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铁蕊一句话如巨石掷入静水,掀起千层波涛。
除去徐汝愚直接控制的后备营外,雍扬城中的大部分兵力分别由宿帮、梅家、沈家、许家控制。
徐汝愚静静看着突然间陷入沉寂的众人,双手轻按木案,身子微微前倾,向许道覆说道:“许统制,你看此议可行否?”
“这……”许道覆在徐汝愚目光逼视下,冷汗涔涔,竟不知如何应答。
江、梅、沈三家解除兵权,换得江凌天、梅铁蕊、沈德潜共同执掌雍扬政事,只要放弃军事上的野心,随着徐汝愚势力的扩大,各自的家族就能获得更多的政治利益与生存空间。而自己无论承不承认,与外人勾结的罪名已然坐实,即使徐汝愚不追究,梅铁蕊等人也不会愿意与自己分享既得的政治利益,解除兵权,许家再无依托。
许道覆望着徐汝愚不容拒绝的肃穆神情,情知再无转圜的余地,心中却是不甘,向他人望去。
虽说雍扬的兵权集中在少数几家手中,但是名世家豢养的私兵也不在少数,总数几乎与雍扬的卫军相当。梅铁蕊此议,不仅要将卫军的兵权集中到徐汝愚一人手中,还要解除世家的私兵。
雍扬城自然在徐汝愚控制之中,宿邑是宿帮江凌天的地盘,自然不会有问题,但是其他三邑会不会轻易就范,众人循着许道覆的目光望向万嵘、龚豪、钟籍三人。
然而万嵘、龚豪、钟籍三人与许道覆却是不同,解除兵权不会一无所有。
龚豪只觉众人的目光犹如剑芒加在身上,呼吸竟也困难起来,两年前自己裹从于与公良友琴勾结刺杀徐汝愚之事,虽说梅铁蕊、沈德潜等人也参与此事,但是梅、沈两家都是在雍扬立足数百年的世家,根深蒂固,除去兵力,尚有其他许多可是依仗的地方,而自己依仗青埔帮在东海战局的杰出表现而崛起成为地方一霸,短短的两年尚没有在青埔邑扎下根来,徐汝愚若是记恨当年事,解除兵权的自己,比许道覆还没有保障。
钟籍没有参与当年事,自然没有万嵘与龚豪的顾虑,心中虽有迟疑,却知徐汝愚推动军政分离的决心已坚,事情已到这种地步,再无商榷的余地。
新朝初创以来,大世家为了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权,对归附的其他势力的私兵控制也日益严格,已有军政分离的趋势,汾郡推行《置县策,将这种趋势推动极致,荀家借助《置县策开始谋求对汾郡的完全控制。
近两年来,《置县策的内容渐渐传了开来,各地的大世家都不同程度推行起《置县策,以加强对地方的控制,也因为这个缘故,天下一下子平静许多。
既然不可避免,选择徐汝愚却是不错的选择,徐汝愚自身并无世家背景,因而不惧会因亲疏之别而被漠视,如此想定,钟籍心神一宽,上前说道:“百年以来,乡豪豢养私兵,修建坞堡,使得通达之地方七零八落,因而商陌不通,百民交困。乡豪依仗私兵,相互争斗之害不论,又因有私兵占据坞堡,拥有地盘而滋生骑墙善变的姿态,令人十分厌恶,今日归附这家,明日却那家的座上宾。雍扬因商而兴盛,自然不希望商陌不通,都尉善待众人,风范又令我等十分仰慕,所以也不会有人骑墙待变。既然如此,军政分置,于雍扬而言只有大益处。末将愿附梅公之骥尾,请都尉撤各家演武堂。”
钟籍虽无辩才,但是其中关节想得通透,一番话说来,竟也让人能以辩驳,此时站出来反驳,不正是钟籍所说的骑墙待变之徒?众人心中暗骂钟籍,却也无可奈何。
徐汝愚心中赞许,延陵邑本是他最重视的一处地方,钟籍如此表态,令他十分意外,他这番话说出来,让万嵘与龚豪也难反驳,只要三邑大城没有变故,自然不畏其他小世家不附随此议。
徐汝愚微微颔首,示意钟籍退居其位,目光在万嵘、龚豪脸上逡巡不定。
万嵘垂头站出,说道:“钟将军所言甚是,请都尉撤各家演武堂。”
龚豪紧随其后,说道:“请都尉撤各家演武堂。”
许道覆见他三人如此,情知再无希望,面如死灰的说道:“请…都尉撤各家演…武堂。”说及“堂”字时,声音忽的拔高几个调,微颤着,显得十分的突兀,让众人心头一悸,俱想:许家就此败落了。
撤消演武堂、收缴兵权,却非一日可以竞功的,许道覆不由希望雍扬近日生出大的变故来,可以扭转许家颓败的命运。
军政会议结束,天色渐晚,如血夕阳被远处的疏林屋檐划得支离破碎。
议事之时,众人忘却午餐之事,此时饥肠辘辘,只是各怀心思,也无所察觉,一个个失魂落魄的离去。此时形势之走向俱在众人掌握之中,然而军政分置终非一日可以竞功,其间稍有意外,就可能功亏一篑,故而徐汝愚等人无法省下心来,在他人离去之后,继续留在前衙议事厅中。
梅铁蕊推开身前的案卷,说道:“汝愚总不用如此奴役我等,还是用过餐再来议事。”
徐汝愚笑道:“不如让挑明月楼送些酒菜过来,这些细节总要在今天议定。”
梅铁蕊说道:“为何不在内宅置下酒菜,吃过才来这边。”
徐汝愚微微一怔,侧耳听去,内宅中人声鼎沸,诧异的望着梅铁蕊,说道:“你已替我在内宅安置了人手?”
沈德潜在旁说道:“你既然是雍扬之主,住进内宅也是当然,考虑到你无暇虑及此事,我与梅大人擅自决定暂时遣派人手,这些人你若觉得用不顺手,打发走就是。”
江凌天露出并不知闻此事的神情,徐汝愚苦笑一下,知道推却不了,说道:“那就去内宅用餐罢,是不是酒席已经摆好?”
梅铁蕊点头,说道:“正是。”
张仲道抬头望来,问道:“今日禁酒?”
徐汝愚看他待自己说出“禁酒”就会推辞离去的样子,笑道:“小酌怡情,不妨事。”
张仲道来雍扬多时,却是首次进入内宅之中,却见楼、房、厅、堂,以回廊转折,并无月门相阻,乃是东涨甚少见的穿马廊建筑风格,向里走过数进院落,还未到用餐之所,乍舌说道:“梅族之奢华,由此可见一斑。”
徐汝愚午前也只是略作流连,并未见识到梅园的曲折幽深,数百间楼台亭阁错落有致的分布其间,湖石砌就、近四层亭台高的假山有泉涌出,披挂而下,蜿蜒绕过山脚,在数丈开外,汇成一池碧水,游鱼时聚时散,灵动掀波。
徐汝愚想起当年在永宁荒野因为清溪中的游鱼而悟出武学至道、从而创立星空飘香剑时的情形。
徐汝愚心中正想如何将梅、沈两人的拳拳盛意推却掉,却听见城中传来击在青条石上密集如骤雨的马蹄声。
雍扬军政分置,被触及利益的世家俱是惶惶不得安宁,为防止这些人做出异常的反应,雍扬城中大小街道禁止奔马,听着马蹄一声紧一声的向梅园击来,心想:哪里会出大的变故?
梅铁蕊、江凌天也都是惊疑神色。张仲道飘身向宅外奔去,过了片刻,将他策马在城中奔驰之人带到徐汝愚面前。
徐汝愚惊诧问道:“敬宗,宛陵发生何事?”
来人正是徐汝愚当年在宛陵时的精卫之首陈敬宗。
陈敬宗抱拳说道:“不是宛陵出现变故,而前夜陈预突然亲至毗陵府,解除方肃毗陵都尉职,方肃让我前来与青凤将军说一声。”
“什么?”梅铁蕊失声惊呼,满脸不可思议。
徐汝愚沉声说道:“仲道速去驿馆,查清此时有谁擅离雍扬城,立亭速领四城兵符通传各门,若无我或凌天的画押,谁也不得进出城门。坤民前去雍扬南港让即将抵达的魏禺所部封锁雍扬外江水道,铁蕊与凌天出北门向东北的青埔追去,我此时就出北门向西北而行,冰壶领两哨精兵随后赶来便可。在我返回之时,全城戒严,擅动者,你等可专擅行事。”说罢面色已是严峻,想想又对张仲道说道:“我明天午时不回,你带着龙游邑的城印与兵符领两千精锐赶来龙游。”转身对陈敬宗说道:“待我回来再与你相聚。”又问,“马匹何时换过?”
“进城之后,江府提供的。”
徐汝愚说道:“那我骑走。”说罢,不待众人反应,脚踏步云,向宅外流转而去,解下系在拴马石上的黑色骏马,飞身跃上,轻夹马腹,骏马扬蹄向北门而去。
梅园西侧的子西街乃是雍扬的官街,直达北门,平民不得在上面流连,徐汝愚快马扬鞭,不需片刻就抵达北门。
徐汝愚重返雍扬的消息已然传来,守城的将士遥见徐汝愚策马奔来,脸上俱是十分兴奋。
徐汝愚将守值哨尉唤到身前,问道:“万嵘、龚豪、钟籍,三人中可有人过此门?”
“万将军领着十多名护卫过去半个时辰了。”
徐汝愚恨恨骂道:“果然是这厮。”望着那员哨尉,吩咐说道:“除去江凌天可以自由通过北门,其他均需我或江凌天的画押才得通行。”不及哨尉重复命令,徐汝愚策马奔西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