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卓颜、君啸云、宋倩、君宗庆一行近百人离舟登岸,徒步十里前往盐碱河谷的芦苇荡。
青苇此时已有半人高,河水清浅漫过青苇向东缓缓流去,风吹苇叶,沙沙作响,水激白石,叮咚有声。
徐汝愚与方肃箕坐在河心的一块巨心上,听着远处青碧箫管里流淌出来的天籁之音。梅映雪坐在河边的白石上,赤足伸进冰凉的水中,手提着刃射寒芒的剑刃随意在水里划动,划出一圈圈奇异的波纹。
邵如嫣揽裙蹲在水边,映着清水,整饰容颜,掬了一捧清水,将精致的小脸浸入凉凉的水,剔透的水珠从指缝、掌缘溢出,抬起头,微敛着眸子望着熙日,白晰的面容折射出柔和的光泽。沁凉的水珠从脸颊滑落,滴在玉筋似的颈肌上,钻入衣领里,邵如嫣憨态可掬的缩了缩脖子,见徐汝愚、方肃正望向这边,嫣然一笑,又俯下身去映着河水梳理鬓发。
精卫六人一组散布在芦苇荡中,樊文龙、洛伯源提着剑铗分在河谷的上下游逡巡。
赵景云匆匆穿过芦苇荡来到水边,隔着河水,说道:“君家的人过来了。”
徐汝愚遥遥望着梅映雪,说道:“映雪,让伯源、文龙两人过来。”
梅映雪低垂螓首,似乎没有听见,只见她轻轻抬起剑刃,平置在水上尺许高的虚空,剑刃下的河水似受无形的牵连陡然抬高寸许,复又陷落,河水微微荡出一圈涟漪,传到远处,发出嗡嗡的细微响声,却是十分清晰,持久不绝。
徐汝愚微微一笑,缚神劲最擅生势,柔水最是极佳的媒介,若是在水下争斗,天下当无人是梅映雪的敌手。
樊文龙、洛伯源得到传讯,一前一后踏着苇叶飞掠过来。
徐汝愚笑了笑,说道:“君卓颜来了,你们也一起见见。”
君卓颜遥遥望见负手卓立众人之中的徐汝愚,斜窥了一眼君啸云,见他微微颔首,微微一怔,暗忖:东南雄主看上去却像饱学儒雅之士,振了振神色,疾步迎上前,走到徐汝愚面前,双手合抱,垂身长揖,口里呼道:“君卓颜率弟君啸云、子君宗庆拜见主公。”君啸云、君宗庆、宋倩随行一起行臣下之礼。
徐汝愚忙迎上去,扶住君卓颜的身子,笑道:“君先生勿用多礼,逝水与我兄弟相称,君先生还是唤我汝愚吧。”
君卓颜激声说道:“卓颜造次了。”
徐汝愚哈哈笑起,望向君卓颜色身后的君啸云,说道:“雍扬一别经年,啸云先生安好?”
君啸云说道:“啸云日思夜念追随主公身侧,如今是安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笑起来。
徐汝愚将方肃、樊文龙、赵景云、洛伯源、邵如嫣、璇玑、葛静、子仲南等人一一介绍君卓颜等人。
方肃因与江宁交好而让陈预解除毗陵都尉职权一事,世人皆知,君卓颜对方肃追随徐汝愚身侧也不觉惊讶,待徐汝愚介绍樊文龙时,君卓颜却是大吃一惊,也不掩脸上的诧异,说道:“樊将军乃吴越第一名将,御寇十载,使普济匪不得出温岭一步,卓颜今日有幸得见。”
樊文龙歉然笑道:“大人麾下名将如云,文龙不值一哂,让君爷见笑了。”
樊文龙追随徐汝愚,不过是北上途中的事,消息尚未传开,赵景云亦未将此事通知君家。
君卓颜不由用眼角余光重新注目徐汝愚,却见他淡定从容的面容上有着常人远不及的雍容气度,与君啸云相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惊诧与庆幸。
世人都说江宁与祝、樊、普济三家势力将在越郡纠缠不休,前途有限,无法成为东南真正的霸主,君家上下也有人因此多有疑虑。倒是君啸云与君逝水坚持归附江宁。君卓颜迫于幽冀形势才这样的决断,不过在来见徐汝愚之前,心中还是惴惴不安,此时见樊文龙已然追随在徐汝愚的身侧,才真正知道江宁的崛起并非偶然。
待樊文龙归附江宁的消息传出去,对樊、祝两族的士气打击将是致命的。樊切与祝连枝还有什么可用来与江宁争胜的?
清池邑有永济渠直通津门邑,但是此时呼兰中路军已经进入幽冀中部,青池邑境内除了邑城与几座坞堡尚未陷落,其余俱是呼兰铁骑的天下。
众人决定还是走海路,波高浪险,但至少不会遇上呼兰兵马。
与君家汇合之后,樊文龙折向青池方向而去。徐汝愚一行百余人上了君卓颜的座舰,君家的人都换乘别的船,只余君卓颜、君啸云等人在船上与徐汝愚商议急务。
君家这种四百料以上的巨舰只有三艘,船上备有船师百名,护军三百,可装载货物万石,舰舱顶上三架抛石弩可对四百步以外的敌舰进行攻击,近处则有车弩、床弩等利器。在渤海之上,势力小一点的海匪根本不敢袭击配有这种大舰的船队。
君卓颜此次来迎见徐汝愚,带来一艘这样的大舰。
徐汝愚站在宽阔的甲板上,扶着船舷,吹着带有浓重海腥味的风,望着苍碧无穷的海面。
赵景云随君宗庆乘着轻舟先去津门安排一切了。
君卓颜、君啸云与方肃静立一侧,徐汝愚的沉重的心思他们多少能感觉到,却无法出语宽慰他。
洛伯源、葛静、子钟南领着亲卫侍立在两侧船舷。邵如嫣、梅映雪、璇玑还有宋倩则坐在后甲板上观海景。
此去津门有四百里,从津门沿涞水溯流而上二百里就是幽冀名城范阳了。徐汝愚尚不知道蔡家之人会如何看他北上之举,或许蔡家正为呼兰入侵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自己此行。
一行人直至三月末才望见涞水冲入海中的白色分水线,赵景云与君宗瑞、君宗庆乘着另一艘四百料的巨舰沿着分水线驶过来,迎接船队进入涞水水道。
徐汝愚转过身来,方肃神态犹然,君卓颜、君啸云却欠过身子来。徐汝愚暗中苦笑,时至今日,已少有人能在他面前袒露真性情,俱是一副谦恭顺从的样子。
“津门都府蔡晖其人如何?”
君卓颜有一女嫁于蔡晖为妻,此时听徐汝愚问及此,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方肃在旁说道:“蔡晖其人有小才而无大器,北静郡王四子争嫡,蔡晖一系最弱。”
徐汝愚点了点头,见君卓颜脸上有难色,未就此多加置评,换了个话题说道:“除雍扬水营之外,雍扬所有海舟俱归君家调遣,长河帮上下,尚需做什么安排?”
君卓颜说道:“从去年始,我等已逐步将人员向江宁转移,只是顾及蔡家,动作不是很大。年初时,呼兰进逼甚紧,我等擅自决定关闭幽冀各地的产业,都集到津门来。除了君家新族目标过大尚未转移之外,寻常帮众的家眷大多去了雍扬。现在集中在津门的尚有三千帮众,都粗习过拳脚。”
方肃望着赵景云、君宗瑞、君宗庆三人乘着轻舟向这边靠过来,说道:“我年初在范阳时,与蔡家议定,础艮堂能供应一批长器与弓箭,只是当时未言明是长河帮所用。景云比我早两日到津门,应知最后详情。”
赵景云缘绳梯登上座舰,揖礼说道:“范阳础艮堂当家蔡裕华受北静郡王嘱托,在津门城中相候。”
徐汝愚见赵景云面有不豫,讶然问道:“发生什么事情?”
赵景云望了方肃等人一眼,低声说道:“蔡裕华带来北静郡王的令旨,说让大人与长河帮在津门协防,无需到范阳去。”
徐汝愚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一手紧抓船舷,一手屈指轻叩船舷,“咚咚”轻响就像叩击在众人心上,气氛一时沉郁下来,让众人直喘不出气来。
方肃低声问道:“此刻还有何人极力阻止汝愚进入范阳?”
徐汝愚摆了摆手,阻止他们就此事说下去。
赵景云轻叹了一口气,向方肃微微点点头,肯定他的猜测。
邵如嫣、梅映雪、璇玑、宋倩等人从后甲板走过来,亦感觉到压抑的气氛。
梅映雪、璇玑站在远处,静望着船头的众人,邵如嫣走到徐汝愚的身边,依立一旁,见他双眸紧盯着河口随涨随落的白浪,静默不语。
过了片晌,徐汝愚转过身来,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便进入舱中。
赵景云望着方肃,说道:“褚师泽率中路军出井陉,首陷赵邑,又迅速将两万铁骑遣往青池北部,使得青池以南的府邑大城守军都来不及撤往范阳。现在褚师泽与褚师济统领超过二十万的兵马在幽冀的中部与南部地区逐一的攻城拔寨。呼兰兵不善攻城,但是太行东南麓的大多城池坞已陷入呼兰人的手中。范阳城中是战是降争论不休,便是主战,又分成两系,却没有主张迎接大人入城的。”
方肃叹了一声,说道:“主降的是哪系人马?”
“安阳都尉蔡正石在尧城降敌,褚师济原要将他杀了,后来蒙图带着褚师泽的一纸军令,让他做了呼兰人的安阳汉营总管,安阳、赵邑、长芦的数万降兵都归他统辖,范阳城中主降的都跟他有莫大的关系,他这一系本是范阳蔡氏的支宗,还有就是围绕近侧的其中中小世家,平素多受打压,此时只守自保,没有一点气节可言。”
方肃说道:“范阳中人见蔡正石降敌后尚能保住富贵,心眼便多了一分活泛,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蔡家在居庸、榆关、范阳的主力均未受损,其核心一系心志不应有移动,主战一系大概分为主动出击现据城以守两派?”
“正是如此。幽冀中部、南部尚有数万困守各城的驻军,主张出击以为,在太行东麓开辟战场,将呼兰主力吸吸到赵邑附近,可以使得中部与南部的困守诸军寻机脱身,撤往范阳。这一系以蔡氏次宗宗主蔡戒盈与北静郡王幼子蔡钟一为主。蔡戒盈、蔡钟一其人并非勇武好斗之徒,一系人员一直无暇接触蔡氏兵权,我以为他们因为此故,所以主张出城迎战。但是真正将兵权交到他们手中,他们做何选择又不是我能猜透的。”
方肃面无波澜,继续问道:“那么说,蔡氏名将蔡允却是主张守城。”
赵景云点了点头,说道:“蔡允以为凭蔡家十万兵马守住居庸、榆关、范阳这狭窄的三角形区域并不难,只要范阳坚守一天,呼兰侵入幽冀的兵马就只能通过太行西麓通道与呼兰本土联络,一待荀家驻在北唐的五万精兵缓过劲来,切断太行西麓通道,那进入幽冀中南部的呼兰兵马就成了无本之禾。北静郡王长子蔡钟荣、次子蔡石屹俱站在蔡允一边,也正是这一系人阻止大人进城最力。”顿了顿,望了一眼半掩的舱门,小声问道,“蔡裕华尚在津门相候,如何是好?”
徐汝愚一声不吭,进了舱中,此地只有方肃有资格替他拿主意。
方肃想了想,对君卓颜说道:“君爷,船队泊在河口,让二百精卫上岸巡防,其余在船上护卫。你与我随景云去见蔡裕华。蔡家虽是汝愚的母族,但是北静郡王的令旨尚约束不了我江宁的人。”
君啸云说道:“从涞水上去四里地,我君家在北岸有座坞堡,不如先让大人去那里歇脚?”
方肃摇了摇头,说道:“汝愚未必有决心踏上范阳的土地,还是泊在河口吧。”
方肃走到虚掩的舱门口,低声说道:“我随景云上岸去会蔡裕华。”等了半晌不见舱内有反应,方肃转身向君卓颜、赵景云挥挥,示意一起乘轻舟登岸。走到船舷,伸脚踏实一节绳梯,却听见徐汝愚沉闷的声音从舱内传来:“子肃且慢。”
方肃三人折了回来,立在舱门一侧。
徐汝愚扶着舱门,幽幽叹了一口气,伸足缓缓踏出舱门,望了赵景云一眼,说道:“你派人向蔡裕华、蔡晖传信,让他们来这里见我。”
赵景云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说道:“蔡裕华的信使在那艘船上,我这就遣一人与他一起回津门,去请蔡裕华与蔡晖。”
君卓颜心中却是忐忑,不知蔡裕华得到传信是否会拂袖而去。两相闹僵,致儿夹在中间可真是为难了。
方肃也觉意外,徐汝愚少有拿势压人的时候。
徐汝愚眸光深蓄而幽远,眼望着滚滚海涛,收回目光,又投在君卓颜的脸上,缓缓说道:“长河帮三千子弟,二千编为水营,一千编为骑步兵,宗庆暂代水营营尉,葛静为副,一千骑步兵交由洛伯源统领,子仲南辅之,啸云与宗瑞联络津门、范阳船帮,不愿往江宁者,以重金购其海舟。”
江宁军制,世家不得拥有私兵族勇,徐汝愚此时收缴长河帮的私兵,君卓颜也不觉得意外。君逝水在泉州经营了一段时间,君家在泉州也渐有根基。此时予徐汝愚助力越大,日后回报越高,君卓颜满口应承下来,忙让君宗瑞上前参见徐汝愚,又说道:“小女华光,其才具尚宗瑞、宗庆之上,长河帮会众大半集中在涞水北岸坞堡之中,由小女华光代为统领。”
徐汝愚“哦”然一声,说道:“烦华光与子仲南一同协统骑步兵,待返回江宁,别委重任。”
君啸云、君宗瑞、君宗庆、洛伯源、葛静、子仲南与去津门传信的信使一起乘着轻舟沿着涞水往上游去了。
数艘战舰泊在河口,轻轻逐着白浪摇荡。
津门城里的游骑斥候常常驰到海堤上细察战舰上的详情,又策马绕过己方设在海堤上的哨岗,才会扬长而去。
战舰之上虽然只有四百精卫,不过俱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又据有坚船利器,尚若不能以十倍兵力围困,谁也不能奈何之。方肃等人在战船上,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信使离开之后,徐汝愚一直沉默寡言,这座舰上的气氛也浓郁得化不开。
蔡裕华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眯起眼神望着东边的苍茫,眼角却无一丝细纹,心里想着商南里与徐汝愚会面时的情形。
蔡晖面沉如水,望着侧骑在马鞍上的君致,轻声呵斥:“你君家要投江宁就投江宁去,何必再与那徐汝愚来范阳生事非。”
蔡裕华闻听惊醒过来,蔡晖脸颊与徐汝愚有着几分相肖,在幽冀也算是俊美之人,不过才识相差甚远,心里叹了一口气,暗道:才识及得上徐汝愚者,世间又有几人?
君致蓄泪欲垂,轻咬着嘴唇,低声说道:“不说青凤将军要见你,就是我父亲要见你,你走一趟,还累了你不成?更何况青凤将军算来也是你蔡家支宗,蔡宗有难,他来相助,你们好意思将却范阳城门关闭起来。”
蔡晖让她一通抢白,顿时没了话语,恨恨掉头看向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