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你问女儿香不香,油盐酱醋拌生姜
新会县本就属广州府,之前青田公司在这里下过不少力气,都没想过会出什么问题。龙骧军打起新朝旗号,以“路过”的心态,要顺手接收新会县城,却不料在这里撞了一鼻子灰。
新会拦在前进高州的要道上,不可能弃之不顾,张汉皖只好展开整个龙骧军,将新会团团围住。
“愚民鞑子给了这些家伙什么好处,让他们也摆出这么一副尽忠殉国的架势?”
张汉皖很生气,拳头张张合合,“开炮”两字就在嘴边转着,却始终吐不出口。跟着李肆学了太多,核心一事他很清楚,向这些fù孺开炮就等于屠城,他要屠城,李肆就要屠他。
“他们新会人都知我们之前是青田公司,不是什么闯贼,就算不认这面大旗,也不至于官民同心到了如此地步吧?”
张汉皖看不懂眼前这幅场景,在他身后,一面火红大旗正迎风招展,旗上是金黄双身龙上下团抱,内聚为一颗斜昂龙首,两只龙瞳恰似太极两元,团龙周围云纹包裹,不管是龙头还是龙身,都跟云纹一般,古朴简练,透着一股千年而下的苍茫大气。
这面大旗就是所有人都觉新鲜的“国旗”,双身太极团龙就是新朝的标志,寓意上应天道,下顺万民,执中守正,阴阳相谐。李肆在青浦举旗后,就广招画师来绘国旗,无数画师献图,就一个叫边寿民的画师献的图入了李肆之眼。
“张都尉有所不知,这新会人,是不看什么旗的,他们就只看自己脖子……清廷刀快,广州血浓。”
参军杨俊礼也是从青田公司公关部拔起来的人,出身曲江县衙,和苏文采一样,原本都是小小刀笔吏。四十多岁了,一直碌碌无为,却在青田公司这个大舞台里燃烧起来,表现压过了众多年轻后辈。
李肆在青浦举旗时,杨俊礼正在肇庆府高要县任工商师爷,得知消息后,等杨琳带督标出了肇庆府,就将他能组织的巡丁、商人护卫连带县衙吏役全都纠合起来,控制了高要知县,吓跑了肇庆知府,杨琳在佛山被逼退后,也不敢在肇庆府停留,直奔高州而去,为李肆拿到肇庆立下了首功,由此也换得了在天王府里,被众人视为炙手可热的参军一职。
只是他当刀笔吏二十多年,开口闭口“朝廷”,实在难改,张汉皖也习惯了,不以为忤,虚心请教起来。
“可怜窈窕三罗敷,肌如冰雪颜如荼。再拜乞充军庖厨,解妆请代姑与夫。”
“妾尚年少甘且脆,姑与夫老肉不如,请君先割妾膏腴,味香不负君刀俎。
“食之若厌饶,愿还妾头颅,姑老夫无子,妾命敢踟蹰。”
杨俊礼却开口念起诗来,张汉皖初听还没什么,越听越觉心冷,听到后来,已是浑身发颤,一时想到的是李肆跟他们讲过的“菜人”之事,而那是五胡乱华的往事了。
杨俊礼长叹道:“这是屈翁山先生在《广东新语》里所发之慨叹,说的就是六十多年前,眼前这座城里的惨事。”
不仅张汉皖两眼圆瞪,他身边的侍卫都忘了职责,不约而同地指向这座小城,“就在这里?”
周围的将兵也都聚了过来,有人道:“若是如张巡那般,为抗清兵而舍命就镬,倒也死得既孝又烈”
杨俊礼呵呵轻笑,苦涩地笑,“新会确实为此事而出了四孝烈之名,敌军围城,粮尽多日,不得已屠人以食,掣签而选,有妻代夫者,有女代父者……”
他摇头道:“可惜,攻城者非清兵,而是晋王李定国。守城者也未有满人,而是本城将兵。晋王东征,就折于这新会城下,这新会人,可真是一城‘节烈’”
张汉皖和众人都呆住了,这段历史他们可不知道,他们总觉得,除开文武官员,一般汉人,只有为抗清而殉死的,可这新会人,居然为守清而徇死?
郑永的声音响起:“这事我知道一些,他们也是被之前广州屠城给吓住了,怕降了晋王后,清兵再打来,要将新会也屠了。民人不仅甘愿就戮而食,还帮着守军阻挠晋王攻城。晋王心地仁厚,又以救民于水火为旗号,不愿对新会人下狠手,这才招致他东征大败。”
沉默了好一阵,张汉皖呸地一口痰吐在地上。
“现在是把我们也当晋王来摆布了?知我们是仁厚之军,就直接拿fù孺挡在城前,满城男人的骨头去哪里了?”
杨俊礼哀叹点头:“晋王东征复汉,自然是没错,可新会人为保一城之民,拼死抵抗,不惜食人,似乎也没错。要怪,就怪平南王镇南王,怪他们身后的……满清吧。”
郑威双目喷火:“怎么没错?他们就是天王所说的汉jiān不仅为惜命而站在鞑子一边,还吃fù孺求活命,公私两罪都犯下了”
张汉皖也咬牙道:“我看什么四孝烈,根本就是他们编出来粉饰颜面的”
杨俊礼看了看这两人,心道天王教出的人果然看事看得透,当年新会一战里,还有所谓的烈女,是在家时被兵丁jiānyin而死的,由此可见当时城里之乱。那些为夫为父代死的女子,她们也是不得不死,给她们编些故事,吃人者和被吃的,似乎都有了光彩,这不就是那些犬儒最擅长干的事么?
依稀的哭声传来,那是城墙下的fù孺正一边挖沟,一边为自己的命运哀泣,她们得在这城墙根下打棚子“坚守”。城墙上的将兵壮丁们也都忐忑不安,但他们都还是一丝信心,这李天王举旗要复华夏,那该是跟六十多年前的李定国一样,不好对自己要解救的民众下手吧。
“传令”
张汉皖脸颊涨红,再忍不住,就要下令开炮,杨俊礼和郑永都紧张地盯着他,说实话,他们内心深处也觉这一城之人无耻,还不如径直开炮,来个痛快。可一来fù孺何罪,二来他们担不起屠城这个罪责,连李肆也担不起,肯定要拿发令的人开刀。
“急报天王,求赐方略”
最后张汉皖却艰辛地吐出了这么一句,他的西路军连家门口都没出,就被新会人堵住,北面贾昊和东面吴崖两个大哥还不知要怎么笑话自己。
可他却不得不去求李肆拿个主意,他真作不了主,他们是为复华夏而战,怎么也难对fù孺开炮。
李肆已亲率鹰扬军东进,三天后,信没到,另一个人到了。这人大家都认得,袁铁板袁应纲,以前在英德说书为业,后来被招进青田公司,再后来居然成了范晋的部下,军中不少俗语歌谣,都是他的手笔,现在顶着左校尉的军衔掌管军礼监,什么鼓手号手和军中写传单的文书都归他管。
“天王是让我来骂人的……”
袁应纲tǐng胸叠肚,趾高气扬,估计是正在酝酿情绪,也难说他确实就是这么得意,张汉皖、杨俊礼和郑永三个西路军首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笔来纸来人来号鼓钹铙也都给本校尉聚起来听闻房参军在东面以一身官服连收几县,我袁应纲袁铁板,如今就要靠一张嘴皮,将这新会踏于足……舌下”
袁应纲一发话,新会这个战场就成了他的讲台。
第一波攻势是无数张传单,将广东四孝烈的事用俗语重写,用飞天炮射到城里。新会人虽然知道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也是靠着这些记忆,才又用出了现在这一招。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吃人的细节却没多少人记得。原因很简单,吃人者的后人和被吃人的家眷都还相处一县,吃人的人总是不愿把这当光彩事说给子孙,被吃之人的家眷也不愿提起这往事,毕竟跟吃人者的后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渐渐这事也就淡漠了。
可随着装满传单的开花弹在城里摔裂,一张张传单飘洒而出,过往旧事赫然纸上,应了过往记忆的零星边角,新会人也都出了一声冷汗。
羞耻心自然人人都有,但却被另一层恐惧之心重重压住,新会人都在想,莫不成自己也要面临祖辈同样的境遇?
新会县衙大堂,乡绅士宦群聚,却是笑语欢声,显出一分怪诞的亢奋。
“我新……新会……会,孝……孝烈之名贼人都……都知,就更不……不能辱了祖辈这名声”
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头颤颤巍巍嘶喊着。
“一城百姓,全是忠烈雷父母可得一一记好了我们的名字”
“小人的偏房侍婢都在城外了,父母老爷安心吧贼人若是对fù孺下手,老天爷绝不饶他们”
“小人本想也去城外,可女儿非要学那孝烈,以身相待,也只好含泪成全,唉……”
“妻女可舍,钱财也可舍就为这节烈之名,咱们也都得榨出每一两银子”
其他人都闹哄哄地应合出声,而他们言语之间,都汇向端作上首的一个年轻官老爷。
“好好……好诸位忠义之心,雷某感怀五铭只要我新会在贼潮下顶住,朝廷会记得诸位,皇上会记得诸位只是那些fù孺……”
新会县知县雷襄被这气氛给感染得流泪了,他这个进士出身的正途官,刚刚被吏部分发到广东,书卷之气还未脱尽,此时只觉浑身都在燃烧,自己正与新会一县,人县合一,以他的性命,以一县人的性命,践行着三纲五常的大道。
“若是皇上能知我新会的忠义,怕是也会流泪吧……”
他擦拭着自己的眼角,心潮澎湃,贼军势大,他虽然才来,却已经知道韶州一战的情况。贼军四千就破了官兵四万,眼下围城贼军有六七千人,还有红衣大炮。城里就聚拢了全县一千多汛塘绿营,加上差役丁壮也就三千来人,怎么也难守住,就只能依靠全城五六万住民,特别是那些fù孺……
可牺牲fù孺来守护一城,雷襄这个读书人心中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总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城破,fù孺也难逃贼害,她们能护得新会,也是全了她们孝烈之名,雷父母,大局为重……”
县学的学谕抖着胡子说道,他的女儿妻子也都出城了,虽然心中也在痛,可觉得日后若是能得来朝廷赐下的孝烈牌坊,她们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雷襄艰辛地点点头,竟然不觉这学谕的话自相矛盾,若是贼人不顾fù孺,他们推出城去又为的是什么?
雷襄只是在脑子里想着,的确,大义重过小义,这全家之义,就得从了为朝廷守土的大义,只是为以身作则,自己那新婚燕尔的娇妻也在城外……不敢想啊,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宁愿自己娇妻死于炮下,也绝不愿她葬身人腹
“这一招可撕不破他们的脸皮,看他们那脸皮比城墙还厚”
张汉皖恨恨地说着,又一天过去了,新会人像是没收到那些传单一般,fù孺在城墙根下越聚越多,挖沟搭棚,生火煮饭,径直在外面过起日子。要冲过去抓人吧,没炮火掩护,清兵在城墙上放枪放炮,白白牺牲不说,还要连累城墙下的fù孺。
“那只是热场,现在才是正戏”
袁应纲一点也不慌,手一招,他的“宣传兵”上阵了。
大鼓敲响,钹铙震天,战场成了戏台。
“康熙年唉盛世到唉,喜人喜事数一桩唉~数一桩”
“新会特产女儿香唉,一甲轮完又要尝唉~又要尝”
“你问女儿香不香唉,油盐酱醋拌生姜唉~拌生姜”
“你问女儿香不香唉,炒煮烤煎抹咸酱唉~抹咸酱”
咚咚锵的大鼓钹铙声将不堪入耳的粗词一波送入新会城里,人人都脸色发白,直吞唾沫,城外的fù孺也起了sāo动,不少女子都哭喊着朝城里奔去,却被紧闭的城门挡住。
女儿香是啥?传单上说得很清楚了……
不是每个人都甘心去当什么孝烈的,大多数fù孺都是被强劝出来的。想到那传单上所说的凄惨情景,城外的fù孺从最初的sāo动渐渐发展到溃乱,城门撞不开,大群人都朝城外跑,短短一两个时辰里,城外数千fù孺,顿时散去了大半。
“还有死硬的……”
张汉皖很兴奋,真想不到这袁铁板,就靠一张嘴,就乱了那些牺牲品的人心真比大炮还管用
正要吩咐火炮准备,他却沮丧地发现,还有不孺不仅没跑,反而主动将他人丢下的城墙空隙给填住了,虽然这层“人肉城墙”比之前稀疏了很多,但一炮过去,怎么也得死上十几人。
若是在外省,遇上这般顽抗的民人,轰死也就轰死了,可这是新会,就在广州府治下,若是他径直朝fù孺开炮,李肆立的这国,可就要被各方人,特别是正在加意笼络的士人所侧目了。尽管真正卑劣的是对方,但大义的战场,连激蛋里都要挑出骨头,更别说你径直露了一条缝……
张汉皖气冲百汇,袁应纲却哈哈一笑,“不妨事不妨事,这只是开场戏,有此般效果,已是出乎意料。”
张汉皖服了,再不多话,就跟着大家一起看袁应纲的下一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