了,走在那种没有阳光的小巷,寒冷瞬间就可以将身体穿透。寒冷中,一次次将衣服领子竖了又竖。有一天的一刹那,因为冷,竟恨不能立刻找个有房子的人嫁了。一颗心,忽然变得脆弱不堪……

如此这般,家还未搬,伤感已经到了极限。

再用了整个下午将屋子里所有属于自己的物品装箱,一次次狠下心,扔掉一些可要可不要的东西。也懒得再归总,丢弃的,统统扔在地毯上。我恨那个言而无信的房东,所以成心如此,不给他留彻底的清净。而新的房子在五楼,我想像得出没有电梯抱着那些东西上楼的艰辛。很多物品是不能交给搬家公司处理的,他们不会像我那样精心,会破坏了它们。比如那些漂亮的玻璃酒杯和陶瓷花瓶,它们已经成为我生命中无法丢弃的附属品。

有些辛苦,实在是自己找的。

终于收拾利落,人也跌坐在地毯上,听着自己的呼吸,似乎上气不接下气。常年不运动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简单的劳累。

平缓了片刻,感觉到外面城市冬天的黄昏已慢慢逼近。面前的白色墙壁上,很多顺手记下的电话或者某些人的名字,都已经淡淡地没有了痕迹,最清晰的几个数字,我念出声来,135×××××800.那串被我写在墙壁上的,陌生的号码。在黯淡的窗棂透过的余晖中,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光泽。是那种铅笔粉的光泽,黯淡,却清晰。

房子的感觉,因为凌乱的物品,的确犹如一片废墟,除了床是完整的。我喜欢的桃红色撒了白色小碎花的卧具,依然有一种温暖的诱惑。我要在这间屋子里,度过最后一晚。留最温暖的一处,给自己。

我不是不喜欢它,可是我没有办法。这让我心酸。

手机在地毯的半米之外。

看,什么是能够躲过去的呢?所有要来的一切——离开。离开前的最后一晚,那个电话。沈家明的出现。和这个最后的,与爱有关的冬天。像他说的,一切都是如此有条不紊,按照它自己的规则发生了。并不是我们想像的。

我同意他的这种说法,成年以后,我喜欢把一切人为不能解释的事情,推给天意。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与他真实邂逅的几率其实很小,这个冬天已经来了很长时间了,剩下的日子并不是太多,一如他要在这个城市停留时间的短暂。这是他留在这里的最后的冬天,两个月后,他将离开,回到他一直生活的北京,永远不再回来。

永远。

只是两个月而已,很容易就过去了。偏偏,没有成行,没有遗漏过去。

不知道到底什么是不甘的。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没有什么预感的,在一种疲惫和倦怠的心情中,拨了沈家明的电话。同时,我想了想他的名字,我知道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

一个我陌生的男人。曾经在网络中,我和他有过一场关于美女的争执。

第4节:我们彼此无法抛弃

其实我一直不太熟悉网络。我是说,网络中人和人的交往交流的方式。本能地,我有些排斥它。毕业后换了几份工作,面对的都是电脑,二十四小时在线。目前做的,本市晚报副刊编辑,更要每天八小时面对电脑。而回到住处,晚上用喜欢的文字打发时间。电脑已经成为我不喜欢,却相依为命的伴侣。

我们彼此无法抛弃。

最初,同一个写字间的女孩儿宝心,竭力怂恿我没有事儿的时候找个人聊天。其实没有事儿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没有人可以爱的时候,可以试着从网上拉下一个来,兴许会有份好的姻缘也说不定。

这样的念头,我不置可否。是真的不喜欢,虽然不太接触,也可以想像网络中,到处充斥着虚幻。几乎所有人,喜欢和选择网络,只是因为它的虚拟性。他们在网络间逃避现实、逃避自己、逃避真实的情感。

我不喜欢做游戏,宁肯敬而远之。

宝心是个简单快乐的女孩子,负责排版,好像有个男朋友。有时候下班,看到那个略略年轻的男人,骑一辆黑色的自行车,在报社门前等她。工作闲暇的时间,宝心每天都在本市的一个聊天大厅晃荡着,即使人不在,也把名字挂在聊天室里泡分。

我知道她只是贪玩,喜欢泡足了分数,然后发图片、发动画。她不过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二十二岁的女孩子在我眼中,是年少的。我已经走过的那种年少。

那天不知道宝心在同谁聊天,键盘劈里啪啦敲得飞快,一副眉飞色舞的神情。

实在一时无事可做,我探过身去看她玩儿。

那个聊天的大厅,远远比我想像的喧闹,滚动的屏幕上各种名称和字体让我眼花缭乱。我盯着某个位置的时候,看到屏幕上飞快刷过一行字,草绿色的字体,显示一个叫"本市无美女"的人,进了聊天室。

那天我是真的不知道心里哪个地方忽然失调了,那五个原本再平常不过的字,忽然让我气愤起来,莫名其妙地就气愤了。

很小的时候,因为父母的纵容和偏爱,我一直固执地以为自己是个漂亮的孩子。直到后来,我清楚了自己的样子,充其量,也只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十六岁后没有再长高,面容亦无太多改变。但绝对不是美女。

谁都看得出最后四个字,是那种退而求其次的赞美。如果一个女人不美丽,可以说她有气质,或者聪明,可爱亦可行。我不是不满足。

但这不影响我的骄傲,不影响我对自己的爱和呵护。我喜欢小女贼漫画家钱海燕的一句话:"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的意思是,女人把时间花费在装扮上,不如多看书。

我同意。所以成长的那些年,其他的女孩子忙着追赶都市流行色彩的时候,我在图书馆里追逐流行书刊。最后大家都成长起来,按照自己的意愿。美丽的容颜和衣着是她们青春的旗帜,而属于我的,只是一双聪慧的眼睛和敏锐丰富的思维。

当然,也有副作用,像我教了很多年书的老妈说的:一个缺015女人读过的书,和她生活本身的幸福是成反比的。女子无才不是德,但绝对会让一个女人更容易满足和快乐。

我知道妈的这些话是针对我的。在我长大以后,这个把我带到世界上的女人,看透了我内心里那些不明朗的角落:不经意知道得太多,不经意地失望,也不经意地孤单。

不过并不完全是读书的事,我知道很多东西,来自天然。是我一出生就存在的。

但青春真的不会太久远,总有一天,有些东西会凋零枯萎。

而我,对那种枯萎无所畏惧。没有拥有过的,就无所谓失去。即使我不快乐。

当然,除了思维,作为一个女子,我有对美好事物的分辨力,我知道短短的略卷而凌乱的头发,简单的休闲外套,牛仔裤,白色,红色,或者墨绿,都能够展现一种属于我的,独特的生动。

不是不在乎的。虽然我真的,不是那种纯粹的美女。

也因此,对那句"本市无美女"的话,我本不该有太强烈的反应。

所以我想除了无所事事,那天,想必心情不是太佳。

那段时间心情一直不是太佳,因为一个叫"翅膀"的男人。

长着翅膀的男人翅膀姓童,叫童欣然。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名字,身边熟悉的人,都叫他翅膀。

翅膀是个不怎么英俊的男人,但有我喜欢的棕色皮肤和一双性感的眼睛。我喜欢翅膀看着一个人时,很自然地将他原本不太大的眼睛眯起来,一时间,充满模糊的暧昧。

后来我开始憎恨他的那种眼光,因为他如此这般地,看很多女人。

我也喜欢他的名字,无论童欣然,还是翅膀。

翅膀在报社所在的新华路的最南端开了一家酒吧,酒吧的名字很普通,在很多城市也常见,叫"挪威森林".很小的空间,不足五十平方米吧,整个一面朝南的墙壁,摆满了我喜欢的那些书。非常全面,包括宗教之类的图书。

所有书都有阅读过的痕迹,不是空白的摆设。那些痕迹在翅膀这样一个男人的心里。它们带给他的,和带给我的不同。也有些感觉是殊途同归,让我们在某些时候,不能循着正途生活,行径常常离经叛道。

酒吧里没有灯光和电器,只有蜡烛。不知道他从何处订购的那种无烟的蓝色蜡烛。燃烧时,有一种清淡的香。每张褐色缺017的原木桌上,都摆着古典精致的铜色烛台。

第5节:长着翅膀的男人

翅膀常常坐在吧台后面抽烟,用暧昧的眼神环顾他的酒吧。照顾生意的,是一个干净白皙的小男生。

我不是因为常常光顾翅膀的酒吧才喜欢上他的。事实上,翅膀是我的作者。

翅膀是一个不甘于长久停留于一处的人,大多时光里都漂流在外。他的漂流,选择了最简单也最原始最陈旧的方式——步行。

也许这个男人天生是一只鸟,喜欢飞翔。脚是他的翅膀。

翅膀十七岁的时候,就有过被同龄人津津乐道,而让父母亲无比恐惧的创举。在高三最紧要的时间里,他选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逃出了校园,骑着他父亲那辆半新的永久牌老式自行车,带着很少的钱,径直去了连内地的鸟都飞不去的西藏。往返,用了整整七个月的时间。为了找他,家里人都快疯了,最后他们几乎绝望了,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可是七个月后,翅膀却回来了。他看起来好好的,只是自行车更旧了。他回来时,当初和他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孩子们,一多半进入了高等学府,另一半,也各奔前程,为未来打拼。翅膀最后拥有的,只是一头长过了肩膀的长发,和一身棕色的肌肤。

那头略卷的黑色长发,和那身健康的棕色皮肤,从翅膀十七岁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他。

翅膀也从此有了翅膀这个称号。

这是一个会飞的男人。

从此翅膀热爱上行走,以那种常人眼中近乎病态的方式。甚至在徒步旅行家余纯顺死在罗布泊之后,他的热爱依然没有丝毫减弱。我想像得出,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到他。因为他认定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和这个世界上其他人与事无关。这些年,仅仅是西藏,他用行走的方式,沿着不同的路线,就去了整整七次。还留在一个贫瘠的地区教了一年的书。

行走也真的始终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不张扬、不喧闹、不接受任何采访。

我知道他只是热爱,犹如某些时候,我热爱凌乱的文字。我能够了解那是一种从身体的最深处,几乎比心更深的位置散发出的热爱。

我们自己也拿它没有办法。

因为行走,翅膀的面容充满了沧桑。那种被风霜侵蚀的沧桑,不同于所有都市里的男人。

而真正吸引我的,既不是翅膀热爱行走的行为,也不是他被风霜雕刻的沧桑的面容,而是他行走中带回的图片和文字。

那是一种简单的、直白的,一个非职业文字创作者凭借真实的感觉和经历写下的东西。朴素、干净、真实,却直击人的内心深处。

某一年夏天,晚报开了翅膀的行走专栏。我近乎崇拜地迷恋上了他笔下那些没有被修饰和雕琢过的故事。那些清晨或者黄昏,他在路边信手拈来的心情,它们带着露珠或者田野的气息。清新,也有一点荒芜。嗅一嗅,让长久生活于钢筋水泥构筑起的都市中的人,感觉到世界纯粹的魅力。

那种魅力覆盖了我。

很长时间,我为翅膀的文字和那些黑白图片,还有图片中缺019老人或者孩子的笑容打动。我像珍爱珠宝一样小心地处理它们,在我负责的版面上,一个字都舍不得更改或丢掉。有段时间,我总会盯着作者那两个小小的字:翅膀。

慢慢发呆。

心里却一点点荡漾起来,像风吹过的水面。

开始在翅膀行走的日子想念,然后在他归来的日子,坐在微弱而亮白的烛光下,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他。

"挪威森林",是翅膀疲倦之后的栖息地,他停下来,在烛光跳跃的小屋里抽烟,沉默或者微笑。也和朋友喝酒,用很大的杯子,然后他重新上路。

他是长着翅膀的鸟,他的名字叫做鹰,他开始成为我的英雄。

我是翅膀的编辑,认识他,用了最直接的方式。

去年的秋天,翅膀也许是累了,停留的时间显得格外长。直到秋天过去,依旧没有动身的打算。我坐在旁边最习惯的角落,看似不动声色地,已经筹划了一场爱情。

后来,每个人都知道了我喜欢翅膀。

说爱也没有关系。我没有掩饰什么,送他一直习惯抽的浓烈的骆驼香烟,还有真正的瑞士军刀,结实的经过特殊处理的牛仔布背包和运动鞋,ZIPPO打火机……希望打动他。

是的,我爱上了这个男人,我从小就爱着那些与众不同的事物,这可以满足我对生活的愿望。

对感情的愿望。

我的视线和感觉中,翅膀是不同的。

内心里,我一直拒绝平庸拒绝随波逐流。

因此也受过一些别人不曾受过的伤害。

很多是因感情而起的,有时候也会想起来,但不后悔,因为知道即使重新来过,一切还是会如此。这是天性。比如年少时,有段时间我喜欢过混迹于社会底层的一个不良少年,差点误入歧途。大学时,对那个教授经济学的头发已经花白的清瘦男人,我有过很长时间痛苦的迷恋。两年前我邂逅了一个已婚男人,直至被他的妻子找上门来,才被迫着搬了家换了工作。而从事情的发生到最后,那个早早晚晚叫着我"宝贝"的男人,始终都没有出现。

他出现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我自己收拾了残局。

还有另外一些,都已不愿记忆。可以记忆,或者是因为伤不够深。

有些伤用了一些方式留下来。我不想看,也不想说,更不想别的人看。

因为那些事情,我已经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防备着可能的伤害。可是感情的事,始终是防不胜防的。而且,我喜欢爱情。那种喜欢似乎带着一种病态的迷恋。我喜欢无眠的夜晚有爱情陪我守候,我喜欢寒冷的冬天有爱情为我取暖。

那种单纯的,没有任何介质和走向的爱情。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

第6节:有了一场男欢女爱

有天晚上,我看安妮宝贝写的一句话:我不相信爱情,可是却离不开它。于我而言,爱情是这样一种物质,它可以抵抗我空洞的生命。它是惟一的,惟一的毒药,我却习惯了饮鸩止渴。

这样的话,让我有一种震撼的,生命某种真相被揭示的恐慌。回过头来看走过的路,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我开始怀疑,怀疑那些午夜时,看看身边睡熟的男人的面孔,然后独自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吸烟的女子,是不是都是这样的。

不再相信爱情,却以此安慰生命的空洞。

可是那些用来安慰生命空洞的爱情,却都不够温暖。

而那时候,我是不肯认可空洞的,我有自己的职业,有文字,有特立独行的内心世界。我以为那一切足以丰富一个人的生活。直到后来沈家明告诉我,正是那一切,让我远离了生活的本质和最简单的快乐。是它们让我空洞,真正的内心的空洞,让我离幸福越来越远。

只是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也不去想。爱就爱了,伤就伤了,重复在心里,渐渐地,伤和记忆都模糊不清了。我曾经想过或者我是个薄情的女子。好像某一年的秋天,感觉过去所有一切都化为虚无,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存在。

他叫翅膀。

那时翅膀并没有拒绝我对他种种的好,他不是一个很冷酷的男人。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冷酷,他只是有些不一样。

后来在一个所有人都离去,而我坚持留下的夜晚,于满屋的烛火中,翅膀拥我入怀。

有了一场男欢女爱。

我由此迷恋上翅膀棕色的身体,迷恋上他的身体所散发出的荒凉气息。

竟然是荒凉的,没有欲望中的灼热和奔腾,却异样地让我沦陷。

那晚"挪威森林"的烛光始终没有熄灭。

没有床,没有可以放置身体的任何物品。但是也没有抵挡一切的发生。翅膀的身体,因为长久的行走略显生硬,也或者,因为他的身边很久没有过女人,因此事情的进展掺杂了某种真实的疼痛。他用呼吸和手臂一直将我逼到屋子角落的墙壁。

天有些冷了,那种寒冷在他的手指间格外清晰。

没有等待和渴望燃烧的温暖,他打开的身体有比手指更苍凉的寒意。我在他身体的温度中,感觉到被动的寒冷。

没有说什么,那些缠绵或者温柔的话和字眼。没有辨别和解释,没有询问。他褪落我的衣服时,因为冷我抖了一下。他在我轻微的颤动中,靠近我的身体。

有些生涩,是身体本身的抗拒。

没有快感。一切开始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竟然无力放纵。他的身体,始终是一种过于冰冷的温度。他是有力的,我却有种悲哀的清醒。我觉得这样的欢爱,只是为了承担,承担他所有行走的遥远路途中,积聚的寂寞、孤单、荒凉和隐忍。

无论他热爱什么,他也有着最平常的男人的身体。即使他的身体,充满奇异的荒凉。

始终没有真正的快感,没有那种我想像的沸腾。可是那真的不重要,我固执地以为翅膀带给我的战栗,是来自内心的,是身体的放纵无法抵达的。

我在那一刻以为并相信那是真正的快感。也许身体始终是平和的,心却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升腾。我忽视了,那种心的升腾,是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直到不久后的夜晚,沈家明的身体,将我自以为是的感觉击打得灰飞烟灭。我才知道,单纯内心的快感,原来同样脆弱不堪。

那天晚上翅膀终于松懈下来时,弯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他的棉布外套,裹住了我潮湿而寒冷的身体。

那一刻,我知道他是爱着我的。至少在那一刻。

也只在那一刻。

翅膀不愿意被爱情羁绊。爱情于他,一如"挪威森林",可以停下来小憩,但绝不是最后的归所。翅膀的人生和情感,在未知的某条路上,行走着。这不是我能够把握的。若我坚持要爱,只能如此,像这间棕色的小屋一样,在某一个季节的某些天里,等他回来。然后沉默着,静静地看他离去,没有任何怨言。

也或者,根本无从等到他的回来。

翅膀生活中,并不只我一个女子。

感情始终不是他要坚持和追逐的。也许一个人一生,只能追逐一件事情。他选择了行走。他要我选择随意。当发生过的一切,如一场放过的电影。我们不经意,扮演了其中的角色,在某些短暂的瞬间,也荡气回肠,抑或香艳旖旎。但落幕后,彼此有自己的人生。

我做不到。

我的心做不到。

一不小心就爱了,等到明白了处境,整个人陷入了莫名的,没有预感的悲哀。

心一收一收地疼了好长时间不肯平静。

我偶尔是个非常想要爱情的人,但不会轻易地投入,可是每次投入,就会不被自己控制地走到彻底。而我想要的亦不是结局,只是爱情——我不是很相信却想要拥有的爱情。婚姻对于我,始终有距离感。我不知道两个人,要怎样的耐力才可以从陌生到相守一辈子。

终究是两个人,有两颗意愿不可能完全相同的心。我想像过柴米油盐,想像过平平淡淡。只是想像。始终不想要。也或者开始是有爱的,但所有人的婚姻都显示着这样一个事实:它会把爱磨损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我要的只是爱情,纯粹的、带一点痛感的爱情。以抵挡什么,安慰什么。

翅膀不肯给我。他的生命中没有给这样两个字留下余地。他也没有办法。

第7节:我不喜欢上网

翅膀说:"我总是要走的。一直走到最后。你是个不一样的女子,你为此充满魅力,也将为此,受到伤害。你也没有办法。

"我无话可说。翅膀没有错,我也没有。我们甚至可以深入地了解对方,只是无力改变。他是我异性中的同类,却是不可能的爱。事情本身发生了偏差。我知道,但已经于事无补。内心的事情说不明白,亦无法把握。收放无法自如。

只能站在风里隐约地疼着。

这个冬天,看着翅膀朝着遥远的方向再一次启程,我想起那首叫做《风向北吹》的歌:"风向北吹,你走得好干脆……爱情被一刀剪碎,我的心一片灰……"灰,是这个冬天充斥我眼睛的感觉。

当然,翅膀还会回来。但我相信了,走,是他最后的结局。爱情在路上,路在他的心里。

除了灰,还有满心的不甘、想念、无奈、隐约的疼痛。我不知道他再回来时,坐在角落里看他的,是我,还是别的女子。

他回来之前如果能够将他忘记,我情愿忘记。可是我能吗?他会带回来新的故事给我,那些文字会继续将我的心激荡。因为不甘,所以我并不想逃避。我也相信这样的话:有些伤害,只要你肯逃,一定能逃得掉,哪怕是硬逃。

我偏不。我在翅膀离开的日子,在很多不肯入眠的夜晚写下了很多文字,它们充斥着某种无奈的伤痛,是我情感的见证。渐渐地竟然醉心于这种想像的疼痛。

醉心,却真的并不快乐。

如此的心情加上无事可做,我一下子被那天沈家明的网上的名字激怒了。

纵然不是美女,但物伤其类,真是恨男人的嚣张跋扈,竟然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我靠过去一把推开宝心:"借你的网名一用,我收拾他一下。"

"谁?"宝心没有防备,茫然地看着我。

我不回答她,占据在她的位置,飞快用键盘把"本市无美女"点击了过来。

我不喜欢上网,但操作键盘和打字的速度已非同一般。

一个穿了藏蓝色风衣的男人,已经朝着我的方向,轻轻转过身来。禅语说:是一个劫那天和沈家明公开争执的详细内容,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关于有没有美女。最后的时候,聊天室里很多人停止了对话,在一旁看我和他辩论。到最终,也没有结果和究竟。本不是一个什么原则的问题,只是对于五个字。而网络,所有人钟爱的,是自由。纯粹彻底的自由。

事实上是我没有攻击的理由。

沈家明打字同样很快,语言的速度不相上下。他的语言,也出乎我意料的犀利。犀利,却并不刻薄,有一种善意的婉转。我以为碰不上对手的,无论打字或者语言。显然,他不是我想像的,一个偏激自大的,哗众取宠而没有什么内质的男人。

他的很多话简短,但充满寓意。

在我们开始的争执中,我记住了他的一句话,他说:"你计较?为什么?因为不美丽?"我微笑回答他:"对付你这种男人,美丽根本多余。"然后愤愤,"美女在贵族商厦、在高级酒楼、在宝马香车、在优秀男人的金屋里,不是你这样的男人有资格邂逅的!"他竟然呵呵地笑,笑着说:"那你有没有遗憾,遗憾自己不能够过宝马香车的生活?"我们在彼此的微笑里,看到温柔的刀。一样的漂亮和锋利。我的一个好朋友曾这样对我说:"一切都是需要对手的。生活、工作、恋爱、对话,或者吵架。"我相信了。

那天下午,最后和沈家明的对话,就这样渐渐失去了最初的意图,我很莫名其妙地就把方向丢掉了。原本是要进攻,最后却成了一种交流。一种让我不太能相信的,和谐的交流。我们说到了很多我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写字的女子。那种共同的话题让我觉得亲切。

渐渐忘记了对话的初衷。

后来他留下了电子信箱。这样说:"我想也许以后,不会在这里遇到你了。"只是一个小时多一点的对话,他已感觉到我的喜好。

我心平气和下来。这个男人,敏锐而和煦。我不讨厌他。

很久不对一个陌生人说什么了。

沈家明的信箱名称,是阳光海滩。

只是随意地说了些什么,天气,这个城市,某个时间的心情。那天和他争执过的话题永远成为了过去。他最后告诉我,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男人,其实更知道美丽女子养眼,智慧女子养心的道理。他是无心的,是我太在意了。

我知道是我太在意了,有些时候我很小气。

一直就是说话吧,随心所欲,像我喜欢的那些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子。我们每天诉说一些简单的心情,快乐或者不快乐。沈家明的信更加简单,有时候,他只是要告诉我看过的某个小说,某些感觉。

闲暇的时候他看很多网络文学,对文字,他是不热爱的,却有着锋利而敏锐的辨别力。

我是说对文字中所表达的东西,他比很多人看得更透。

他真的敏锐,对文字,有理性而委婉的敏锐,但并不刻薄。一如我最初对他语言的直觉。

那时候我没有想给他看一看我写的东西,我不习惯对一个人说:你要看我的小说吗?或者你看过我的小说吗?

第8节:爱上一个女子

很多时候我觉得文字是一个人的事情,只是一个人内心的出口,谁碰上了,看一看,说些什么或者保持沉默,都无关紧要。可是不久后,因为一次心情的颓败,我还是给他看了一些东西。

真的不是刻意要让他看些什么,或者作出怎样的评论,有些事情好像是被一路追逐着发生的,一件接一件。

我好像总是心情颓败的时候碰到他,或者寻找他。也因此后来我才知道,我不是个善于承担的女子。我不经意地,就把我承担不了的疼痛推卸了,哪怕只是让一个人知道。

没有预感也没有理由会选择沈家明,他是我网络中的一个陌生人。

却一直选择了他。

刚刚是暮秋,翅膀留下的冷灰犹存。那天晚上打开信箱,看到我最心爱的女孩子,我的小妹妹眉然,在邮件里告诉了我这样一句话:家宁,我爱上了一个女孩子。我们在这个冬天相爱,很相爱。所以这个冬天,我不会太冷了。

眉然生活在哈尔滨,那个很北方很冷的城市。我所在的城市秋天还未真正来到的时候,眉然已经告诉我:哈尔滨下雪了。好冷。

真的好冷。

那天晚上在熟悉的温暖的灯光下,我看着信箱里短短的两行字。忽然觉得好冷。

一种抵挡不住的冷,从心里一层层散发出来。

眉然是我大学时认识的女孩子,她比我们都小。很久以后我都清楚地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和眼神:年少而寂寞。

眉然的身上有一种我所陌生的,却让我莫名心疼的感觉。我一直相信第一眼看到她时,在我心里缓缓流动的,不是一个女孩子对另一个女孩子的情感,而是一种温柔的母性。

眉然有一双纤细的眼睛,皮肤几乎苍白得透明。高高的,却极度瘦削,下巴尖尖的。她的那种消瘦让我心疼。

熟悉了,慢慢知道眉然的一些事情,那份心疼也加倍起来。一切是如此的不可想像。眉然是个孤儿,一直生活在很北的北方,很小的时候她失去父母,那时她还记不得他们的样子。她跟过很多人,住过很多地方。他们都是她名义上的亲戚,但他们都无法拿父母的那颗心来爱她。支付她成长的,是父母留给她的那套很大的房子。本质上,是它养大了眉然。

成长的那些年,眉然始终孤独却始终害怕那种孤独感。她用了很多方式去抗拒:微笑、奔跑、读书、洗衣服,帮同龄的孩子写作业。但却都改变不了根本。她的身世让她对整个世界有本能的距离感。

很心疼很心疼眉然,那种心疼几乎是本能的。她并不拒绝我的靠近,我可以想像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等待着别人的靠近。

那时候,很多晚上,我陪着眉然在操场上跑步。她喜欢奔跑。然后我们会坐在足球场看台的台阶上,看着飞机在夜空中一闪闪地滑过去。像萤火虫。

偶尔也去体育场,因为喜欢它夜晚的空旷。

那时候眉然总是穿黑色的衣服,她是个有些懒惰的孩子,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可以穿很久都不换。我记得她衣服上的污渍,那些只有我能看到的污渍,她的头发很长,海藻一般。

我如爱生命中最重的亲人一样爱着她。有时候眉然会笑着对我说:"我也恋爱过,可是总觉得和男人一起的感觉,不如和女人一起安全。"只当是玩笑罢了。虽然也知道,在年少的爱情中,她有过很深的伤,伤及了心更伤及了身体。能够想像这样一种身世的女孩儿,想要抓住一段感情时的孤注一掷。可是我希望所有有过的伤,包括她的成长中的那些伤痕,都可以在大学四年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渐渐愈合起来。我愿意我对她的爱护,能够具有那种能力。

毕业的时候,眉然还是选择了北方,她说:"虽然有无数记忆的疼痛,却习惯了那种冷得透明的空气。"我没有留她。在站台,微笑着看她远去。

因为有过这样的承诺:分别的时候不哭。以后的路,彼此要好好照顾自己。

眉然回去后,进入一家很好的韩国公司。她告诉我,她出入那个城市最豪华的写字楼,开始学着穿职业的套装,或者长裙,和细跟的鞋子,也化妆。不再跑步,却依然喜欢走路,也因此鞋子更换得很快。

常常有邮件和电话,大多在晚上。

我是欣慰的,虽然很长时间痛惜彼此分别的久远,可是我愿意在遥远的地方,看着这样一个女孩子快乐的生活。也愿意她会有美好的爱情。

希望比我的爱情美好。

我以为一切真的已经过去。

有时候也问眉然,有没有男人每天拿了花去追她。想她应该,已是个美丽风情的女子。

眉然总说:"有啊有啊,每天下班,等我的车子都排到另一个路口了。"知道都是嬉戏,可这是我所盼望的,盼望眉然,有平常女子的快乐。我真的宁肯她跟一个庸俗的男人一起吃晚饭,也不想她继续一个人在夜晚的街中行走。

而眉然也会说:"家宁,我真的宁肯你做个唠叨的煮饭婆,也不想你一天沉溺在自己的文字里。"我们真的忽视了,我们渴望对方拥有的,其实连自己都做不到。我们有时候本能地忘记了彼此是生活的同类。我们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不够真正热爱和叛逆,而被惩罚的一类人。

错在我们自己。

眉然回北方已经整整四年。四年后她这样简单地告诉我:爱上一个女子,在寒冷的冬天彼此温暖。

第9节:同性之间的情感

眉然说:和她一起,我会想到你,不同的是,她和我一样,更爱和迷恋自己的同性。以真实的方式。

那天晚上我没有打通眉然的电话。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呆呆地盯着电脑屏幕,那两行黑色的字体像尖利的冰锥,一直扎到我身体的最深处去。

终于知道没有什么是可以改变的。我或者眉然。

我们的生活根本是与生俱来的。

那天晚上,我写下了第一个这样的故事,关于同性之间的情感,名字叫做:《冷爱》。我这样解释这两个字:身体是暖的,但爱是冷的。

我讲了眉然,讲了那些我同她一起在操场的台阶,在体育场的跑道,看飞机缓缓飞过城市上空的夜晚。讲我们一起跑步时沉重的呼吸,牵着的手。讲了她的长发,她黑色的衣衫。她的年少和寂寞……

写完之后,我把它放在信箱的附件里,递给了沈家明。我需要有人来分担。这样的时候,我需要的,是一个我所不知的人。我不怕他看到什么,看到眉然或者我,看到我们心里隐约的残缺。我不怕什么,我本能地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同他相见。

我放弃了继续在电话里寻找眉然,我知道什么都是徒劳的。我只是掩饰不了自己的心疼。那种我不情愿的疼,一下接一下地袭击着我的心脏。

沈家明当时的回信非常非常短,一个电话号码,一行字:你让我心疼。不是她,是你。我知道了你是个怎样的女孩子。

看着那行字,看了片刻,拿铅笔把那十一个数字写在墙壁上。好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我慢慢写下了它们,然后继续看着。

电话,却始终没有打。像我当时要告诉他这个故事时的感觉,因为这个人,是没有想过要见的,只当了网络中一个过客,惟一的过客。

也因此认为更加不可能见,因为他一定隐约地看到了我。

我害怕被陌生人看见,我害怕他们看见我藏在身体表面之下的东西。因为我自己,都害怕看见。

那些天因为翅膀,因为眉然,我连窗外的阳光都看不见。有几天故意没有开信箱。忽然有一些厌恶感,或者潜意识里害怕再看到什么。

几天后,再打开信箱,看到沈家明的两封信。他是不习惯写主题的,可是这一次,他每一个都写了。他这样问:你在吗?你在逃避吗?

而信的内里,却第一次,他的语言没有了我熟悉的锋利,即使那种锋利是婉转的。他这样告诉我——其实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安全,温暖,信任,舒服,或者坚持,有时候和性别真的没有关系。为什么你要为她疼痛呢?我想她是快乐的。即使那种快乐,不是我或者你,不是我们能够体会甚至接受的,可是我相信,这个冬天,她真的很温暖。她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孩子,她得到了,你该为她高兴。也许不是永恒,也许只是一个冬天,可是不值得幸福一下吗?我愿意相信你们之间,有过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爱,也相信她和另一个女子之间,所拥有的,同样是一份干净纯洁的爱情。因为你,我相信是的。

我忽然哭了。这样一些话,几乎不可思议地,释放了我因眉然而起的疼痛。

没有对沈家明说"谢"字。只是忽然地,觉得和他的陌生之间,多了某些东西,模糊不清。

几天后眉然打了电话过来。她问我:"家宁,我伤你的心了吗?""不。"我说,"我知道你快乐,我盼望那样。""家宁我爱你。"

"我也爱你,眉然。"我们没有说别的,也不觉尴尬和生疏。

其实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真的像沈家明说的那样,可是我愿意相信一件事,他费尽心机,是为了将我从那份心疼中释放出来。

他做到了。而眉然,如果有些东西,可以真正地掩盖住她生命中某些黯淡的痕迹,又有什么不好呢?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至少可以一天一天地,努力积聚快乐。

即便是饮鸩止渴。

这样的忧虑,没有再告诉沈家明。真的已经害怕,他继续看到些什么。借口去上海,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再给他只言片语。

而冬天,却已经来临了。

如果说最后打了沈家明的电话,是因为那天心情的无聊和疲惫,而潜意识中,是两天前收到的他的邮件影响了我的心情。

他说,他要离开了,年底的时候一定会走。不会再回来。

那是第一次,在信中,沈家明简短地说了自己。

信件的主题是这样的:说说我吧。

说说我吧,因为就要离开这里了。

一年前的冬天来到这个城市。此前一直生活在北京,大学学习工商管理,毕业后在工厂做基层管理,后来又在外贸公司做了八年,做过资本运营、财务总监、企管经理。用了三年时间读完MBA.阴差阳错,来到了这里。原本是要去青岛的。

一直非常喜欢青岛,喜欢青岛的海,喜欢它的古朴,喜欢它的红瓦绿树、碧海蓝天。以往每年总要公差或私行去青岛几次,春夏秋冬都去。海滨的城市走得不少,却一直对青岛情有独钟。

很多事情上,我是个固执的人。

前年在青岛联系了几家单位,最终确定了一家集团,职务薪酬都已谈妥,准备举家搬迁。后来单位上的事情处理善后用了大约半年。终于要走了,大约还有一周的时间吧,接到了现在这家公司的电话,说通过某种渠道了解了我的情况,约我来看一看谈一谈。

那一周刚好没什么事情,当是玩一玩吧,来到了这里。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不是我喜欢的,但公司老板却极富煽动性,发展前景及薪酬许诺得极好。当时好像酒喝了很多,头脑发热就答应了。之后直接到青岛婉言谢绝了那家集团。至今想想仍觉得自己太不仗义。

第10节:我咬疼你了吗?

一个人在这里,现在已将近一年的时间,企业文化、人文环境很不适应,原来许诺的一些也没有落实。总之,有很多原因,让我离开的决心越来越大。前一段辞职过一次,没有成功。

但我想年底前后也许是最后的期限吧。

此后也就老老实实地在北京待着了。青岛就算是一个梦吧。父母年纪已越来越大了,他们不愿意离开故土,所以只好作罢。活到这个岁数,我越来越觉得父母的事情就是天大的事情,在他们有生之年难尽孝道的话,今后就再不会有弥补的机会了。

真的要走了。

就是这些。

就是这些,我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在为找房子奔波的时间里,有了我自己也感觉不清的失落。因为他要走的消息,我感觉失落。淡淡的,可是出现了。

一切都是我将要在这个黄昏和沈家明见面的根源。

我绕了很大一个圈子,从房子开始,到行走的翅膀,到远方的眉然。其实一切都是结果的铺垫,所有这些事情的发生,都是为了等待沈家明的出现。

只是那些事情,使得他的那种出现,成为顺理成章的必然,而不是牵强的,过于人为的,被动的或者尴尬的。

电话里沈家明的声音,有种我想像不到的干净和清澈。带着北京话特有的温婉。

我说:"我是家宁。"他沉吟一下,缓缓地说:"我知道是你。我们,见一见好吗?"好吗?

我点了点头:"好。"我终究也不是个直觉太过敏感的女子,在我应允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预感。没有预感到后面发生的一切,将会改变我人生和情感的走向。我只想了想,冬天都已经开始了,一个季节只要开始,距离结束已经不会太远。看看日历,到春节,已不足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两个月怎样都消磨得掉了。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最紧要的时候,丧失我原本敏锐的对事物的觉察力。那个黄昏,我对三十分钟后将要和沈家明的见面,没有丝毫的危机感。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写过的一句话:有些事情的发生,不过是一瞬间。

那个瞬间之前,我收了线,从地毯上站起身来。然后简单洗了洗脸。依旧没有化妆。

始终没有过化妆的经历,我习惯了自己的面容直白透露出的所有神情。

想了想,在颜色略略黯淡的上衣外面,戴上了一条红色苏格兰格子的围巾。它让我的面容立刻生动起来。

我知道有时候印象的改变,也只是一条围巾这样简单。用手指梳理了微微凌乱的发,走出门去。

城市冬天的黄昏,街灯已经早早亮起。走向和沈家明约定的路口,以一种习惯的身心从容的姿态。也并不知道,那种从容,只是我的自以为是。不知道几个小时以后,我将无从收拾自己的凌乱。

现在,我缓缓走向不远处的路口,橙色的街灯下,一个穿了藏蓝色风衣的男人,已经朝着我的方向,轻轻转过身来。

禅语说:是一个劫。

我咬疼你了吗?

好像二十二岁的时候,在我还没有被那个已婚男人的故事所伤的时候,我常常以这样一种样貌的男人,做我小说里的主人公。

我很坚持,很久都不改变。他们是这样的:高高的,略瘦,穿藏蓝色风衣或烟灰色西装。抑或那种带了银色短拉链的黑色毛衣。不系领带。面容间隐约有岁月的痕迹,不抽烟,手指干净修长。声音清澈明朗。心地纯良。

当然那个男人并不是这个样子。翅膀也不是。在沈家明之前,谁都不是。

那样一个男人只是我一厢情愿刻画的,我并不知道存不存在。曾经有一家杂志的某个专访栏目中,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哪一种样子的男人,是你喜欢的?

我将上面一段话复制,粘贴。作为答复。

是的,就是那一种样子的男人。有读者戏谑我说,那种男人,只存在于我的小说中。

渐渐认同了。因为当真没有碰到过。而生活中,也不是非这样的男人不爱。爱是一种感觉,想像的样子,有时候只是最简单的因素。

因此也没有过一见钟情。没有为了一个人的样子而喜欢上他。

后来因为那次事件,很少再写有关中年男人的故事。以为快要忘记了,当初自己年轻一些时在意念里喜欢的那种男人。

在我走向沈家明的时候,我也根本忽视了去想像他的样子。只是他转过身,完全面向我的时候,我似乎有些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有风在这个瞬间吹过来,张开了他风衣的下摆,他的衣角在风中向后飘去。风衣内,是我喜欢的那种黑色带了银色短拉链的毛衣,有着柔软的质地。

他笑起来:"你是家宁?"是的,我是家宁,可是,他怎么会是沈家明呢?和我的姓名里重复了一个字的男人。他有三十岁多一些吧,俊朗的眉目间,有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稳。他很高,略微瘦削,有挺拔的身材。在他的衣角朝后飘去的时候,他朝着我伸出手来。

我低头看了看灯光下,他的手指。

干净,修长,没有香烟留下的痕迹。

我把塞在裤兜里的手拿出来,迟疑地递过去。

沈家明的手是暖的,和这个已经到来的冬天的夜晚,完全不符的那种温暖。他说:"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饭。"离路口不远的怡然阁,我喜欢它每个单间的名字,叫"问菊",叫"打枣",叫"采荷"……整个酒店的色彩,是那种静谧的幽暗。环绕的回廊中间,有一个浅浅的鱼池,红色金色的鲤鱼,在灯光下泛着光泽的水中嬉戏。

第11节:有种很暧昧的预感

因为无法知晓生活的境地,它们自由而快乐。

选的是靠近水边的叫"打枣"的房间。沈家明为我拉开房门,拉开凳子。将我的外套和他自己的风衣细心挂于一侧。坐下来,将菜谱递到我面前。

一切都很自然,没有刻意的痕迹。

这是一个和翅膀完全不同的男人,他散发出的,是一种纯净的、细致的温暖。

在骤然明亮的屋子的灯光里,重新抬起头看着沈家明。他真实地笑了笑。

不可思议地,落在眼底的,竟然是略略带着羞涩的笑容。

那个瞬间我相信了他所散发出的温暖的真实性。我相信一个人的羞涩感是没有什么可以掩饰的。我更相信一个虚伪的人,他早早就已丧失了羞涩,或者压根儿,他就不曾拥有。

沈家明不是的。

要了喜欢的草菇青菜,两个清爽的凉拌。

吃饭不是重要的。只是一个慢慢看清楚对方的过程。"要喝点酒吗?"沈家明笑着询问。

我不知道,我没有喝酒的习惯。但是这样的时候,如果两个人都不急于离去,有点酒,也许是必要的。会缓和也会拖延。

服务员送过来几瓶小瓶的蓝带,是我喜欢的那种无色的透明包装。

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房间的色调,蓝带,一米之外沈家明的笑容。

没有那种以往同陌生人见面的陌生感。

工作的原因,也偶尔见一些陌生人,做交流或者采访。始终不是太喜欢,彼此客气地说着一些不着痕迹的话,小心地微笑,留意任何轻微的举止。好在这样的见面,彼此也心照不宣,选的都是些明快的地方,如麦当劳,如茶馆,如午后的酒吧。一杯可乐,一杯咖啡或茶,能够省去很多不必要的寒暄。

我知道我是不适合的。所有那些有过的交往,都委屈我自己的心情。

太不喜欢掩饰,而敷衍更是我厌倦的。沈家明的神情通透直白,没有我不喜欢的那种敷衍或者做作。

他的手指偶尔在桌面划过,微微白皙的手指,那样的修长,那样的干净,指甲浑圆,透出健康的色泽。这样的手指,在我写过的故事里,我如是说:可以轻而易举地,握住女人的身心,或者灵魂。

沈家明拿起酒倒满了我面前的杯子。我的目光自他指间移开。还好,我已经不是二十二岁,我的心,开始对所有事情,有了本能的抵抗力。即使那种抵抗,是微弱的,经不了太久感情磨折的。

我笑了笑。真的是很奇怪,几年前我意念中喜欢的那个男人,在几年以后的某个夜晚,以这样不经意的方式出现了。他始终带着那种略略羞涩的、温暖的微笑,他比我意念中的男人,多了一份可贵的真实。

这个男人是真实的。十一月二十五日的晚上,他坐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之内。我无端地想着写过的那些,和这样一个男人种种的故事和纠葛。脸慢慢红了。

沈家明适时举起酒杯:"为了见面。"好的,为了见面。我低下头,用喝酒的姿势遮掩我面容的转变。

"好像是会的,看你喝酒的样子。"我笑笑,并不反驳。其实绝少喝酒的,只是我有遗传下来的某种基因。我那穿了半辈子军装的父亲,在六十岁的时候,依旧有一斤白酒的酒量。

那种蓝带有略略酸甜的味道,适合对酒没有要求的人。比如我,或者沈家明。看得出他是不擅长喝酒的。用我写过的话,叫:不嗜烟酒。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用他对照什么,影射什么。我不故意但心思还是这样旋转着。沈家明清澈的声音在我耳边缓缓流淌着,像童年时的家乡,环绕村庄而过的那条不知名的小沙河。

我的心忽然飘啊飘了起来,再也找不到落点。

这个晚上,我几乎没有想起翅膀。没有想起从一年前的冬天到这个冬天,我刻意地,把自己放在他恋人的位置上。虽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为我的一厢情愿和坚持感动着。可是当我在灯光下,和这个叫沈家明的男人一杯一杯喝空了桌子上所有酒瓶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孤单的一个人。

好像没有爱着谁,也没有被谁爱着。

沈家明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目光是干净的、轻柔的、直接的。

我们看着对方的时候,流动的气息里散布着干净的亲密。一切不是刻意的,似乎水到渠成,彼此身心无恙。

一个小时之后,沈家明站起来去洗手间,在他身后,我忽然开了一句玩笑:"不许去!"他回过头来笑:"你真的很刻薄,如此不人道的小女子。"短暂的对视中,微笑碰撞在某个瞬间。我的心,忽然有种很暧昧的预感。

酒已喝光了,两个都不嗜好酒的人,并没有继续喝的愿望。却好像也没有离开的愿望。

沈家明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腕上的表。

不是很晚,也不是太早了,对于普通的男女,已过了在一起的合适的时间。

我想。

"我们该走了。"我用纸巾擦了擦指尖。我想还是我先说出来的好,既然走是必然的。但却有一些私下的不情愿。在感觉里。

不情愿?我不情愿在这个晚上的这个时间,和这个男人分开吗?

他点头:"是的,我们该走了。"接着拿过桌边的手机拨着一些数字。

在他打电话的时候,我盯着他的手指在白色的手机按键上跳跃。纯白色的西门子,有着动听的和弦音。

他简短地同一个人说了些什么,最后他这样说:"好的没有关系,我再给你电话。"他转回头看我,"司机有点事情,要两个小时的时间。告诉我,你还喜欢什么?我带你去。"

第12节:第一首《故乡的云》

沈家明所在的公司远离市郊,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恐怕这样的时候,出租车都是不情愿跑的。只是两个小时,做什么呢?

心思忽然一动:"去唱歌好不好呢?"

"好,去唱歌!"他拿下外套递给我,"满足你的心愿,唱哪一首都可以的。我的模仿力很好,乐感也很好。"我相信。他有那样清晰的音质,根本不用模仿谁。

随了出租司机到一家纯粹的卡拉OK练歌房。训练有素的服务员带我们走进一个小小的,有着磨砂玻璃门的房间。沈家明拿起麦克试音的时候,我坐在电脑前找寻我喜欢的那些歌的名字。

都不是时下最流行的。

一直喜欢齐秦,喜欢王杰,喜欢童安格,也喜欢王菲和林忆莲,还喜欢崔健……喜欢他们存在于上个世纪某个年代的声音。

"你不是应该怀旧的年纪。"沈家明站在一旁看着我按下一个个曲目,"你知道我喜欢对吗?这些歌,是属于中年男人的。"我回头笑了笑。我喜欢中年男人,中年的翅膀,或者中年的沈家明,还有中年的优秀的他们。逃避不是不喜欢,只是因为有过伤害。

第一首是《故乡的云》。

我不是很喜欢费翔,但我喜欢他在这首歌中发出的声音。

沈家明在音乐中的声音如我想像般生动、清澈,也有意想中的苍凉。他的声音始终是干净的。在唱另一首林忆莲的《伤痕》之前,他看着我,看了片刻:"这首歌,送给不快乐的小女子家宁小姐。希望她快乐!"我嘻嘻地笑:"你错了,我是快乐的。"他不同我分辩,转向屏幕中林忆莲水一般清澈梦一般柔和的面容。我有些忘记了,那首歌的歌词,竟然是这样的:"夜已深,还有什么人,让你这样醒着数伤痕。为何总想要留一盏灯,你若不想说,我就不问……"是这样的歌词啊,我收起了笑容,怔怔地看着他,这样一首歌,为什么要送给我?

音乐落了下来,开始了一种转换。沈家明没有接续唱,调低了音量,在我身边坐下。"我看了你写的一些东西。"他忽然说,"一些网站有转载。"

"未经过我的同意和授权。"他笑:"网络有它一定的自由性,无约束性。这也是它的真实性。""你都看了些什么?"

"看到了文字里的你,而不是故事。""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我的声音低下来,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到心虚。

"凄美、疼痛、隐忍、抗拒,但是干净。"他说,"我知道你不快乐,知道在这些文字的背后,你的心是空的,或者你的生活是空的。"我仰起头来。

他们常对我说,你的世界和心情多么丰富多彩,你的职业你的爱好你的情感,多么与众不同。

可是沈家明说我是不快乐的。

我妈妈也这样说。

妈妈这样说是可以的,因为她是我的亲人,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我的生命是属于她的。她有权利看到真相。我不可以抵赖和反驳。

可是沈家明,他是谁呢?

"不许说我空洞,我很小气,会生气的。"我转身盯着他。我的眼睛里有我不情愿的虚弱和退缩。于是我只能更加努力地看他,借以抵抗。

他也看着我。

三分钟后,我的目光转向墙壁。墙壁上有一幅黑白的图画,是一棵树简单的轮廓。在灯光下并不清晰,却可以忽然想起荒野和草原。

"不过没有关系,你可以试着改变。你要告诉自己,除去文字,你只是个平凡的、简单的、生活化的女子。不要对你所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幻想什么,生活是这样的,衣食住行都值得认真地对待,这个世界不是纯粹精神的,没有你想要的那种身心的永恒和谐。真的,简单就是生活。你要把你的想法和现实分开来,这样你就很容易快乐了。"我顿了顿,他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说我要的,不会有。可是他所说的那种快乐,想了想,似乎也不是我盼望的。流于生活表面简单的快乐,那种平庸,我受不了。

所以我不说话。

"也许你现在不会感觉到什么,可是时间会过去,五年以后、十年以后,我害怕你会渴望那种简单的生活,渴望有一个疼爱你的人,有一个你所疼爱的孩子。有简单的天伦,有完整的家。我担心你总是这样,到那时候,会来不及了。"

"我很好,我不用你担心什么。"忽然觉得委屈,"你自以为是,你看到的只是文字里的东西,不是我。我很好、很简单、很快乐、很平凡,知道生活是怎样一回事!"声音就这样莫名地大起来,盖过了音乐。

"家宁,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你一直在逃避。你比谁都害怕未来的孤单。像另一首歌,或者你听过:就这样的孤单,孤单一辈子。家宁我觉得你正在驱赶着自己走向那种孤单。也许缺047这是你喜欢的,可是我,觉得心疼。我心疼你文字里透出的那个你,我知道是你。"沈家明的手指落在我的肩上,一分钟后,他指间的温暖透过我的衣服传递到我身上:"刚刚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了你左手手腕的伤痕,虽然你用手链遮挡了它们。可是我还是看到了。"我下意识地缩了缩左手的手腕。

伤痕。原来它真的不仅仅是一首歌的名字。他是故意的。我的心在一分钟后身体所传递的温暖中,忽然变为空白。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不,不是沈家明。他的手始终停留在我的肩上,异样轻柔。而是我,我忽然低下头去,对着他的肩膀,用力咬了下去。

第13节:那个冬天我很疼

我用了自己都没有想像到的力气,隔着他绵软的毛衣,我感觉到牙齿在他的肌肤上深深钳下的力量。比我想像中还要狠的力量。

沈家明,他看到的真是太多了。在我的语言里,在我的文字中,在我的身体上。

没有人看见过那些凌乱的,纵横交错的伤痕。事实上它们并不太深,五年以后,都成了浅白的颜色。在我的左手手腕上,也在我的心里。

那是一个我永远不想讲出来的故事。那是我最深的伤痕。

我牙齿的纠葛中,沈家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动也没有拒绝。只是非常短暂的时间,很奇怪的,原本淡出的音乐却清晰起来。是我喜欢的另一个唱国语歌的女子,她和很多我喜欢的女子一样,有过一些被折断的经历。那张无所谓美丽与否的脸,在很多时候,流露着一些无所适从,一些茫然的颓废。

她叫王菲。那首歌,叫做《蝴蝶》。几年前我不写东西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叫童素心的女子的文章,她好像也写过关于蝴蝶,在最后她这样说:"我像一只蝴蝶,从一朵花流浪到另一朵……"其实她在写很多情感流浪的女人。

王菲的《蝴蝶》并不是这样的,第一次听的时候,有种疼痛的震撼,好像听了整整一夜。那夜我翻来覆去,一直放一直放,后来睡着了,她的声音还在梦里纠缠不休,不肯停下。

那首歌的歌词,也因此刻入了我的思想中,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根本不用记忆。

嘴唇还没有张开,已经互相伤害。约定不曾定下来,就不想期待。恨不得你是一只蝴蝶,来得快也去得快。回忆还没有黑白,已经置身事外。承诺不曾说出来,关系已经不再。眼泪还没有掉下来,已经忘记感慨。给我一双手,对你依赖。给我一双眼,让你离开。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等不到天亮,美梦醒来我们都自由自在。

王菲的声音,散漫迷离,充斥在狭小的空间里。

我低低呻吟了一下抬起头来,牙齿离开了他的身体。

心忽然抖动起来,不可自抑地。沈家明的脸,依旧温暖而平静。

"我咬疼你了吗?"我看着他。看着他毛衣被牙齿揪扯得不整齐的部分。

他摇头,手掌在我的肩上移开,抚在心脏的位置:"我只是这里有点疼。心里。"我低下头去。

那个冬天我很疼,我哪里都疼一直不想再提起许可这个人,事实上他在我的生命中停留过的,只是短暂的时间。连一个季节都没有好好完成。短暂得可以不在时光中留下任何记忆,短暂得可以轻易放弃掉。

所以更多的是不情愿,不情愿这样短暂的日子里,给自己留下的,只是伤痕。

不是内心的,我觉得更多的伤,根本是关于身体的。

那是在五年前的夏天,我刚刚大学毕业,在一家规模不是太大的贸易公。司做事。当时因为工作关系,常常要认识一些陌生的人并记住他们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这也是我最终放弃那份工作的原因。

许可却不属于那些人,那次一同吃饭他是陪陈去的,陈是公司里的一个客户。

许可就坐在我旁边,面前的桌面上没有烟酒,他要了纯净水倒入杯中慢慢地啜。我注意到另一侧的人起身时,不小心把烟尘弹落在他的衣袖上。他用手指弹它们,很轻地皱了下眉。

衣袖洁白如雪,我可以嗅到淡淡的皂香。

小时候,我喜欢穿干净的白上衣的男孩儿。

长大后我依然有些喜欢这样的男人。纯白的衬衣,而不是藏蓝色风衣或者烟灰色的西装。

其实这真的没有什么关系。

当时我不由多看了许可几眼,很英俊,很合时宜的沉默。那顿饭吃到很晚,陈让许可送我回住处,他开一辆很普通的白色桑塔纳。

车里很干净。在幽暗中我很客气地对他说该向哪个方向拐弯,下车后很客气地谢过他。他一直微笑,偶尔在后视镜中看看我。那晚我一直能嗅到那种淡淡的皂香,甚至在睡梦中。

早上走出门,巷口停着那辆白色的车,我在摇下的车窗里看到许可微笑的脸。

"再把你带回去才叫善始善终。"许可侧身打开门。

他是优雅的,自然的,不加掩饰的。

隐约地,我已经懂得该为哪一种男人心动。也许要到多年以后我会明白,我是一个容易为事情表面动心的女子,不太容易看到本质。就像后来我对沈家明说的:"男人,我喜欢两种,冷酷的和温暖的。"翅膀是冷酷的,那时的许可,我以为是温暖的。我不知道他温暖的表面下,掩藏着的心已经寒冷得冰雪不化。

但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所有的事情,在想要分辨的时候,往往都已来不及了。

坐在车上,我们挨得很近,明媚的阳光透过车窗,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此的面容。

许可说一些很随意的话,原来他很健谈。昨天的沉默,让我感觉到他对自己语言和心情的珍爱。他是不想应对什么。我缺051喜欢这样。

我知道了许可和陈是从前的挚友,几年前他去了深圳,不久前刚回来,现在经营着一家出口竹编产品的小公司。

我没有更多地问,他也只说了这么多。

"有事可以打电话的。比如,你没有办法回家。"许可递了张纸片给我,上面是手写的电话号码。只有一个电话号码。

我把纸片在手中一圈圈转,最后放在裤兜里。

第14节:我的身体始终是生涩

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打过那个电话,我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原因回不了住处或去不了公司,虽然每一个早上我都私下里盼望,有一辆白色的车停在巷口。

但却一直没有。

秋天就那样过去了,陈再去公司,我终于忍不住问起了许可。

陈先看我,那种目光不同以往。我很轻易就察觉到了。现代人的人心充满异样的敏锐。

"好像,"陈说,"这段时间他外出了。他常常出差的。"

"这样啊,我说我要换个住处,想用他的车带点东西,他不在,那算了吧。"我转开话题,后来不清楚和陈在谈些什么,但我很清楚我在想念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他叫许可。

那天下班后人走散了,待了好久才走出去,写字楼下的空地上,一辆白色的车静静泊着。

这种颜色和款式的车在这个城市里比比皆是,然而我知道是许可。

他走下来,穿件白色的PUMA休闲冬装,站在车旁浅浅地笑。我也笑,笑着走过去,一直走到他面前,我低下头,没有什么预感但我哭了。

许可说:"陈说你要用我的车。"我摇摇头。许可用手把我的脸托起来:"你哭了,为什么?"我说不出话,眼泪更加肆无忌惮,一串串滚下来。

自此纠缠不清。

冬天已经到来,我同许可恋爱了。

好像总是冬天,也许因为冷,适合爱情的发生。冬天孤单的人,喜欢用爱情取暖。

许可竟是单身男人。此前我以为从此卷入的情感,会是非不分,但却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他没有婚姻甚至再没有别的女朋友。

但不该是这样的,许可是个年轻并微微富有的男人,而且温柔多情。

然而很多东西竟无法过问,许可并没有给过我任何承诺,甚至没有说过"我爱你".在这个城市,他一个人住在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里。没有烟火味道的屋子,即使豪华也不像一个家。虽然一切,都是我喜欢的爱情的样子。但终归,也有些未知的茫然。

记忆是这样的:一次又一次,我在窗帘透过的阳光中睁开眼睛,许可都已衣衫整洁,面容清新地站在窗前。

很像电影中的画面,旧时一个被宠的妻子却完全不知丈夫的生活背景。

惟有一次,许可外出一段时间回来,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红血丝,疲倦的眼神像整夜未眠的样子。他拉着我的手腕问我:"会不会有一天你会离开我,会不会?"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颤动。

"不会。"我说,"我不会。你松开手,你弄疼了我。"他抱紧我。"也许有一天你会的。"他说,"一定会有一天你将离开我。"他的手臂箍得我很疼。

那时候,纵然我思维敏锐,也还是阅历少,很多事情,无从想像也不想想像。我只是不知道,许可心里担忧的,会是什么?

不安,却因为爱情和身心的纠葛,有时候忽视掉了。

我也一直没有告诉许可,和他一起,是我第一次在感情中付出了我的身体。他没有问,我就没有说。第一次一起的晚上,我拒绝了灯光,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处理了我的身体。我不想以此约束什么,无论是他的感情或者承诺。

在我有过的爱情中,始终没有身体的愿望。不是一切都相辅相成的,比如我的身体就和思维脱节。一直到我认为可以接受任何感情的时候,我的身体始终是生涩的,没有过了二十岁的女孩子的饱满和柔软。

更没有欲望。

可是我接受了许可,接受了他所给予我的身体之爱。那种接受几乎完全是内心的,我喜欢,和他以这样的方式靠近。每次在黑暗中做爱的时候,我享受的,只是想像的现实: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距离。甚至没有缝隙。

这是我很长时间所迷恋的。

也许就因为这样,我的身体也并没有因为真实的欢爱成熟一些。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依然可以不穿文胸,只穿了细吊带的背心在街中穿梭。像个发育不好的孩子。

我喜欢爱情,但并没有太强烈的,做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的愿望。好像直到后来,和翅膀一起后,因为内心的爱没有释放和舒展的空间,我才发现了身体的一些秘密。那些秘密,再到后来,被沈家明摊开在他的掌心里。

但那时候不是的。我在意的,只是和许可心里的过程。还有一些蒙胧得我无法分辨的感觉。即使在我们做爱的时候,我也会突然地,不知道许可的心去了什么地方。

那是我惟一在意的,身体的反映反而平淡。

那种感觉也总是很短暂,不过一瞬间。

许可依旧走走回回,没有什么规律。

最后的那次,他走的日子似乎很长,一直快要到了春节,我买好车票回家过年时,他还没有回来。我忽然觉得许可好像已经走了太久了。久得让我感觉得到感情的荒芜。

他有时候会很多天也不打一个电话。让我担忧。

要走的前一天,我一直步行着穿越着城市的大街小巷,走了一个下午竟然走到了他住处的楼前。始终还是放不下。许可并没有给过我他的房间钥匙,他不在的时候我也没有来过。因为隔得太远,而他又不在。

我只在楼下犹豫了一分钟就转身上了楼,数过八十八层台阶,左转,看到关闭的门。我抬起手用手指依此地敲过去,然后转身下楼。

门却在背后开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又转回身去。这太让我意外。

第15节:我怀孕了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门内,穿温暖的家居服,一脸的雍容华贵。

我张大眼睛抬手看自己的手指,它们好像敲错了门。

然而不是,我接着看到了许可,仍然穿白的上衣,站在那儿僵立不动。

这是电影的最后一个画面,画面里的女人说:"许可,你竟然用我的钱在我的房子里养别的女人。"然后画面就晃啊晃的像受伤的玻璃一样碎掉了。

当时我的内心没有什么清晰的疼。在爱情被意外的情节粉碎掉的瞬间,我只有无力地悲哀。隔着那个女人浑浊的目光,我看了看许可。

他依旧穿着白衬衣,没有任何杂质和污染的纯白。可是感觉起来是那样的假,就像一张纯白的纸,那样薄而脆弱,很快就要碎裂了,要在风中消逝。

我转身离开。

许可似乎在身后喊了我的名字,他的声音在冬天的风中被截断了。

我没有一滴眼泪落下,长长的一路,像那时在学校和眉然一起的时候一样,我一路奔跑回去。奔跑赶走了空气中的寒冷,我的额头上甚至有细细的汗水。

在屋子里坐着,一直坐着。后来打开了所有的灯。

灯光下,我看到不远的桌子上,许可送我的那只洋娃娃。那是个穿白婚纱的小女孩儿,会伴着音乐慢慢旋转,许可在初识我时送我的,我记得当时他说:"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啊!"可再没有什么是干净的了,我已经无力净化什么,只想一走了之,誓死不再回头。

那天晚上,我抖着手托起穿白婚纱的小女孩儿,她眨着眼睛在音乐中旋转。在她的旋转中,我的眼泪纷纷而落,落在裙裾上又被弹碎,好像落在转动的伞上面的雨滴。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她旋转。

什么都被我丢掉了。会跳舞的洋娃娃,许可送我的丝巾、书和CD,还有一瓶香水,它的名字叫"毒药".一如许可带给我的,这个短暂冬天的爱情。虽然那瓶香水,我也只是闻一闻,始终不曾用过。

统统丢掉了。我是这样的,想结束一件事情的时候,希望在任何地方,都不留下痕迹。

是我的自私,也是我的脆弱。

第二天坐了火车回家过年。家在三百公里外一座不太大的城市,因为城市的小,过年的时候可以燃放鞭炮。终于嗅到一直喜欢的鞭炮燃放时硝烟的味道,终于看到夜空中零落的烟花。那些碎的纸屑飘在断断续续飘落的雪花里。踩在上面慢慢走过去,雪融化在纸屑里。我盼望,冬天的痕迹从此过去。

如果那样,我就不会有那清晰的伤痕。

春节过后的第三天,我的身体开始感觉出现异样。起床后眩晕,想吐。只困惑了几分钟,我就忽然明白过来。

我怀孕了。

我以为自己什么都丢掉了,可是我忽视了许可植于我身体之内的悲剧。

我才二十二岁多一点。熟悉爱情,对婚姻没有想像,更不想要一个孩子,尤其在如此的情形之下。不知道究竟是谁的不甘,还是因为我错的太多,爱错一个人,所以上天刻意地惩罚我。

这是惟一无法躲避和随手抛弃的。

没有过完假期,提前回到这个城市。我需要一些时间,需要时间来处理掉最后的残局。

没有找任何的朋友,觉得这样的事,真的不是朋友可以承担的。这不是心情,是事实。

去了两家医院咨询,得到的答复是同样的:只能手术。

因为过了可以用药物解决的最佳时间。

在那个冬天将要过去的某个黄昏,在市立医院冰冷的手术台上,我经历了生命中最惨烈的一次疼痛。

那是我今生永远都不想再遭遇和重复的痛。原本也可以避免一些的,医生说,手术有两种:普通的和无痛的。无痛的可以用麻醉剂。

无痛?为什么要逃避本该的痛苦?我不要,我相信一个人最终还是逃脱不掉他应该承担的。能够逃掉的,只是心里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自我惩罚。在那件事的最后,我失去了爱自己的本能。

几分钟后我就后悔了。

我不知道那种痛可以用什么来形容。它是残忍的,直白的,无法想像的。没有能力和方式躲避和缓解,只能清醒地承受。

没有退路。

有一刹那我以为自己会死掉,我感觉到鲜血大片大片地流出我的身体。那些器具在我体内无情地碰撞。那种被撕裂的疼四下蔓延肆虐。

我恨我自己。这是我初次付出了身体的爱,可我一败涂地。

那天晚上回到住处,身体一直地流血一直地疼。那种从身体最深处散布出的疼痛,以强大的力量收缩着,一刻也不肯停止,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左手手腕的伤痕,就是在那个晚上留下的。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是为了结束什么。从头至尾,我都没有想过要让自己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最深的疼我都已经承受了,我不会那样做的。我也许不够热爱生活,可是我很热爱我的家人,我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将他们抛弃。永远都不会。我那样做只是那天晚上,我真的找不到可以缓解身体疼痛的方式了。

我已经承受不住。

我看到了桌子上那把锋利的水果刀。

我曾经相信一场新的爱情是医治另一场爱情的良药。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有种茫然的欲望,想像也许一种新的疼痛,同样会是缓解另一种疼痛的有效方式。

我太疼了,疼在身体某个惟一的部位。我想分散一下。拿了刀子对着手腕划了下去。一下、两下……刀锋在皮肤间纵横而过。

手腕清晰地被切割的疼痛,好像真的替代了另一处的痛楚。当我停下手来的时候,有血沿着那些划过的痕迹,一点点、一点点渗出来。

第16节:夜晚隐藏体内的疼痛

我已经被疼痛折磨得没有了眼泪。

那个冬天最后的日子,在我记忆里是疼痛的寒冷。始终是。

终于都过去了,当街中某个墙院内,鹅黄色的迎春花伸展开娇嫩的身姿时,我的身体也恢复了正常。可以奔跑和跳跃了。那些在某个夜晚隐藏于体内迟迟不去的疼痛,也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想起来,是遥远的。

只是左手手腕,并不深的刀锋划过的那些痕迹,虽然在愈合在淡化,却始终也没有完全褪去。再也没有褪去。从此我在左手手腕带一切可以佩带的东西,表、手链或者本命年的红丝线。

我后悔了。

我从来都不是不疼惜自己身体和感情的人。比如爱错了,不管如何艰难,我都会选择放弃。

我怎么告诉沈家明呢?告诉他不是他想的那样,真的不是。而仅仅因为他看到了,我却不得不将狠狠丢弃的那个冬天,重新翻过一次。

虽然不再疼痛,因为我努力地忘记了。但想起来,心里总是暗暗地。我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我知道为了那个冬天,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也许一个冬天是短暂的,而正是那些短暂的累积,让我迷失在这个世界中。

如果是为了爱,我无可抱怨。

可是是为了爱吗?那是爱吗?

以后很久没有许可的消息,城市那么大,一个人说不见也就不见了。两年之后,忽然无意中在朋友的婚礼上,邂逅了让我和许可相识的陈。他在想了想之后认出我来,我们碰了碰杯子,问候了一下。我要离开的时候,他在背后说:"你还记得他吗?"

"谁?""许可。"他说,"就是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吃过饭的很英俊的许可。""哦。"我应了一声。两年后,所有的伤口已经结痂。

我是平静的,并不是假装。

"他出事了。"陈的口气依然平淡,"半年以前,他偷了两辆很贵重的车,三个月前事发,一个月前判的刑,判了十三年。"我终于回转过身来。这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到的结局,在一切结束之后。每个人各自的结局,我知道肯定有很多种,而许可走的路,让我震惊,之后是悲伤。

"他好像为了还债,他欠了别人很多钱。"陈最后这样解释了一句,然后深深叹了口气,笑着对我说:"你现在还好吧?"

"还好。"我也笑了笑。笑的时候我想起某天晚上,许可紧紧箍着我说的那句话:"你一定会离开我的,你一定会。"他早就知道了结局,早就知道了。他了解自己,知道结局不在他的控制之中。

可是为什么呢?看起来,他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啊,为什么非要选择如此的方式生存?有无奈有苦衷,还是,已经习惯于那种无须为生活拼争的安逸?即使他已在安逸中,丢失了自己,丢失了心,可还有灵魂。

灵魂是自己和自己对话时的勇气。我知道那种勇气,他已经失去了。他不能够面对自己。

可是他还有悲哀,还肯去爱。到了最后,他选择的这种极端的方式,是为了拒绝和逃脱吗?逃脱深藏在内心的耻辱。那么他的灵魂,也不曾完全淹没吧。

那天晚上,走在有风的街中,我掉了泪。

事实上,我已原谅了许可。因为原谅,一切才得以真正的放弃。

冗长的记忆之后,看着沈家明,我呼出一口气来。

音乐已经不知更换到何处。他轻轻地,将我的左手拿过去,拿到唇边。他的唇柔软湿润,我愿意相信,那种柔软湿润有淡化痛苦的力量。

可时间,真的已经不早了。

潮湿,是我身体中流出的泪"真的该走了。"我抽回在沈家明的臂弯中停留了片刻的身体。

电视屏幕显示着两个小时的时间即将过去。应该是夜晚的十一点左右,大约是我见到沈家明的第五个小时。

陌生感已经荡然无存。其实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那种想像的陌生感,已经在心里一路退了下去。在某个瞬间我相信,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沈家明的手指抚摩着我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拿过手机,再一次拨打了那个号码。因为离得很近,我听到了电话里的回应:"您拨打的手机已因欠费停机。"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沈家明皱皱眉头,"两个小时前,我打通了。"似乎不甘心,拨了一遍又一遍。回应却是一样的。

沈家明苦笑:"好像是我的阴谋,是我不愿意走。"我笑笑,我同样不愿意他走。可是我没有说。

就这样牵了手离开歌房。离开的时候没有意识到,我们牵了手。那种熟悉的感觉,如同前生牵过无数次。在路口,拦下缺063一辆出租车。对方摇头:"太晚了,时间来不及了,马上要交车,真的对不起。"第二个司机,回答如出一辙,好像电话里的电脑录音,除了音质不同。司机也并不说不去,拒绝是合情合理的,这样就找不到被控诉拒载的理由。而我们,都没有分辩什么。

当第五辆出租车自我们身边离开的时候,我松开了沈家明的手,回身牵住他风衣的纽扣:"不要走了,不走了可不可以?"沈家明低下头来:"其实是我,更想带你一起回去。"我们拥抱在一起。

那一刻我知道,其实这是我们都在等待的结局。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个两小时前打通的手机,两小时后停机的可能性,连续被五辆出租车拒载的可能性,都小得不可思议。

但真的发生了。

第17节:我身体的欲望

在我和沈家明见面的第五个小时,我带他回来。

我没有过带一个男人回来过夜的经历。在我搬过来的一年半的时间里,没有过。去年的冬天直到这个秋天之前,我和翅膀一直纠葛在他的酒吧。

我不愿意跟他回他那间有床的房子,我害怕感觉到那张床上有别的女人的气息。

亦不愿意带他回来,那让我觉得委屈。

这是我留在这里的最后一晚,四处凌乱不堪。除了床。沈家明不解地看着这种凌乱。我笑笑,"明天我要搬到另一个地方了,没有心思再收拾什么。"

"所有的结束都是凌乱的,很难善始善终对吗?"

"沈家明你可不可以不再说这样的话?"我用微微执拗的口气朝向他,在属于我自己的空间里,我又有了一些因熟悉而铸造起来的骄傲和从容。

虽然十几个小时后,我将再度离开。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找那些感觉里的东西。

"一直没有人对你说这些话对吗?他们喜欢的是你的孤单。因为你的孤单,每个人都有机可乘。然后你们都以为那种顺从的迷恋是爱。可是爱一个人不是这样子的,爱一个人,应该让她快乐。"

"你呢?"我仰起头来看他,"你爱我吗?""我只是希望你快乐,不再让我心疼,你还是个没有真正长大的孩子。"

"孩子?你有自己的孩子吗?"我笑了笑。

沈家明点点头:"是,一个男孩子,已经六岁了,很可爱。这是生命中最真实的,父母于我们,我们于孩子,都是生命最根本的价值。"

"可是你爱我吗?"我不想知道生命的价值是什么,在这样的时候。

"我已经回答不起。"沈家明捧起我的脸,"那个字太重了,我已走出去太远。家宁,我怎样才能让你知道,生活和爱都不是为了受苦,是为了温暖,是为了,快乐。"怎样呢?又能怎样呢?

我不回答,伸出手来,环住了沈家明的身体。我的心忽然有太强烈的渴望。我的手越来越紧,紧得让我自己都紧张和窒息。

他任由我的手臂放肆地缠绕他的身体。很长时间以后,我松开手,拉开了他毛衣的拉链,找到他左边的肩膀上我牙齿咬过的位置,两个清晰的齿痕,有血透出来。

我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过任何人。

我的手指覆盖过去:"你疼吗?"他一把将我抱紧,我听到我身体的关节在他的手中喀吧喀吧作响。

我听到了我身体的欲望。

"我想要你。"透过沈家明的怀抱,我看了看凌乱的四周,低低地说,那种声音融化在我的呼吸里,我觉得透不过气,我需要释放,我说:"沈家明,我想要你。我想你要我。"他仰起头,看到我写在墙壁上的他的电话号码。

我关闭了他身后半米之外电灯的开关。半米之外,是我温暖而孤单的床。

翅膀离开后,整整一个秋天过去,我身边一直没有别的男人。好像对他的感觉一直继续着,内心的时间和空间都空不下来。空下来的只是身体。

在过去的一年里,翅膀带给我的几乎是同样的感受,一种苍凉的快感。那种快感,我知道更多地来自于感觉,来自于一种一厢情愿的愿望。因为想爱一个人,所以想承担和认可全部。我知道那段时光里,其实我在和另外的女人分享翅膀的身体。也因此到了最后,所碰撞的快感和高潮,渐渐变得颓废,有枯萎前的溃败。

怎么也抗拒不过内心的凄迷。

最后一次,感觉似乎也再次沦为了彻底的承受。并不是被迫的,却觉得委屈。

可是正像我说的那样,这么长时间,我把自己放进去,没有想好要不要走出来。好像走不出来,似乎我自己,不具备那种力量。

也许我在等待这段感情真正的溃败,可是它需要时间。

在我初次感受男人身体的时候,我的愿望真的过于简单,我以为只有这样,我们才真正地属于对方。我一直忽视了身体之爱最时尚和永恒的内涵:放纵、倾泻、给予、索取、温暖、动荡、渴望、隐忍、盛开,包括毁灭……

这才是男欢女爱的全部内涵。

这个午夜,沈家明让我知道了这种内涵的全部。

他是轻柔的,轻柔的唇,轻柔的手指,轻柔的动作。他的嘴唇在我颈间缓缓游动,他的手指溪水一般,流过我并没有同本身的欲望同步复苏的身体。

一切感觉起来是那样干净、温暖。

干净、温暖,是沈家明带给我的始终没有改变的感觉。

像一条冬眠了整个冬季的蛇,骤然感觉到春天的阳光,它张开眼睛,身体渐渐苏醒渐渐柔软渐渐被动荡的欲望填充。

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如沈家明般温暖的男人的身体。那种温暖是安全的、清澈的、真实的,像远远看去壁炉中平缓的火苗。只是看过去,就感觉到了它的温度,心就柔和起来。

我在因为习惯而渐渐淡落的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

沈家明微笑着,那双眼睛里没有迫不及待的欲望。他似乎在微笑中等待什么。有一种怜惜,一种疼爱,一种不忍和缓慢。

我的身体,若那时校园爬满围墙的秋天的青藤叶子,一层层战栗和跌宕。

我感觉到陌生的潮湿,在我身体中慢慢透出来。

从未有过的潮湿。我碰了碰自己的身体,那一刻,我相信了那种潮湿,是我身体中流出的泪。

沈家明的温暖覆盖了我。覆盖之后是彻底的淹没。

第18节:家宁你快乐吗?

骤然之间,所有一切灰飞烟灭。

沈家明的身体,在暗夜中散发着干净的光泽,他的力量是透彻而柔和的,是饱满而膨胀的。他有一个男人最完美的身体,这样的身体无论是隐匿于我钟爱的藏蓝色风衣里,还有以本真的姿态呈现,都是无懈可击的。即使无须附加他包裹在身体里的心,陷落我这样一个女子,亦是轻而易举。

不狂躁和急于释放,沈家明始终在有所等待。我能感觉得到,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耐性,等待和守候我身体一点点最微妙的变化,在我渴望时热烈地碰撞和靠近,在我放纵过后微微疲惫时缓缓地轻柔地撤离。

等待我再一次,以呼吸和目光,以身体的潮湿索取。无关于内心,只是最原始而纯粹的快乐和幸福。

一次又一次。

他始终没有释放自己。

"你快乐吗?家宁你快乐吗?"沈家明轻轻吻着我的呼吸,我的肩胛我的胸口,到处有他湿润的吻痕。

我在黑暗中像一朵次第开放的花,展开的笑容并不是绚烂的,而是隐隐带着疲惫的幸福感。我不知道沈家明看不看得见。但是我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仁儿里面那种纯净的光泽,像我年少时喜欢过的夜空中的星星。我喜欢它们的晶莹。

离开沈家明的身体,并不感觉空洞。过程是缓慢而不规则的,延续了很长时间。惟一的一次,我不能用感觉来认可我身体的感受。我更喜欢说似乎盛开,如层次繁密的花,那种开放不是突然迅速地完成的。事实上它是缓慢的,一点一点挣脱着空气的包围,一个花瓣一个花瓣地舒展,慢慢开到极致。

在很多个刹那间,我身体的盛开掩盖了我内心的全部。抵挡了这么多年来,我所有经历过的一切,让我觉得我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没有欲望也没有遗憾,没有伤痕也没有疼痛。只有纯粹的安全和温暖。那些瞬间里世间空无一物,过去不曾存在,未来无需眷顾,什么都是不必在意和追逐的,甚至无需想像。瞬间缔造永恒,那是这么多年我身体澎湃的极限。不是单纯的两个身体和两颗心就可以完成的。

这种完成与身体和心根本无关,不屑于语言。

在沈家明的身体里面,我什么都不怕,我的心坚强而饱满。在那个我即将告别的夜晚,在一个又一个瞬间,我跟着沈家明,飞去生命的天堂。

他在那个夜晚,用他的身体语言,将我过去所有的伤口抚摩了一遍,我感觉到它们在他的抚摩下迅速复原、消逝。那种力量,美轮美奂中带着不可解释的诡异和神秘,像一种花。

可是我不知道,什么花才具有那种神秘而绝美的姿容。后来在邮件里,我这样告诉沈家明的时候,他说:"如果那种花真的存在,那么,它该叫做曼陀罗。"是一天以后了。而在我想像的时候,那个夜晚,还没有过去。

几分钟后,我微微动了动动荡后渐渐平缓下来的身体,慢慢退到沈家明的怀抱里,以背抵靠他的胸口。他用手臂裹住我,我的整个身体蜷缩在他温暖的怀里。

真的是温暖啊,是我每一次感受疼痛时拼命寻找的那种温暖。安全的温暖,像二十七年前在母亲的子宫里。我知道那时候,我正是以这样的姿势存在。那是我生命所有的从前和以后的岁月中,最最安全的时光。

那样短暂。

白色的窗帘忽然透过了一道光亮,在黑暗的空间中滑过去,迅速消失。楼前隐约传来泊车的声音。夜是寂静的,在隐约的声音中,那种寂静更加地立体。

沈家明腾出一只手抚摩我的发。我闭上眼睛,谁都没有说话。

这个世界上的人,在一起时好像总在不停地说话。说话是因为彼此还陌生,真正熟悉了,语言和表白都是多余的。

思维也是。

在沈家明的怀中我想不起任何一切,所有人,所有经历过的事。不觉得这是对过往,对几个小时前还在坚持的感情的背叛,更不觉得是对未来的透支。

什么都不是。重要的,是我和他在一起。我们是与这个世界其他一切无关的两个人,一个独立体。我们只同对方有惟一的关联。

即使那种惟一,只在某个瞬间,只在一个夜晚。

我心满意足。

轻轻张开手来抚摩沈家明干净的微笑:"是的,我很快乐。"然后我睡着了。我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却很快醒过来,沈家明在我们已完全适应的黑暗中看着我,他一直在看着我。

没有睡。

我发现我只睡了短短的几分钟,非常短,却完成了一次睡眠。

我醒了,寻找他的唇。他的手指从我的肩背滑下来。

身心的渴望不可思议地,再一次没有丝毫减退地卷土重来了。

那个晚上,除了短暂的休憩,我们始终没有停止身体的纠缠。我并不知道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通常怎样处理自己的身体。沈家明做到了极致,不可想像的极致。

真的不是身体和心,不是爱情可以解释的。

窗帘中再次透过的,是太阳出来之前的亮白的光。那种光亮散布开来,不再消失。

一切依旧在继续,我是沈家明的海洋中,像一条不知疲倦的鱼。在我的不太大的屋子里,到处充满暧昧的气息。

直到太阳升起。

很奇怪地,直到黑夜过后的最后一次的欢爱,沈家明也没有释放出自己。他在我身体最后一次快乐的战栗中,静静地停止下来。

第19节: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

"为什么要忍耐着?为什么这么对待自己?"

"你是一个不懂防备的孩子,我不想用我的放纵伤了你。有些伤,对你这样一个女子,不可以重复,一辈子都不可以。""可是这样你快乐吗?"

"有时候有一个人快乐就可以了。告诉我,你的身体是快乐的吗?"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伸出手,用手指盖住了他的目光。

鱼在海洋里,它是不是快乐的呢?

我看了看墙壁上没有被摘下的挂历,时间显示着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那本漂亮的挂历,我不打算摘下它了,即使这一年已经很快要过去。

日期的下面几行黑色小字:宜出行,嫁娶,移徙。不宜除服,栽种,祭祀。

我笑了。

仅仅是一天的时间而已。

一天吗?怎么会是这样地冗长和动荡,犹如一个过了世纪。

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沈家明走后,我在阳光下静静地躺了很长时间。冬天的阳光干燥温和,缺乏强烈感。我没有丝毫的睡意,整个晚上,几乎未眠。

也并没有真正的疲倦,相反,阳光下,我的精神是充沛饱满的,一如沈家明给我的感觉。我的身心,都正沉浸在干净的温暖中,不肯走出来。

想多停留一分钟,再多一分钟。

约好搬家公司的时间是十点钟。还有一点早。沈家明赶了早班的车回去上班,我没有起来送他,他离开前探下身吻了吻我的额头。他说:"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像哪一种动物?你的前生必定是一只猫。"

"多好啊,我有九条命呢。"我笑他拍我的脸:"我宁肯你是一只贪吃贪睡的小猪猡,不要有猫那样的孤单,不要有猫那样的眷恋。"

"我还是想做一只猫,因为它漂亮。"我缩在被子里,身体微蜷着。和许可一起的冬天过后,我总是在睡觉前弯曲起我的身体。其实只是某个夜晚,我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抵挡疼痛。

身体不再疼的时候,心里还是害怕,依然蜷曲着。慢慢成了习惯。

"那以后我叫你馋猫吧。"他逗我。

他是真的想我开心吧。

"我很贪婪吗?"

"我宁愿如此。宁愿你贪婪,仅仅贪婪,只要你快乐。"沈家明不笑了,我听到,他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弯腰塞了塞我的被角,转身离开。

没有说再见,没有说再不再来。

两个小时后,我起床,用冷水洗了洗脸,把椅子搬到阳台上,享受这个阳台透过的最后几十分钟的阳光。

我留恋它。

中间沈家明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别为那些身外之物费太多心思,别累了自己。有些东西坏了就坏了,真的喜欢,可以重新买来。"

"重新买的就不是过去的那一个了。"

"其实是一样的,只要你不去想,真的是完全一样的。外观,质地,或者视觉。有些事情是因为想像而无法放开。""沈家明你一定要不放过我吗?"

"我留在这里的时间已不多,能改变你多少,就希望改变多少。"

"我知道,可是……再见。"我站起来,我愿意我和他之间拥有的,永远是沉默的交融。那种感情我不想定论,或者是爱,或者是其他,只用纯粹的身体表达,又在身体之外。

我不相信我是可以被改变的。我不相信。

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我从一片凌乱中转移到另一片凌乱中。搬家公司的人只负责把东西送上楼,剩下的事情,自行处理。

看了看,没有头绪,需要一点点地梳理。我想让感觉没有明显的改变,把过去的东西,放在过去相应的位置。

房子还好,小区的环境也还干净,有完善的物业管理。房屋装修过了,纯白色的地板和墙壁。有些遗憾的,是只有一个房间是南向的,选择做了卧室,客厅的光线就略显阴暗了。阳台也小一些,有一点狭窄。还好,阳光依旧可以透过来。

很意外的,房东竟然也在。那个男人姓韩,三十岁了吧,有一点沉稳,也很英俊,不是太爱说话。我搬来之前,很细致地打扫了他的房子,使得四下更加纯白。我拿着那些凌凌乱乱的东西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检查水管的一处,好像有些漏水。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儿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叫他爸爸。

是韩的孩子。

我放下东西的时候,那个很小的男生蹲到我面前好奇地看我,还忍不住地伸出手,试图抚摩那些玻璃器皿。

"旺仔,别乱动姐姐的东西。"韩在一旁说。

原来小男孩儿是叫旺仔的。

我笑:"小家伙,你是不是爱喝旺仔牛奶啊?"转头朝向韩,"没有关系的,不过,他好像应该叫我阿姨的,对不对?"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他很调皮,这几天有点感冒,不肯去幼儿园,就从早到晚地跟着我。"韩对孩子那种嗔怪是幸福的。

我摸摸旺仔的脸,站起身来:"您把租金收了吧。"韩好像有些慌乱:"不着急不着急的,我把水电都弄好了再说吧,以前这里住了两个男孩子,弄得挺糟的。"我把钱拿出来,数了数递给他:"收下吧,我都装了好几天了。"韩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我有些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白色的手帕。这个年代,用手帕的男人已经很少见了。然后他把手帕重新叠好放进裤兜,把钱拿过来装进另一个裤兜。没有再数,向我要纸和笔打了收据。

韩写一手好看的字。利落,笔画有力,字体柔和。这种成型的字看起来好像陌生了很长时间了,看到的都是被电脑处理过的漂亮而整齐的字体。我看了看末端他的署名:韩正阳。

第20节:一天后的黄昏

很像他的人,正午的阳光。

一切的物品渐渐按照曾经的位置恢复,恍然地,有不曾改动的错觉。地板被重新清理过了,我坐下来好好喘了口气,才发觉窗外已是逼近黄昏。

一天后的黄昏。

一个住所其实很容易从一处转移向另一处。一个人呢?一个身体呢?一颗心呢?

琐碎的忙碌隔开了想像的空间。坐下来的时候,在淡淡的光线里,沈家明干净的面容,晶莹的眼睛慢慢逼近过来。恍然交错浮现的还有翅膀的长发,刻画着风霜的脸,和身体中苍凉的气息。

他们相互抵挡又相互隔断。

我茫然地站起来。我要出去走一走,看看附近的环境,我不要再继续这样坐在黄昏里。

在小区的草坪处站了片刻。草是冬天枯萎后的颜色,没有人在其间嬉戏。一些放了学的孩子在楼和楼之间并不宽敞的空地处踢球,喊叫着奔跑着,快乐而不知疲惫。

每个人年少时,都有过这样单纯的快乐吧。我忽然发现我好像是长大得太快太早了,在林黛玉"寒塘度鹤影,冷月藏花魂"的诗句里,在苏轼"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的词赋中,在"化蝶"和《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杜鹃啼血的故事里,在我年少时喜欢的美丽的数学老师,某一个夜晚从高高的楼上飞身坠下的身影中……我飞快地长大了,过早地远离了童年那种也许只要奔跑就可以满足的快乐。

我觉得我是被迫的。被我自己和这个世界所强迫。也有很多孩子和我一样,在年少时碰触那些东西,可是他们的成长始终正常。

是我自己一开始就不是和别人一样的孩子。

一切没有办法改变也没有办法重来。谁都无能为力。

黑白的足球从前方滚到脚下,我挡住,踢过去给一个看着我的英俊的小男生。他熟练地用脚接起来,朝着我笑了。他有干净洁白的牙齿和纯净的眼神。二十年后,他会成为一个英俊的男人。不知道他的心会像谁?许可?翅膀?沈家明?还是那个沉默的,略显慌乱的,喜欢用手帕的韩正阳?

我独自暗暗地笑了。

韩正阳走的时候,站在阳台上告诉我朝着哪个方向,有一家很小但很齐全的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可以买到日用品、蔬菜和水果。"价钱也公道。"他这样说,"便利店旁边是缺077'爱书人'音像社,音像社对面有一家书店,出售正版图书,价钱可以打到八五折。"我谢了他,他做的已经太多了。因为他,我已经开始喜欢这个地方了。这是个好心的安稳的男人,还有些男人是极度自私和刁钻的,或者平庸。随处可见。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了一会儿,看到他说的那家便利店。很大很宽阔的玻璃橱窗,里面整齐的物品一目了然。也可以看到收银的女孩子侧面的脸,她穿天蓝色的工作服,那张脸因为年轻,有隐约的青涩感。

旁边是连锁的"爱书人"音像社和那家叫"小小"的书店。

"小小"书店真的很小,但是书很多,占据了整个屋子的空间,比我想像得齐全。我在窄窄的两排书架之间的通道中穿行而过,拿了一本亦舒早年的小说《圆舞》走出来。

亦舒早期的小说我几乎都看过了,只有这一本,在我收集的她的整套书中是遗漏的,当时书店没有了。在其他书店找了找,也没有找到。我知道有些东西,当你不再找的时候,总有一天,它会出现的。

一直喜欢这个女人,喜欢她朴素干净的文字,和淡然之间张显的疼痛感。在所有的故事里,她愿意把生活和感情处理到最淡。可是就在那种淡薄中,到处都隐藏了生命的无奈和悲哀。我不知道别的人看不看得到。

真的是这样。

走出书店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城市冬天的夜晚总是这样早早地逼近了。我继续前行,回头看了看来时走过的路线。还好,是笔直的。没有什么弯折。

我天生没有对方向敏锐的辨别力,在陌生的城市或地段,非常容易迷失方向,找不到想找的路。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走了几步,看到一家叫"青藤"的网吧。网吧门的两侧,有几乎乱真的青藤装饰制品。里面透出的灯光很好,不同于其他网吧的阴暗。那种阴暗只远远看过去,就已不舒服了。

韩正阳还告诉我,电话和宽带都要过几天才能装好。我想起初他没有在意这个问题,后来他看到了我在摆弄我的电脑。

有几个邮件是需要收的,我顿了顿,走进网吧去。因为收邮件,因为想消磨一些时间。

人并不是太多,也许时间不对,那是大多人吃晚饭的时间。机器是新的,键盘的字符干净洁白,还没有很多手指敲打过的痕迹。

信箱里平常地躺了几封邮件,OICQ上有简短的留言。多是稿件处理信息,别人对于我,我又对于另外的人。只有北京的朋友心舟的信是问候和随意的几句话,她说:北京忽然下了一场雪,我开始缩在家里拒绝外出。从小时候起,每一个冬天我都希望自己是一条蛇,可以进行一场美丽的冬眠。

我笑,我实在和她有共同的愿望。文字把很多女子都弄得无法好好安置自己,包括安置最简单的生活。异想天开地不快乐,疲倦,渴望放弃。

信的附件是一首歌,我看到名字:《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就这样几个字,我有些茫然地看着,知道是可以听的,机械地拿过旁边的耳麦,点击附件,原位置打开。一个略微沙哑,带点撕裂感的女子的声音,忽然就划了过来。

第21节:一点点弯曲我的身体

外面的街上有车不停穿行,四周好像有无尽的嘈杂,歌曲开始以后,我就什么也听不清楚了,那种小仪器根本无法抵挡四处的凌乱。我听不清楚任何的歌词,只呆呆地盯着屏幕上跳跃的宝蓝和翠绿色的清晰画面,听着她自始至终在音乐里轻微撕裂的倾诉。然后我听到了最后的反复:"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断断续续,断断续续地低落下去,消失。

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

刚刚过去的夜晚就这样前尘后世般地席卷过来,想着沈家明离开的时间已不远,我忽然想放声大哭。

可是我忍耐着,那种忍耐让我有熟稔的残酷的窒息感。我无法知道那种窒息感从何时何处而来,可是每一次来的时候,我都没有力量抵挡。

只能承受。

我飞快敲打键盘,删除了一些信件,也给所有人回信。通常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形式化。我只是想做点什么,什么都可以。我想用打字杂乱的声音覆盖些什么。

手机在贴近我身体的位置缓缓震动。我停下手拿出来,彩色的显示屏上出现的是沈家明的号码。那个号码,留在我离开的一面墙壁上,走的时候,我没有擦去。

信号的缘故,他清澈的声音里夹杂一些沙沙的隔音。

"你在哪里?你安置好自己了吗?你吃饭了吗?"他说。

"在网吧,安置好了,还没有吃饭。"我按照顺序回答,一边努力试图笑一笑。

"可是应该吃晚饭了,你不要继续吃速冻水饺或者叫外卖了。你还记得那天我们去唱歌的地方吗?离那里不远,有一家面馆,叫'齐妈妈手擀面',我觉得你会喜欢吃。有西红柿鸡BIAIGENGTENGBIAIGENGNUAN·第七章080蛋面、辣椒肉丝面、炸酱面,还有海鲜面……"就在他缓缓的柔和的声音里,我将手机拿离我的耳边,不再说任何的话,收了线。然后关机。再然后抬起右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一点点,一点点弯曲下我的身体。

我的心脏有点奇怪的不舒服。不疼,却异常酸涩和压抑。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开机,也没有因为心脏不舒服就很快离开网吧。我弯曲着身体片刻后,管理网吧的戴着眼镜的男孩子走过来,他递了一杯水给我,小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杯水?"我抬起头,那个男孩子也许不到二十岁,镜片后的目光是诚恳和善意的。我把水接过来:"是的,我有点不舒服,不过没有关系,会好的,喝杯水就会好。"然后真的好了一些,当杯子中那些带着温度的水滑入我的身体以后,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重新坐直身体,想了想,打开我惟一熟悉的一个音乐网站。

没有那首歌。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唱的,那个有着微微撕裂声音的女子是谁。我没有找到。坐了片刻,我进入本市当初和沈家明邂逅的聊天大厅,以过客的名字登录上去,我问某个房间在线的一百五十个人,我说:"谁能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这首歌吗?它的名字是《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谁能告诉我吗?"好半天没有人理我,通常习惯于某种氛围的人,都不太喜欢过客。即使在网络中,彼此也希望可以久远一些。

后来终于有个人出现,他叫"江枫渔火对愁眠",他说:"你说的那首歌我不知道,可是你的一生,我却想借上一晚。"我失望了。本能地,也忘记了应该问一问将这首歌传给我的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让我要求她,把歌词找出来,让我看一看。我们平常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失望,甚至没有退出聊天室,站起来朝外走去。我知道不会有人在意的,在意一个过客来或者走。

戴眼镜的男孩子笑着和我告别。走在回去的路上,我数自己的脚步。我害怕我会哭。

很多天后,我在网络中搜索出那首歌来,我知道了唱歌的女子叫吴遥,我也看到了那首歌完整的歌词:你有长长的一生短短的爱情,你说长的一生留给你爱的人,那么可否借一晚我的柔情,给爱你的我,借来一晚爱情温暖的传说,就当我的日子续前缘的错过,你长长一生给得起的,就这么多。

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眼光迷乱誓言也赤裸,不管长夜如何天亮又如何,我想要的你就这么多……

这么表达,让我看到的时候,感觉到窒息。

那天晚上,我再度失眠。

好像从写字开始有了失眠的经历,尝试过很多方式:安定、睡宝、数绵羊数山羊。始终无效。失眠像是一种顽固的生理现象,不定期,可是总会出现。开着灯或者关着灯都是一样的,都不能够改变什么,即使思维一片空白,睡眠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

想起昨天晚上,某一次的过程中,沈家明忽然轻轻地说:"你的眼睛里,已经有沧桑了。"失眠让那种沧桑,开始以最真实的方式逐渐蒙上我的面容。不会只在眼睛里。

我想着,在黑暗中摸了摸我的脸,没有发出声音,知道自己睡不着。不只因为地点的更换,更是因为相临的两个夜晚,一切如此不同。

是不是我的一生,沈家明,他也只想借一晚?而从此,他不会再出现?

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

将近午夜了,一分钟后,有一条接一条短信提示的声音,接连响起来,一直响一直响。我一条一条看下去,一共二十四条,连在一起,是一封并不太短的信。

第22节:这样的欢爱一次是药

沈家明说:"女子,忽然想这样称呼你。看你的小说,美之中夹着一些凄婉;看你的信,让我疼惜。你不是个孩子了,可你还不是女人。所以称你女子。

"爱这个字眼,对已经在婚姻中走过十年的男人来说,有些太过凝重了,也不真实。说喜欢吧,说疼惜吧。其实更多的是疼惜从文字中透出的你。所以喜欢看你写的字。一直隐约盼望,现实中的你,不是你笔下那个容易绝望的女子。可是我终于知道,你是她,甚至从你的身体里透出的你,也完完整整地是她。

"我真的宁肯你平庸,也愿意你快乐。我希望你能生活好一些,更好一些,再好一些,远离你用感觉构筑的情感世界。我害怕你一生会这样走下去,爱着不可能的爱,没有归宿。

"对于生活而言,那是一种荒芜和残缺。

"我不愿意你残缺。哪怕并不完美。"也许是一种贪心,可是我还是想向你要个承诺,要你承诺:在用心生活的前提下,尽量让自己快乐。这也是我惟一需要你向我承诺的。即使我们,注定在生命的长河中匆匆擦肩而过。即使你已经记不起我的面容。可是我想要你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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