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儿没事了?”
刚游荡到那座山头边,还没进到矿场,一群衣衫破烂的少年远远喊住了他。
都是在矿场里做工的村里人,挖矿背矿的矿丁,粉碎矿石的踏手,烧炭的炭工,照看冶铁炉的炉工,就靠卖力气挣钱。
虽然都是一脸灰污,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可李肆还是一一认了出来。他的前身当了矿工,却没丢开读书人的习性,闲来也在教矿工们认字,大伙和他的关系都还不错。
“关叔说你伤刚好,怎么现在就跑了出来?”
“别担心,你的日课咱们帮你干了,这月大伙都会帮手,不让你少工钱。”
其中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他关系最为要好,那个愣头愣脑的叫吴石头,另一个腼腆一些的叫贾狗子。
“躺了两天,闷得慌,过来看看。”
李肆淡淡说着,迥异之前的沉稳气质,让两个少年楞了一下。
“四哥儿,怎么感觉……你有些变化呢?”
吴石头摸着光溜溜的头顶,很是疑惑不解。
“你的头真好了?”
贾狗子想得全一点,脸上浮起一层忧色。
“真好了,人嘛,经了大难,自然有些变化。”
李肆随口就扯出了这么个理由,倒让两个少年郑重其事地点头,四哥儿是读书人,知道的道理真是多一些……
“过两日大好了,再教你们认字!”
李肆看住这两个少年,虽然他暂时不敢去想是不是能改变华夏命运,可改变自己身体原主的命运,却是必然。眼前这两个对他颇为信任的伙伴,应该就是最初的班底了。
“认字能多挣几钱银子?还当自己是丫鬟了?”
一个少年在一边嗤笑,见他一身衣衫要周正洁净些,虽然也是歇息,却跟这些在矿洞里刨活的少年刻意保持着距离。
田青,他父亲田大由是矿场的镶头,在矿场里负责勘察矿脉,筛选矿石1,而他自己则是个炉工,帮着关凤生照看冶铁炉。虽然都是一个村的,可这少年跟着父亲和关凤生学了一些东西,总以手艺人自居。少时还没什么,这两年来对“李四”的态度渐渐恶劣起来。
“会认字,才不会让自己被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
李肆的前身对这家伙也没好感,虽然现在换成心思深沉一些的自己,却也没必要拿热脸贴冷屁股,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回应着。
“是喽,大青多半是能比丫鬟卖得多一点。”
少年们调笑着,田青哪说得过李肆,当下也只闷哼一声,甩头不再理他。
“除了认字,我还会教你们更多。”
田青这么个少年,自然不值得李肆更多关心,他微笑着和两个少年道别,贾狗子和吴石头看着李肆的背影,好半天没挪开眼睛。
“四哥儿除了认字,还会其他的吗?”
吴石头傻傻地自语着。
“之前当然只会认字,可现在……说不准了。”
贾狗子感觉那挺直背影带着一股气势,似乎连矿场头儿赖硐长都差了几分。
“赖一品发下串票了。”
“比去年又浮收多少?”
傍晚,李肆来到关凤生家,正要推开那扇破烂木门,却听到屋子里,关凤生和他妻子关田氏在说着什么。只听到这两句,后面再没听清楚。
赖一品这个名字很熟悉,李肆想了片刻,终于记起,那座矿场的山主就是钟老爷,而钟老爷派来监管他们这些租山采矿人的硐长,就是这赖一品。听说这赖硐长是钟老爷的妻弟,在县衙里还当着什么差。
“串票,不就是滚单2吗?”
李肆正在脑海里挖着相关的记忆,身后忽然响起低低女声。
“四哥,既来了,怎还不进去?”
是关云娘,李肆转身,和她四目相对,少女楞楞看着他,目光里还是之前那让李肆摸不着头脑的纷乱。
“唉,这都是我们欠你李家的……”
接着关云娘一声低叹,径直推门进去了。
李肆皱眉,这指腹为婚的准老婆,在嫌弃自己贴着他们关家吃软饭?
心中怒火隐隐升腾,却又如云烟一般消散,李肆苦笑,他还真是在贴着关家过日子呢。经常蹭饭都只是小事,水田托给了人家料理,没关心过一天,就坐收银钱,矿场里那份工也是关叔照顾的,比父亲对儿子还用心。
想着关叔的好,李肆对关云娘再无恶感,算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跟小脚女子计较,欠关家多少,他会十倍百倍回报。而在他大致有了方向的命运规划里,这关云娘可不会是他的妻子,他还真没办法接受小脚女人。
“今天你婶娘炒了豆干肉丝,等会你田叔来了,一块尝个鲜!”
关凤生迎了出来,一脸的笑意,可李肆却看了出来,这汉子的嘴角是刚拉回来的,笑容很有些僵硬。
李肆也没追问,和关凤生一边闲聊着,一边还在找着关二姐的身影,直到小姑娘从屋外山坡上出现,看到他时,那张摄人心魄的小脸也绽开甜甜笑容,李肆才略略安心。
“死丫头不早点回来,就在山上野!被生人撞见,当成小番婆打了,才知道学着点乖不成!?”
关田氏像是揣着火气正没处发泄,见到蹦蹦跳跳的关二姐,顿时骂了起来,直到关叔皱眉盯住她,才愤愤地闭上了嘴。“小番婆”这三个字解答了李肆的一个疑问,清人的审美观很是糟糕,像关二姐这样深目隆鼻的小姑娘,自然会觉得丑陋不堪。或许正因为这样,关田氏对她没有什么期望,索性也就没裹脚。
只是李肆始终没找到关二姐是关家养女的记忆,反而找到了关田氏哭诉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怪胎的片段,真是奇怪……
没过一会,又一个中年汉子出现了,提着一瓶酒,乐呵呵地拍着李肆的肩膀。
“我就说了,李大哥的儿子怎么可能那么孬!蔡郎中说至少得躺个七八天,这才第三天,四哥儿就是个囫囵人了!”
来人正是田青的父亲田大由,和关叔一样,都是李肆父亲的好友,关田氏就是他妹妹。虽然不如关叔照顾得李肆那么紧,却也是有事必伸手,毫不迟疑。他也是个铁匠,眼下无铁可打,才在矿场里当镶头。
“田青怎的没来?”
关叔讶异地问,李肆心想,多半是白天被他顶得恼怒,不愿跟着父亲来见他。
“刚才和我顶嘴,把他关屋里了,别理会他,来来,咱们自个吃喝!”
田大由不以为意地说着。
三个男人在桌上吃着,关田氏和关云娘在一边伺候,始终没坐下来,关二姐则一直闷在灶房里忙乎,没见露面。李肆习惯性地想招呼她们,却又骤然醒悟,在这个时代,穷苦人家也依然守着礼,只要有客人来,女人都不能上桌。看着桌子上那盘让他怀念起大学食堂的豆干肉丝,李肆的脑海里又闪过了小姑娘抿着嘴唇,直吞唾沫的场景。
别说关二姐,关田氏和关云娘的目光都一直在这盘菜上蹭来蹭去。
“猪肉会有的,美酒……也会有的,李四,你欠的恩,我替你还,而后的福,我就自己享用了。”
喝着田大由带来的酸涩的劣质黄酒,李肆暗自发下了誓言,也跟身体的原主郑重告别。
1:需要挖掘矿洞的铜铁矿场有七长之分,其中的镶头相当于矿洞施工的工程师,寻找矿脉,确定挖掘方向,保证矿洞安全,这都由镶头负责,俗语有说“无镶不起硐”,这个角色很重要。
2:滚单就是征税通知单,清初用过二联单、易知由单,后来改用滚单,民间也有称串票。将五户或者十户的地丁赋税征收额以及缴清日期写在上面,由甲首户催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