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午时,咚咚炮声轰鸣,驱散了纷纷攘攘的喧嚣。白城西北本是空旷荒地,此刻却人头攒动,仿佛有一场大戏揭幕。
这是李肆婚宴的第三天,广东各县府,甚至福建、湖南、江西和广西临近县府的官员,要么是亲自到场,要么是委托贴心家人或者幕席到场,就连广东总督杨琳都有师爷捧场,广州知府马尔泰屈尊前来,其他人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而且这可是近距离窥探李肆底细的绝佳机会。
简易观礼蓬下挤着上千人,除开上述来宾,还有不少是各地镇协派来的探子,顶着官员随从的名号,想窥得李肆老家的军力底细。
只是现在他们还不急着办事,至少得先吃饱喝足,可喜宴迟迟不开,却将他们引到这处荒地来观什么礼,大家都是迷惑不解。
正嗡嗡议论,那一阵炮响定住了众人,绿营的探子顿时有了感觉,这很像是……
猜测很快得到了验证,一阵高亢的喷呐群声响起,还带着极有节奏的拍子,又像是纤夫号子,又像是翻山背夫号子,总之听得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扭身子。
当同样韵律的鼓点声响起时,来自惠州潮州的绿营探子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有些人都开始抱头四顾,准备开溜了。
“英德练勇,粤商护卫,保境安民操演,开始!”,
“诸位贵客请尽心观赏!”,
守护观礼蓬的灰蓝制服兵丁齐声高喝,总算将差点崩溃的人群拉住了。
英德练勇!?粤商护卫!?操演!?
所有人都讶然不已,这不就是李肆的兵么?就这么直白拿给他们看?
心神恍惚间,轰轰的脚步声里,灰蓝人影排成密集而整齐的阵线,隔绝了原本的地平线,在一两里外出现,朝着他们缓缓逼近。
挞啦~得啦挞挞~喃啦得啦哒哒……,
鼓点声听起来还算和缓,仔细瞧过去,前方那人潮虽宽,纵深却极浅,似乎只有一条线,众人都只觉好奇,议论声又低低纷杂响起。可接着再是一阵惊呼,第二条线又出现了,跟第一条线相隔只有二三十步。
“一个小阵……八十人,一排十个小阵,两排总共……一千六百人!全都是自来火快枪!”,
广州将军军标后营游击何孟风放下望远镜,嗓音打着哆嗦,对管源忠的师爷低声介绍着。在他周围,杨琳、汤右曾的师爷,广州知府马尔泰脸色也是苍白。
早前李肆冒充韶州镇标击败王文雄,还可以说成是暗中伏击,侥幸得手。
可后来的永安之战,李肆不过区区千人,在面对贼匪和潮州镇标总数六七千人的两面夹击时依旧岿然不动,打得两边都头破血流,潮州镇标更是死伤过半。对这李肆的快枪兵,就再没人敢轻视。
李肆之所以能暗霸广东,除了掐住商路,笼住工商之外,更核心的力量还是这快枪兵。对李肆军力的探查,是康熙定下广东处置方略后的核心课题。之前的估计一直都模糊难明,有说三千的,有说一万的,原本官员们都倾向于前者,毕竟李肆的历次行动,基本都是自保,三千足矣。若能有一万,众人都觉得他早该明反了,这种快枪兵,要打败一万,怎么也得集结十万大军才有谱,而且还不能是一般的镇协绿营兵。
今天李肆一下亮相了一千六百人,让广东文武都是心头乱颤,大家都会算,只是操演就摆出一千六百人,他在青浦,在其他地方该还有兵,三千怎么也打不住,五千都不止,说不定真要奔一万去了。
嘶嘶的抽凉气声在观礼蓬不绝于耳,而此刻,那两条阵线已经逼近到了半里之外,就在这时,鼓点和喷呐声也变了,变得激昂猛烈,达挞的拍子像是巴掌一般抽在心口上。两道灰蓝人潮骤然加速,原本扛在肩头上的火枪也斜持在了身前。
“啊哟喂!”,
提标中营参将曲万声和督标后营参将李世邦都冒充戈什哈前来赴宴,见了这番阵仗,反应比其他人都大,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两个人撞成一团。
“诸位注意了!这只是操演,并无实弹,并无实弹!”,
青田公司的司卫高声提醒道,众人都是不解,强调这个是啥意思?
接着慌乱的低呼声此起彼伏,第一道灰蓝人潮已经走到离他们二三百步的距离,一声短促的牛角号后,人潮立定,哗啦啦碎响就跟浪头掀涌的潮声一般,数百枝火枪平端,枪口径直对准了观礼蓬。
纵然还隔着二三百步,纵然事前已经提醒,观礼蓬依旧被一股剧烈的慌乱飓风冲刷而过,低呼很快就变成了尖叫。
蓬蓬蓬蓬……
尖叫声再被这连绵不绝的雷声撕裂,还有胆子眼望前方的人,心脏也在瞬间开裂,就见前方的天地被团团白烟连成的长长一线分离,这震撼让他们在那一刻难以呼吸。
雷声爆鸣而过,正要拉起尾音,一口气还没回过来,蓬蓬又一阵雷声再度炸开,接着是第三道、第四道。
等众人终于喘出了那口长气,才感觉心脏似乎快跳出了喉咙,全身也差不多快湿透。
前方的硝烟升空而起,弥漫成一道杀戮之雾,原本的第二道人湘冲破了迷雾,推进到了百多步外,眼见那如林枪口直直指过来,不少人都抱头掩面,高声惊叫,不是周围有司卫拦住去路,这千多人早就如无头苍蝇一般四下乱飞了。
蓬蓬蓬蓬……
扣下扳机,轰出这一发没有铅子的空枪,灰蓝人潮里,梁庆嘿嘿笑着对蔡飞说:“真恨不得装上铅子,把那些官老爷打成筛子。”
蔡飞白了他一眼:“这些惊弓之鸟,有什么好打的?”
看了一眼那些乱撞着的宾客,梁庆挠鼻子道:“确实也是,真没意思。”
第一阵线是青田左右翼外加后备左翼,第二阵线是佛山翼、广州翼加后备右翼,这只是李肆中营的一半,拉到这里来阅兵,向广东官场展尔力量,看起来效果不错。
李肆的喜宴承载着多重意义,就目前的局势而言,借着喜宴,向清廷充分展示力量,让清廷,特别是康熙能清晰地核算出全力对付他的成本,这是最重要的一项。李肆相信,只要将广东官场那层皮留好,康熙绝下不了断腕的决心。
什么是朝廷的脸面?杀官不算,不扯旗立号,不阻绝驿传,不切断钱粮,大清官员仍然高坐衙门,朝廷军队还呆在该在的地方,这些脸面留得已经足够多了,多得让清廷和康熙难以拒绝这诱惑。在留着一层皮的同时,向清廷和康熙展示他绝对拥有独霸一省,甚至威胁邻地的实力,一拉一堆,清廷和康熙怎么也得顺着他给出的方向走,不至于直接开打。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清廷和康熙容许他继续这么下去,台面下的争斗会连绵不绝,可只要地方不乱,他有信心见招拆招,甚至反将一军。时间是站在他这边的,时间拖得越长,对他越有利。
“四哥,你这一千六百人,朝廷没有万人,没有决死之心,恐怕是打不垮的,过……,…这简直就是一支雷霆之军啊!”
荒地另一侧还有个小的观礼台,台子上是李肆和萧胜梁得广等人。看着这两道阵线的热闹劲头,萧胜满脸通红,酷爱火器的他,已经看到了全新时代的战争。他一边嚷一边兴奋地拍着李肆的肩膀,直到李肆呲牙咧嘴地叫痛,这才清醒过来。
“四哥,昨瞻,…,
见李肆正艰辛地撑着腰,萧胜恍惚明白了什么,脸上笑意转到了另一个方向。
“闭嘴!”
李肆恼羞成怒,一肘顶在萧胜的肚子上,萧胜捧腹,跟梁得广对视一眼,不敢大笑,脸色都已快憋得发紫。
“好啦,别光说奉承话,说说其他的。”
李肆岔开话题,昨晚的事情不提也罢,总之…恩咳,他输了,输得还很离奇。
“是是,呵呵……,…嗯咳!四哥,直白说吧,你这就是操演而已,真要打仗,怕不是这般光景。”
萧胜也赶紧谈到了正事。
“吓吓他们而已,真要打当然不止这些家当,不过就火枪兵本身而言,你有什么看法?”
李肆径直问着,他这是就事论事,不去考虑萧胜的人心。
“这火枪兵还是有一些缺陷,比如硝烟升腾,指挥不便。还有一个致命缺陷,阵型太浅,若是训练不足,变阵不及,遇有马队,或者悍不畏死的步队,很容易全线崩溃。另外就是追击不力,还必须要选定合适的迎击战场,总起……………是一个蓄势待发,后发制人的打法。”
萧胜对火枪兵的认识,还真是远胜于同时代的清军将领,这自然也得益于跟李肆的交流。
“火炮能弥补一些,但还有些细节没跟上,确实说不上完美。”
李肆坦率地承认,这些问题在之前作战里也早发现了。
说话间,火枪兵已经撤下了,接着是四辆马车上场,每车三马,车斗后还拖着一个两轮驾起的大家伙。大观礼蓬那又响起一阵惊呼,萧胜也抽了。凉气,火炮!个头虽然不算太大,却还是能称为将军炮了。
“这是十二斤炮,只有一千多斤重,如果朝廷来造,估计得三千斤以上。二十斤炮正在造,年内就该出来。”
李肆淡淡说着,萧胜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目光里是深深的忧虑。
不过片刻时间,火炮就到了位,每炮五六人操持,炮口朝北,咚咚的猛烈轰鸣撞入耳里。
瞧着极远之处,至少四五里外升腾而起的尘烟之柱,萧胜呼吸有些艰涩,而那大观礼蓬里,更是静寂无声。
“四哥,你……莫非真要造反?”
萧胜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到时你要来讨伐我吗?”
李肆像是开玩笑地问道,目光扫过去,梁得广瞪大眼睛,摇头摆手,不敢言语。
“四哥……不是就想着埋头求富贵吗?为什么……不不,我不相信四哥会反。”
萧胜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求证。
“我是这么想呢,如果朝廷愿意的话,我自然不会反。”
李肆轻芜
“那……那当然好。”
萧胜不敢再问,可肚子里却说,朝廷会愿意?再一深想,为什么朝廷不愿意?
“若真有那一天,老萧啊,咱们兄弟一场,我可绝不会为难你。”
李肆看向萧胜,不管是眼神,还是语气,让萧胜又记起了很早以前,自己被李肆忽悠着去剩匪的情形。
“四哥……你何必这样对我,你要开口,我说不定呢……,…会认真考虑的。”
萧胜咬牙说着,他一直不太明白,李肆跟他推心置腹,还不遗余力地送他前程,为何却总是不求他回报。此次来贺他喜事,李肆一点也不疑他,还是他自己空手而来,只带了梁得广,生怕李肆误会。之前种种事可都看得明白,谁能取得李肆的性命,绝对能得朝廷的重赏。
在萧胜看来,要是李肆能开口,要他一起对抗朝廷,他心中也好过一点,不管是答应还是拒绝,似乎自己都有了跟李肆对话的底气。
可偏偏李肆什么话也不说,总当他如局外人一般,让他越发难受。
“我为什么要开。?你又不是小孩了,做什么事,该怎么选,你该有自己的把握。”
李肆毫不在意地说着,姿态虽然高,却有他自己的小心思。萧胜当然是个难得的将才,早前也被他“调教,过,但本心终究还是那套“忠义,。要真被一两句话就忽悠过来了,自己还不放心,不如就这么由得他自己去思考。最后结果如何,也不在意。
在李肆心里,跟萧胜也真如兄弟一般,有那么一份情连着。他跟着梁得广等人,冒着舍却前程的风险救了严三娘,就足以看出他的赤诚。
“四哥你啊……………”
萧胜摇着头,感慨无语。
“走吧,去见见你们四嫂。”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李肆招呼着两人下了观礼台,那僵直的动作又引得萧胜梁得广一阵窃笑。
“收拾好脸面,否则至少有一个四嫂是不敢见你们的。”
李肆板着脸斥道。
大观礼蓬下,杨琳的师爷一声长叹:“这李肆,已不可制……”
曲万声和李世邦对视一眼,心中都道,这不是废话么?难道你们还真心想着让咱们跟李肆硬干?除非朝廷下了铁心,将北方的兵拉过来,甚至把西安和京城的火器营拉来,否则怎么也没办法在军事上摁住李肆。
汤右曾的师爷也在叹气:“亏得他一心只求银货,真是朝廷的大幸。”
广州知府马尔泰一直没说话,刚才枪炮大作,他居然也保持着镇静,毫不慌乱,可脑袋上的帽缨却老在微微哆嗦着。直到袍袖被人扯了一下,才两眼圆瞪,左右扫视,连声道:“什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