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战!死战!”
鸟北道的谷地里,一千多官兵正缩成一团,枪炮齐放,抵挡着从一侧山脊密林处冲出来的上千贼匪。督标后营参将李世邦挥着沾满血水的腰刀,朝自己的部下咆哮出声。
“施世骠呢!?他死在后面了!?”
见自己的哨骑飞马而回,李世邦高声喝问。
“禀大人!施军门说,杨春本队在西侧出现,他正率军迎击,要大人你放弃追赶流民,赶紧回援!”
哨骑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着,李世邦咬牙嘿嘿笑了起来。
“要我回援!?我这被数万贼匪围攻,他还要我回援!?”
哨骑看看前方正朝谷地深处奔逃的流民,再看看侧面不过千人的贼匪压得多出一半的官兵难以动弹,他也再不敢开口。
“随他!反正他不逮到杨春,制台那里可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正在气恼,又有手下跑来禀报,片刻后,李世邦两眼放光。
“贼匪的副头目在这!?”
他手臂高挥,意气风发。
“儿郎们冲出去!拿住贼匪副将军者,赏银百两!”
远处的山脊密林里,几个满身是血的贼匪冲回来围住了一个汉子。
“孟大都……不,孟将军,赶紧撤吧!官兵醒过神来了,咱们可没杨将军手下那么精壮,顶不住的!”
孟奎叹气,目光投向南方:“杨将军还没兜到官兵的背后吗?孟江和孟海,还好吧……”
再看看正在奔逃的部下,他无奈地点头:“撤吧,兄弟们的性命要紧。”
南方十多里外,那杆黑旗之下,杨春拍拍两个少年的肩膀:“小子们,冲上去!让你们的爹爹也知道你们是条好汉!”
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脸色苍白地点头,举着腰刀朝前冲去。
“冲上去!那点鸟枪兵顶不住你们!什么也别管,就给我冲上去!”
杨春挥着长剑,像是驱策羊群的牧童一般,将滚滚人潮赶向前方。
“手别抖,注意火绳……”
鸟枪阵已经成了薄而密集的两排,相互肩并肩靠着,李肆话音刚落,一个兵丁身上就哧哧作响,刚刚跑出几步,身上就呼哧喷起了大团火焰,他的引药葫芦被点燃了。
将身后的惨嚎声抛在耳边,所有人都没回头,前方三十来步外,贼匪人潮正汹涌拍来。
“前排……蹲!”
哗啦啦一阵响动,前排六七十人蹲在地上。
“举枪……瞄准……”
一百四十多枝鸟枪端平,后排有不少还是套着勇字号衣的辅兵,可这时候,李肆已经没必要再挑剔他们的枪法了,会扣扳机就好。
三十步……二十步……
人潮近得推压着空气,仿佛将他们的鼻息都带了过来。
“开火!”
李肆手臂挥下,接着听觉和视觉就同时模糊了。
对那些贼匪来说,天地也模糊了,前排那单薄人墙里,猛然喷出来大片白雾,身边的空气被骤然撕裂,嗖嗖尖叫着,接着是同伴变了调门的嚎叫声,噗噗的骨肉钝响连绵不绝,被这异样的声响给包裹住,所有贼匪都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勇气。
不止是鸟枪阵,几乎在同一时间,随着萧胜的手臂挥下,左右两翼的劈山炮,还有群聚在高坡上的弓手,都将火力倾泻而出,重重击打在离他们不到三十步的人潮里。
人潮像是撞上了一层透明的空气墙,在那瞬间骤然止步,后排的人群猛然撞上前排,却有不少人尖叫出声,他们撞上的是一具尸体。
此时南风转急,硝烟很快就被吹散了,一个炼狱似的场景渐渐在贼匪眼前清晰展露,人潮的正前方像是被收割的庄稼,显出空荡荡一大片,一两百人扑在地上,间或还有几个没死掉的在地上翻滚呻吟。
能眼见这场景的人全都呆住了,仿佛整个心神都沉到了脚跟,带着身体就要回转,只想着头也不回地逃走。
“逃也是死!冲也是死!为何不死个痛快!”
杨春的咆哮声响起,黑旗呼啦啦越过人群,带动了一片贼匪。
“他们来不及装弹!冲上去就赢了!”
杨春的呼喊像是涟漪一般,将所有贼匪再度牵起。
“丢枪……”
李肆平静地说着,到了眼下这危急时刻,他反而镇定下来,心如止水。
这就是对方的底牌了,那么自己的底牌也该丢出来,咱们来个王对王……
“举矛……”
他吐出这两个字,哗啦啦一阵响动,早早丢在地面上的长矛如林一般竖起,所有鸟枪手加上那些矿丁辅兵,接近三百枝长矛赫然显现。
“不——!”
那片矛林不高,却像是遮蔽了烈日一般,压得已经冲到前排的杨春眼前一片灰黑。
“前进!”
轰隆一声响动,薄薄的长矛阵朝前迈进,接着就跟贼匪人潮撞在了一起,噗哧噗哧的闷响如浪花飞溅,带着猩红片片汇成线,再渗成面,长矛阵竟然没有半分退却,而人潮却像是拍在了礁石上,散乱成了一团。
联接贼匪心气的个体已经被串在了长矛上,正一个个吐着血,抓着长矛的矛身不甘心地盯住对手,前排那张张面孔里,不少都还是一脸稚气的少年,他们怎么也不能相信,自己连这些少年组成的单薄防线都冲不破。
剩下的贼匪再也没办法压榨出胆量,人潮顿时陷入崩乱状态,纷纷转身逃离这枪林。
“这家伙……能逼得贼匪顶住了鸟枪轰击,冲到了阵前,真是个人物……”
萧胜的嘀咕声由小变大,李肆的感知才渐渐恢复。这感慨李肆也深有同感,这些贼匪简直就是打了鸡血,到现在才崩溃,杨春这家伙还真有几分能耐。要以前世玩的三国游戏来算,他的统率一项至少在70以上。
正要说什么,却见萧胜瞪眼,身侧的少年惊呼。
“小心!”
萧胜一个,于汉翼一个,两人左右扑下,将李肆压倒在地,嗖嗖几枝羽箭从他们头上激射而过。
哗啦啦一阵乱响,几个兵丁被刀剑劈倒,一小群贼匪悍不畏死地撞破了长矛阵,朝着李肆直奔而来,这该是贼匪最核心部分的绝望冲击了。
“杀掉李肆!”
李肆晕头涨脑地站起来,萧胜和于汉翼等少年迎了上去,却被来人左右挡住,一个身穿黑绸长衣,裹着明黄马褂的精瘦汉子,手持着长剑,如风一般逼到了李肆身前。
我说的王对王不是这个啊——!
李肆在心底里叫着,下意识地就拔出了腰间的短铳,吓得那人也停了步。
这时候两人才互相看清了对方,恩怨纠葛如此深沉,可两人却还是第一次见面,不必辨认,身上那股气质,让他们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李肆……”
“杨春……”
千言万语述不尽衷肠,两人默默相看。
“死吧!”
“受死!”
两人同时起动,杨春飞身扑上,李肆扣下扳机……
完蛋,忘了这是土货短铳,更要命的是,刚才打过一轮后,他再没装弹!
长剑凄声劈下,李肆正要抱头,准备丢开英明神武的形象滚地飞逃,却见杨春身子一抖,整个人瞬间僵住。
“好……好……”
长剑当啷落地,杨春两眼暴凸,几枝长矛的矛尖从他胸口透出。在他的背后,萧胜、于汉翼、胡汉山、罗堂远等人手持长矛,将他钉了个对穿。
贾昊和吴崖等小子都冲了过来,护住了李肆左右,以杨春为中心,数十人都拍着胸口,喘着粗气,庆幸不已。此时贼匪已经崩溃,舍命冲进来的十多人片刻间就被群聚而来的长矛给捅成血肉筛子,有之前庄子保卫战的经验,少年司卫和矿丁们的长矛捅起人来特别利索。
李肆心中暖热,自己的底牌是什么?是自己栽培起来的这些种子……
噗噗一阵闷响,长矛抽离了杨春的身体,三棱短剑的创口将他体内的血液急速带走。
“好不甘心……”
发出最后的慨言,杨春直愣愣仰摔在地,瞪着碧蓝的天空,他抽搐着身体,眼神陷入迷离。
“你没什么不甘心的,因为你遇到了我……”
李肆来到他身边,低低说着。
“你要造反?开什么玩笑……”
李肆蹲了下去,凑到了杨春耳边,说着现在还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话。
“别抢我的戏,笨蛋!”
听到这话,杨春的眼瞳聚起了一点精光,闪了两闪,接着就黯淡下来。
“快!再快!”
一两里外,施字军门大旗正急速前行,施世骠领着一群骑兵赶到了李屋附近,被他急声催促着,前方的混乱战场已触手可及。
“还好……没完……”
见着远处那杆黑底白字的大旗还在飘扬,施世骠喘了口气。正要去抹额头上的汗水,却听战场上喊声骤然高亢,既有欢呼,也有哀呼。
“不……”
那杆黑旗正缓缓倾倒,施世骠下意识地伸出手,似乎想隔空将这大旗拉住。
“杨春……”
他拧眉握拳,似乎还抱着一丝希望。
“杨春死了!”
欢呼声清晰入耳,施世骠胸口一滞,猛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