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公司!?这是什么来头!?”
澳门海面,老实人号降下软帆,新旧木纹交错的船艉台上,波普尔船长举着望远镜,嘴里嚼着雪茄,一边观察一边嘀咕着。
他不得不降帆,半里之外,一艘比老实人号还大的怪船正开了两扇炮门,将老实人号稳稳指住,通行的旗语打得很显眼:停船待查,否则开炮。船上的葡萄牙船员指着对方船帆上类似双环日轮的标志说,那是南洋公司的船。
从望远镜里看过去,波普尔船长习惯性地数了数炮门,然后抽了。凉气,一侧八个,再仔细看看开启那两扇炮门里的情形,下意识地念叨道:“谢特!”
那该是十六,不,甚至十八磅炮,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炮,可已经不是他船上那些十二磅炮能抗衡的,而且论数量他也不占优。
朝甲板上看去,船身中间居然是一排斜着的架子,支着几艘小船,架子上还有小吊车,再朝船头船尾一扫视,波普尔船长愣住了,连嘴里的雪茄掉了下去都恍然不觉。
平甲板船……
这船虽然不像之前遇到的那条小船那么尖细,却依旧像是豚鱼一般,身长肚窄,线条流畅。以帆形来看,波普尔一眼就看出这还是一艘全装帆船,这意味着它虽然大了一号,粗了不少,速度和灵活性也不比之前那条小船差多少。
“关炮门!该死的!谁让你们开炮门了!?”
目光从望远镜里拔出来,第一时间就看到自家船身上的炮门掀了起来,波普尔船长魂飞魄散。如果是以前那条小船,虽然跑不过,却还能挨得起打,可现在这条船,跑也跑不过,挨上那十八磅炮可不只是皮肉伤,他的老实人号还得跟前两次一样,乖乖地当老实人。
“船长,别担心,多半是来告诉你新规矩的。”
那个葡萄牙船员安慰着波普尔。
“嘿……又是这条船!干脆打沉了它!”
金鳌号上,炮长鲁汉陕摩拳擦掌,这条老实人号可欠了他们血债的。
“我也想啊,可惜我们只有四门炮,一面两门,现在只是在吓唬人而已……”
贾昊萧胜那一战的事迹早就耳熟能详,胡汉山也是跃跃欲试,可想到目前船上只搭了四门炮用作训练,他很是无奈,不仅炮不够,炮手还需要适应新炮,真打起来,对方有十来门炮,可不一定是对手。
“如果那家伙不愿意交保护……呃……护航费呢?”
鲁汉陕还抱着希望。
“那就撞上去,枪炮一起上!船上的新安兵正闲得发慌呢!”
胡汉山也很光棍。
“护航费?”
老实人号上,波普尔船长继续发呆。见着一艘小船从那大船上卸了下来,不仅升起了一面帆,后面还吐着浪花,载着二三十个荷枪实弹的兵丁,呼呼就冲了过来,他下意识地重复着那葡人船员的话。
葡人船员说,从上个月开始,进这片内海的商船,都必须要向这个南洋公司缴纳护航费,而且一艘船要按大小计费,像老实人号这样大的,估计得上万两银子,波普尔船长脸一黑,挥手就要下令升帆开炮门。
“收费之后,他们会发执照,有这执照,清国就没人敢再阻拦和索贿,只需要按照公布的税则交税。”
接着那船员又补充了一句,波普尔船长的手就转到了头顶的帽子上。
“真的!?”
他难以相信,之前每次进广州,把货交给行商之前,从胥吏巡役到海关监督,一路塞钱上去,怎么也得两三万两银子,否则就作不了生意。
“规礼都不必给了?”
“是的,清国在广东的统治像是有了变化,一位平南王一般的人物控制了广东,他很照顾商人。”
听船员一番讲解,波普尔好半天没回过神来,这可是大变化!
“船长,我们这次必须在广州多呆一段时间,把广东的情况看清楚,然后报告给公司。”
老实人号的大班也很震惊,莫非半年前在广州经历的那场什么青浦变乱,现在已经有了结果?
“那么这护航费……”
波普尔问大班。
“如果此事为真,现在不交,进了广州,恐怕要交得更多。”
大班这么说着,波普尔心说,现在不交,估计船都得沉掉,这个什么南洋公司,就跟加勒比海盗一样,就是明目张胆的勒索。不过……真是这么明码实价,这海盗也挺可爱的。
“就这么交了?真是没意思……”
从望远镜里看过去,青田公司商关部的海商关员正在清点金子,胡汉山无趣地咂吧着嘴。
北京雍王府,不,现在只是贝子府,冰冷语音正在后花园里飘着。
“我可不是谁的主子,你就这么跪着,真真没什么意思。”
禛甩着鱼竿,头也不回地阴阴说着。
“奴才岂敢忘了主子?过往之事,是奴才糊涂!”
后面一个二品大员正跪在地上,也不分辨,就径直认罪。此人三十多岁,眉目飞扬,原本该是桀骜跋扈的气息,此刻却敛得紧紧的,不敢在禛面前放出一丝。
禛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专心盯着了鱼漂,仿佛背后没有此人一般,那人也就这么跪着,再不发一言。
过了不知多久,水声微荡,鱼儿上钩了,禛挥杆,却只提起一串水珠。楞了片刻,他叹了一口气,语调柔和下来:“过来吧……”
背后那人嗻了一声,膝行而前,靠近了禛,禛拍拍身边的石头,示意他坐下。
“亮工啊,你主子我是心烦,不知这天,到底要怎么才能开颜。”
这人自然就是年羹尧,自四川巡抚转任偏浣巡抚,还被召回京城陛见。来京后连话都没递一声,跟康熙谈过后,才急急来了禛这里。
禛像是在道歉,心中却还在翻腾,年羹尧是他镶白旗下之人,得亏康熙只撸了他王位,没撤了他的镶白旗之领,否则这年羹尧怎么也不会来找他。
他这番作态,也只是要让年羹尧认清位置,同时也是宣泄自己过去积在这家伙身上的气。年羹尧虽然在他门下,甚至去年他的妹妹还成了自己的侧福晋,可心思却活络得很,跟禩都还有过往来。
现在他禛遭了罪,年羹尧却殷勤起来了,禛刚才故意给了年羹尧一个冷脸,其实心中却在暗喜,之前李卫说的那些话,有可能是真的……
“主子不必忧烦,奴才见皇上的时候,皇上还要奴才好生听主子的话,在偏浣好好做,特别留意广东的情况。奴才寻思,只要主子指点着奴才在广东建,这天颜怎么也能开了。”
年羹尧小意地说着,禛又哼了一声,眉毛角却扬了起来。
果然如此,禛心道,皇阿玛对自己此次广东之行,其实没有全盘否定,除了恼自己做事太唐突之外,也就是私调王文雄犯了忌讳。此次将年羹尧调到偏浣,正是给了自己一个机会。
“广东之事,根结还在那李肆一人身上,跟其他人没什么关联,你不要在这上面作文章。”
禛直入主题,指导起年羹尧来。之前他和李卫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尽管康熙还在怀疑李肆是禩勾结洋人蒙养的党羽,可总结各方面迹象,他们都认为这不太可能。当然,这话也不必说给康熙听,禩……就安心在家里蹲着吧。
“李肆此人,身上还有诸多疑点,但要破他也很简单,就是拿着他本人!此外他在英德的巢,绝对也是他的命脉,否则不会为此大动干戈,要跟王文雄死斗!你就寻着这两条去做,只是得留意,没有绝对把握,不能轻举妄动,至少不能破了皇上要护着的那层皮!”
禛心中淌过自己跟李肆那几回合的交手,而记忆中有一段已经盖上铁板的景象,他自然是再不愿意去碰,这辈子都不想。
“如果有那可能,你一定要拿住活的!”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年羹尧也被这话里的冷气激得打了个哆嗦,心说这主子还真是在李肆手上栽了大跟头。
“另外,我这边再给你派个帮手,你给他安排个合适的职位。”
禛随口就安排了李卫,年羹尧自是不敢拒绝。
“至于偏浣那边的形势,你可有把握能拿得住?”
他还准备施点其他恩惠,比如说跟湖广提督高其位打个招呼,让他尽力配合年羹尧。
“劳主子烦心,奴才父亲曾是湖广巡抚,那边的情况奴才很清楚。”
年羹尧直愣愣说着,也没注意禛脸又黑了下去。
“那你去吧,跟你妹妹多聚会……”
禛冷冷说着,又甩起了鱼竿。
年羹尧低低嗻了一声,躬身后退,这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妥,可他也再懒得缝补,只要解决了李肆,这些小节又何必在意。
“皇阿玛调他到偏浣,是看在他父亲熟悉湖广的份上,还是对我还有期望呢?”
禛烦躁地想着。
就在这时候,李肆在广州也有些烦躁不安,粤商总会的商人在广西又捅出了篓子。
广西的米商怡香号贿赂广西几个县的常平仓官员,买出了常平米,在梧州被陈元龙的抚标拦住。怡香号的东主将自己的护卫打扮成青田司卫,把鸟枪改装成燧发枪,跟广西抚标对战,死伤好几十号人。
广西巡抚陈元龙发飙了,没抓着怡香号的人,却将在广西考察矿产的湖南兴盛堂东主韩玉阶抓了起来,要兴盛堂的人回广东转告粤商总会,不把怡香号的东主交过来,他就要治韩玉阶的罪,当然,这其实就是在给他李肆放话。
怡香号行事太过嚣张,让李肆感叹,商人就是这样,只要少了约束,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可话又说回来,这是他李肆一手造成的。他当然不可能如陈元龙所愿,乖乖交人,否则粤商总会绝对要炸窝,这事怡香号虽然有过,但却是在对抗官府,谈不上什么伤天害理,而韩玉阶韩掌柜跟李肆合作很早,他更是要全力回护。
问题是,广西那边,他现在鞭长莫及,也不愿现在就跑到广西去搅事,到底要怎么救回韩玉阶,他一时犯了难。眼下这局势,还真有些像一锅粥,清廷在乱,他这边也在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