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道二十四年二月二十三日,官报《英华通讯》刊发了皇帝的社论《过河!》,引得一国人心喷薄而起。
两年前皇帝也曾刊发过社论,名为《满清非国论》,谈了满清政权的非义性质,这篇社论是延续之作,不仅重申了清算满清风潮以来的各项共识,还将正人心的大义交到了国人手上,由此延伸,皇帝号召国人齐心协力,为北伐大业作出贡献。
社论中,皇帝从祖逖说起,历数宋时宗泽、岳飞、陆游、辛弃疾,直到南明李定国等求复华夏的毕生之愿,一股浓郁得有如实质的沧桑之气溢出纸面,直扑眼帘,透入心扉。
皇帝表示,北伐功成时,就是英华圆满之日,到时华夏一统,南北再无隔阂,国人就可以放下历史包袱,专心为美好的明天努力。
以社论为标志,英华北伐号角吹响,尽管国中各界对北伐之事早有所预料,可此事终于成真,依旧心神摇曳,难以置信。
“不够!再拿酒来!反正没几日好过了!”
太湖洞庭东山,禛两眼发红,满嘴酒气,朝看护嘶声喊着。
圣道终究是动手了,大清完了,满人完了……
禛对大清其实已不抱什么希望,甚至满人命运如何,他都麻木了,让他如此颓唐的是,英华北伐功成后,圣道会如何待自己,他根本不敢想。
这十来年下来,与李卫相依为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再无一分责任在肩,纸笔间指点江山,过得其实很惬意。而竖起的“艾尹真”一名更得了无数拥趸,甚至每日都有读者来信,满纸敬慕之情,比往日身在龙椅上。臣子奴才们的恭维更为真挚,禛觉得,这十来年虽身残了,却是真正品到了做人的滋味。
想活下去。想继续这般为人,这念头如此强烈,推着他呕心沥血,在报上谏言西域之事,谏言蒙古和乌斯藏之事,只求让圣道能看到自己洗心革面。
可是白道隆之死让他悚然惊醒,如他所料。北伐也接踵而来,圣道要绝满人,他这个大清皇帝,满人之主,圣道还会养着?
屋中堆满了报纸,都是这几日的,他竭力想找到一星半点圣道会如何处置他们这些南留满人的消息,却一无所获。他痛苦得只想醉倒。
“主子,十四爷和小主子来了……”
李卫入屋轻声唤着,他是早知了禛心意。只是他不愿承认自己这孤高倔强的主子已经服软,甚至认为主子不仅身残了,心也残了。
不过……这终究是自己的主子,若是自己弃了他,不就等于自己也向那伪帝低头认输了么。因此他还忠心耿耿地服侍着禛,见禛这几日心情极差,他努力疏通疗养院,终于争取到了跟禵和弘历的会面。
“四哥……何止于这般消沉,圣道现已爱惜羽毛,事犹可为。”
“阿玛。白道隆之事另有内情,似乎非圣道授意,我们满人未尝没有出路……”
禵和弘历还以为禛是在为满人前途担忧,都在安慰着他。
禛心如死灰:“出路……还有什么出路?”
禵道:“我满人也有贫苦困顿,受尽欺压的,这些人该与当权者两分。若是圣道真要绝族。让满人上下一心,就算挡不住复地,也会遗祸匪浅。圣道该不会如此执愚,总得留一个口子。”
弘历也道:“是啊,十四叔已公开上书,鸿胪寺说圣道已收到了,我还让傅恒上了血书,求能为北伐出力,甘为马前驱,圣道也回说心意可嘉。爹,我看圣道更关心的是未来南北合一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在这上面,对圣道所求有所裨益……”
禛心中一动,沉吟片刻,脸色猛然浮起一丝红晕。
“拿纸笔来!”
他高声唤着,李卫转手就奉了上来。
“旧清之世,满汉文档分存,满档所载事更早及关外时期,明清变际诸事多有记载。两档所存不止经制所定处,还有若干密档存于紫禁城养心殿等处……”
禛急急而就,你们都上书了,我也要上!要说价值,十四你没当过皇帝,弘历你当的是傀儡皇帝,我是真正主政过十年的正牌皇帝,太多秘辛不为人所知,只有我知。
看似他是在提醒圣道,紫禁城里的文档有大价值,千万不能损毁,可这个建议背后还藏着东西,他相信圣道能看得出来。你圣道不是要安北方么,北方民情是怎样的,什么事有什么背景,利益往来是怎么回事,晋商的底牌有哪些,这个世上谁能比我清楚?
见禛专注的神情,禵和弘历对视一眼,都生出欣慰之色,好啊,四哥/阿玛愿意出头了,他们的处境也该好一些了。圣道社论所言将定全新之世,里面似乎完全抹除了满人的位置,北伐也正要将这新世变现,禛担心自己的前路,禵和弘历未尝不担心。
北伐宣言发布后,不仅留在英华的满人惶然,还有不少人也心怀忧虑。
东京龙须街,期货市场外,一群服饰华丽的商人一脸愁云地交谈着。我赔了多少,你赔了多少,说的都是丧气的事。
北伐宣言一出,大战在即,粮食、医药、布匹乃至牲畜等商货需求猛增,计司和商部下令若干类商货优先保证军需,法令对期货市场影响颇大,不少货主都不得不提前割单。这些商人都受损不轻,自觉遭了无妄之灾。
“这还是小事,之后怕就是要大笔增税,咱们准备过苦日子吧。”
“没错,皇帝在社论里都明说了,大家都要为北伐出力,计司和商部的刀子怕已经高高举起了。”
“皇帝真是好手腕,解散两院本以为只是针对满人处置令,没想到皇帝居然趁两院未重选时出兵北伐!”
“当然得如此了,若是两院还在,即便不能抗阻增税案,也要从皇帝那撬得足足的补偿。现在可好,平头老百姓的心都被炒热了,能选上院事的绝对不敢跟这民意作对,皇帝要增税就再没什么阻力。”
“皇帝终究是皇帝嘛。这两院终究也是皇帝手里的玩物……”
商人们不忿地议论着,他们这种专办海贸的大商人对北伐自然没什么兴趣,有专办北方大宗贸易的更是满心反对,北伐后南北相通,他们就少了现在的专营地位,其他人则因担心增税而抵触。
现在木已成舟,说要跳出来捣乱。他们绝没这个胆量,别说跟皇帝作对,现在一国的汹汹民意在这,你要学以前那样,上街去鼓噪不能北伐,看不被砖头碎瓦砸成白痴。但抱怨乃至讥讽一下皇帝挂羊头卖狗肉,当婊子又挂牌坊,这却是难免的。
“两院若是玩物。陛下又何须解散了重选?这说明两院的民意还是顶事的嘛!”
“说得好!之前两院的院事就很不对头,尤其是西院的,还反对为北伐增税。他们就为吃独食的巨头说话。咱们这些小商人的心声根本就传不上去!”
“增税怕什么?北伐复土后,咱们自由来往南北,这生意一下就大了!”
另一堆商人依稀听到了这边商人的对话,毫不客气地出声驳斥。这些人的主业该是内地商货来往,南北相隔时,他们因规模小,难通过海路与北面相通,基本无力进入北方市场,北伐是他们这类人梦寐所求的好事。
“人家跟晋商是一路货色,不能苛责人家心中有国嘛。”
还有人说得更直接。让这边大海商个个变色。
“别污蔑人啊!我们也是支持北伐的!”
“今天单子早割,我损失了三千多两,可我就只是抱怨而已,这笔布货被征去军用了,说起来也是我的贡献,你们这些人。嘴里叫唤得厉害,真正帮北伐作了什么?”
大海商人纷纷回敬,小陆商则不甘示弱,一个个拍胸脯,不是要捐钱,就是要捐货,还有要当随军供应商的,反正绝不愿丢脸。
就在商人相争时,不远处的期货市场上,一条大横幅正高高挂起,上写“交易契费涨一厘,你我各半捐功绩”,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驻足,鼓掌称和。
最初两日,社论以及北伐之事还只是传于东京一带。到月底,消息传遍一国,各家报纸,朝野内外,喝彩鼓噪之声铺天盖地,东京南京的天坛更是天天被欢呼的人群挤满。
长沙郊外,段国师文正公墓,段家族人齐聚墓前,供上香烛,火盆中,报纸正渐渐化作飞灰,英华举国北伐的通告似乎已沉入九泉,告慰生时未能见到此景的段弘时。
南京南海县一处宅院里,年逾八旬,病卧在床的屈明洪对身边家人道:“我可以安心去了”,傍晚,老人辞世,脸上还浮着笑意。
承天府白城学院,鬓发已白的李朱绶召集一院学子,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说学子们生逢其时,竟可亲眼目睹南北一统的大事。
年轻气盛的学子们热血鼓噪道:“这等盛事,学生们怎能旁观!不投身其中,为此大业出一分力,这辈子都难心安!”
李朱绶哈哈笑道:“正合老夫之意!我们白城学院人才济济,定能助北伐大军一臂之力!”
不止白城学院,黄埔学院、越秀学院、龙门学院、佛山钢铁学院、东莞机械学院等数十座官办学院,以及三贤书院、岳簏书院、白鹿洞书院、石鼓书院等民办学院都纷纷上书,要求随军效力。
一国动员,军民协力,皇帝在社论中的倡议,不仅在政府层面施行,民间自发之势也是汹涌如潮。往日那些反对北伐,或者对北伐漠不关心的,在这种全民狂欢似的热潮中,也被动或者主动地投身大潮中。
即便历来以清醒自居的各家报纸,也都在互相串联,探讨着怎么更深介入北伐大业的路子。他们已不满在后方等着战事消息,满心想着随军上战场,亲自传回第一手消息。
东莞九里镇,也就是两年前,那位向汪士慎投书,揭发工奴事的暗牙所牺牲的地方,王驿正换上他的红衣制服。扛上火枪,妻子帮他整理着衣衫,虽没说什么,却是泪眼婆娑。
几个该是他儿女的年轻人立在一旁。也都一脸凄然,最大的一个出声唤道:“爹,为什么不让我代你去,父有劳,儿相代啊……”
“闭嘴!”
王驿正中气十足的叱责激得空气嗡嗡作响,“你才十七岁,连当兵的年纪都不够!再说了。这事你也代不了!我这辈子,就欠着这一桩事!”
他再看向妻子,语气柔和下来:“他娘,这是大好日子,就别哭哭泣泣的了。鞑子兵最厉害的时候都没把我怎么着,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告别了家小,王驿站来到镇子中心的广场里,这里已聚了几十人。大部分都是四五十的半老头子,身上红衣之色深浅不一,都已褪色。但众人都列着整齐队伍,满脸兴奋。
见到王驿正出现,一人喊道:“立——正——!”
哗啦一声,众人整队,枪上肩,腰挺直,齐声道:“哨长好!”
王驿正叉腿负手:“兄弟们好!”
接着他大声道:“兄弟们,我们……终于要北伐了!”
九里镇,由昔日龙骧军退伍老兵所开拓的兵镇里,这一日。呼喝声直上云间:“北伐!”
金陵府县,县学操场上,学子们正等着他们的武学夫子,可现身的却是一位摘了领花,肩上无星的退伍红衣,臂章上的羽环飞剑标志昭显着此人所在部队的荣耀。
“你们的夫子要上战场了。要圆等了二十年之久的梦……”
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红衣难掩心中喜悦,让学子们直呼不可能,平日把他们操练得欲仙欲死的阎王脸,脸上怎会绽放出如此灿烂的笑脸?
“夫子大战清兵的传说,竟然是真的?”
“夫子能不能带我们一起去!?”
“夫子真是羽林军的?以前我们真是错怪夫子了!”
“夫子还会回来当我们的夫子吗?”
红衣哈哈笑道:“当然会回来的,还会把鞑清皇帝的龙椅扛回来,让大家每人都坐着玩玩!”
他仰头看天,意极舒畅:“北伐!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作为国民动员的一部分,老兵横跨军民两个领域,年纪尚轻,体格尚好的以征召方式入军,作为正规军的一部分。年纪大一些,难以承担高强度军事行动的,则由枢密院以镖局体系纳入,作为辅助作战部队。
英华立国二十多年,岭南、湖广和江南就有十多万老兵开枝散叶,到二月底,就有上万老兵应征,自各地陆续向集结点汇聚,还有数万人加入到镖局中,成为镖局正急速扩充的辅助部队的基层军官。
不管是应征还是应募,老兵们心中都揣着一个念头,这是属于他们的圣战。当初披上红衣时,经过圣武会和天刑社的洗礼,经过战争的磨砺,他们就憧憬着这一天,直到脱下红衣各安其业,也没等到这一天,正以为这个心愿将成为一辈子的遗憾,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不仅不把征召视为苦累,老兵们还都当作荣誉。枢密院对征召老兵的补贴远低于镖局征募老兵,这种设置还被某些人讥笑为不明事理之举,可老兵们却纷纷抢着要以征召方式入军,而不愿入镖局。
为什么?因为前者是正儿八经再穿回红衣,是正规军里成战斗营的建制,而后者却还是民人身份,赚得多一点有什么用?不参加北伐不是更能赚钱?老兵的日子都过得不错,不必非要为银钱再上战场。
商人、学子、士人、老兵都动员起来了,一般平民的动员正通过官府和工商一级级深入下去。要说被动员得最厉害,为此而最兴奋的人,整个英华,就要数某个几乎被遗忘的人了。
陕西潼关,一个肩扛三颗金龙章,六十来岁,面目宽厚,更似一位富家翁而不是将军的老者叉腰眺望东北方,欢畅地道:“有我出马,北方故土,手到擒来!”
身旁的侍从笑着拍马屁道:“将军名为定北,此乃大吉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