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他们在商南镇东首的松龄客栈住下,随后去设在镇子北面的马市挑选马匹代替脚力。晋阳霍家对荆郡用兵,对马匹私售控制很严,这使得商南镇的马市异常活跃。马场占地五十余亩,内有千匹骏马喑嘶,马场前是一座二百余亩的溜马地,你若是看到中意的马,可以先牵出溜上一圈。
徐汝愚想起在宛陵骑过的墨玉神骏来,将第一次差点被掀下马背的经历讲给幼黎、珏儿听。珏儿咯咯笑了一阵,担心自己也会有徐汝愚当样的遭遇,选马时紧张得很。
珏儿看中一匹枣红色的马驹,伸手去抚马背上如绸缎般光滑的马鬃。马驹忽的打起响鼻,珏儿骇然避到马驹后面,不料马扬后蹄,向她疾踢。所幸步云提纵术小有所成,珏儿堪堪避开,粉色襦裙上溅上污黑的泥点,分外显眼。
珏儿粉脸气得煞白,却无可奈何,美目怒睁望着枣红马驹,一言不发,秀首斜侧着琢磨着如何去对付这性子看上去还很急躁的马驹。
一个十五六岁的马倌迎过来,说道:“这匹牡驹叫怒红颜,倒是神骏,性子却太烈了,不大适合你这么高贵的小姐骑乘。”
珏儿俏脸一肃,说道:“你是说我降服不了它?”马倌脸上讪然,退避到一旁也不吭声。
珏儿说道:“我试乘一下,可好?”
徐汝愚知她步云术小有所成,即使被烈驹甩下背去,也不会伤筋碰骨,示意马倌解下缰绳。
珏儿翻身跃上马驹,如同一团粉红的云彩附在跃动的火焰之上。珏儿终是没有驾驭烈马的经验,虽说凭籍精妙绝伦的提纵术附在马背不被甩下,却一直驾驭不得法,降不了“怒红颜”的烈性,不一会儿,香汗淋漓、娇喘微微。
枣红驹见甩不下珏儿,掉转马身奋蹄向马场冲过来。靠近马场之际,忽的发出一声清烈的嘶鸣如雷炸响,马场内的马儿受了惊吓,一齐骚动起来。眼见枣红驹冲进马场,珏儿心有不甘却不得不飘身下马,回到徐汝愚他们身边。
马驹将珏儿甩下马背,得意的长嘶不止。十多名马倌从四周向马场围过来,枣红驹甚为狡猾,东奔西突,若是只有一二个马倌挡在身前,就将头压得低低的,发蹄冲将过去,马倌骇得滚地避开;若是四五个马倌一起围来,枣红驹就转身逃避,还不断骚扰身后系在拴马桩上的骏马,将马倌阻在身后。十多个马倌疲于奔命,却连它一根鬃毛也没摸着,反倒有几人被它撞得鼻青眼肿。
珏儿刚刚还生气来着,现在见它这般聪明,觉得自己眼光甚佳,得意洋洋又要冲进马场去驯服它。
幼黎一把将她拉住,说道:“正好看看人家怎么控马的。”
马驹似乎戏耍够了众位马倌,清啸一声,陡然跃起二丈余高,从三名挡在身前的马倌头顶越过,发力向马场西门冲去。
徐汝愚离之甚远,若要出手,势必要显露惊世骇俗的步云术。正犹豫间,马场西门人群中一个奇快无比的身影向枣红驹疾掠过去,伸手抡在马的颈受脖子上,顺势一掼,将马驹前冲如潮的巨力一齐御到左侧。枣红驹猝不及防,骤然侧倒下来。然而此马却是神骏非常,就在触地之际,马身左旋,将失控巨力转为侧旋之力,重新稳住躯体。
那人乘马的冲势稍缓,纵身跃上马背,捞起缰绳向上用力一提;马驹吃痛骤然顿住冲势,仰天长嘶不止。
人群顿时暴发轰然喝彩,既为枣红驹的神骏,也为也为这名骑手神乎其神的精湛骑术。
那个骑手轻轻策马来到徐汝愚等人跟前,跃下马来,微笑着说道:“没想在这里又跟你们相逢。”
他正是在怀来与长寿两次与徐汝愚他们在山道相遇的眉间长痣的少年。
徐汝愚打了个哈哈,道:“是啊,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那名骑手抱拳说道:“在下豫南许端国,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徐汝愚看见那日儒生也向这处走来,指着珏儿道:“这位姑娘名唤江珏儿,我们都是她家的门客,姓名不足道也。”
儒生唤道:“七郎,枣子怎么就脱缰了?”
珏儿欢喜道:“原来它还叫‘枣子’啊,比‘怒红颜’好听多了。”
许端国见儒生过来,忙将他介绍给珏儿等人:“这是我堂兄许伯英。三郎,这是江珏儿姑娘和他的家人。”
许伯英上前作揖行礼,一双俊目停在徐汝愚的脸上,说道:“兄台也是去豫南府?”
徐汝愚见他察言观色根据珏儿、幼黎等人对自己的态度,揣度自己的身份,知道他比那个叫许端国的多长了几个心眼,还以揖礼道:“我等飘零江湖,居无定所,就如那孤叶顺风,在乱世中辗转。流连商南镇三数日,还未决定欲往何处呢?”
许伯英叹道:“桃源哪能世外求?就像这商阜林立、三郡通达的商南镇,内中也是暗流汹涌。天下各大势力都想渗透进来,倒是商南的本地世家,南阳符家的次宗符贤的势力却弱。”
徐汝愚心想:商南是南阳最重要水陆交衢重地,其地形之要远胜于东南五十余里处的隆中城,必然是各家势力争夺之所,怎会平静得了?晋阳霍家控制此处,便能确保丹江、广汉渠两条水陆的安全;汾阳荀家控制此处,顺丹江而上直指怀来府,顺广汉渠而上,直指谷城府,从而在与晋阳的战略对峙上占据绝对优势。与荀家、霍家相敌的世家势力自然希望商南镇的局势越是混乱复杂越好,从而可以牵制两家实力于此。而三郡颇具实力的商会却是希望能在此处和气生财。
叔孙方吾暗中传声过来:“许端国、许伯英豫南马帮的子弟,许伯英是韩楚小六俊之一。”
汾郡、晋阳郡、永宁郡属韩楚故郡,近年在三郡崛起六名青年俊杰,如江津易华熙、怀来霍青桐、豫南许伯英、济宁荀藩、清河沈约、谷城张仕,天下人追慕当年天下“六俊”雅事,称他们为“韩楚小六俊”。
徐汝愚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晓得了,对徐伯英说道:“初至商南,看到这里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以后世家都不会忍心破坏这里的繁荣。心生向往,原想多住些时日,既然兄台提醒,我们还是早日离开为好。”
许端国说道:“莫听三郎骇人听闻,虽说此处各家势力纠结,正是如此,反使此处不易生出事非来。”
徐汝愚“哦”然一声,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问道:“这我就不明白了,许兄弟能否解释一二。”
许端国道:“晋阳的霍家对荆郡用兵、而汾郡的荀家也在襄州集结重兵,准备侵入青州,这样一事,荀、霍两家都会很有默契的维持商南现状。此处以这两家势力最大,他们若是结盟维持商南现状,商南就乱不了。”说完,一付得意洋洋的样子,不过看到堂兄许伯英不豫的脸色,心知盗用他的言谈,让他心里不痛快,可是要在珏儿姑娘面前表现自己,也是没办法的事。许端国郝然一笑,马上将目光转到珏儿脸上,果然看到她心生羡慕的样,心中欣喜之极。
徐汝愚恍然大悟状,拱拱手,说道:“多谢许兄弟提醒,我们可以放心多住几日。”也不理许伯英满生狐疑的目光,向珏儿说道:“珏儿小姐,我们在此处都停留几日可好?”
珏儿美眸流波的白了他一眼,也不搭理他,对正走过来的一名马倌说道:“这枣红驹售多少金?”
许端国说道:“珏儿姑娘若是喜欢,骑去就是。”
珏儿说道:“你是马场主人?”
许端国说道:“算不上,但这匹马我倒能做主送于珏儿姑娘。”
珏儿说道:“我平白无故收你的礼做什么,究竟售金多少?”
许伯英回道:“枣子本不欲出售,既然珏儿姑娘看中它,作价四百金,你看如何?”
珏儿“啊”的一声,退到幼黎身边,丝毫不掩饰脸上失望的神色。
许端国急道:“三郎跟你开玩笑呢,这匹马哪里值得四百金,珏儿姑娘能出二十金,便可骑走。”
珏儿摇摇头,拉着幼黎小声说道:“我们去挑其它的马吧。”
徐汝愚暗笑不已,但看到珏儿如此看中此马,却也无可奈何。普通作为畜力的马匹价值在五金至十金之间;川马、滇马可用作战马的甚少,自从呼兰草原被图图人霸占之后,中原优良战马主要来源于冀北、渤海等地,而这两地的战马也严格控制输出,一匹优良的战马均值百金以上,而且有价无市。枣红驹虽然还未长成,但是颈下旋毛如乳,初显千里神骏之姿,千金难买,许端国说只值二十金,显是受珏儿所惑。
徐汝愚低头附在幼黎耳侧,轻声说道:“你若露出真容来,这位许大场主岂不是要倒贴几百金才肯出售此马?”
幼黎轻轻一捏他的腰肌,嗔道:“你走得不是比这马儿还快,我若累了,让你背着就是。”见徐汝愚笑盈盈的望来,颊生红晕,含情脉脉与他目光相接,又耐不得心中荡漾的奇异感觉,娇羞的低下头,任由徐汝愚牵着手向马场中走去。
许端国在后面小声的埋怨许伯英,徐汝愚感官通玄,听了又复述给幼黎听,惹得幼黎暗笑不已,附在徐汝愚耳边说道:“你既然不愿将珏儿收入房中,那就得给她寻个好男儿不要委屈她才行。豫南乃是非之所,非久处之地,不然身后两人都是不错的选择。”
徐汝愚说道:“徐伯英未必对珏儿有意啊。”
幼黎道:“你自己对感情这事也不甚明白,怎能看出他人的虚实来?许伯英只是为人谨慎,深谙掩饰之道。”
徐汝愚选了一匹青骝杂色马,江幼黎选了一匹小青马,叔孙方吾夫妇也各自选了马匹,惟有珏儿心中终是撇不下那匹枣红驹,选马之时也是无精打采,最后也没再看到别的中意的马,懒洋洋的说道:“算了,我还是跟幼黎姐合乘一匹马吧。”
徐汝愚五人之中只有江幼黎、珏儿不谙马术,但选购的都是性情温顺的滇马,体格不大,机敏灵巧,甚好驾驭,在徐汝愚与叔孙氏的指导下,江幼黎、珏儿半日时间已能在溜马地里骑乘如飞。
珏儿玩得兴起,心中还是十分依恋枣红驹,见许氏兄弟还守在马场不走,就向许端国借来枣红驹牵到溜马场上。
马场少有女客,马客都围过来看希罕。
珏儿学了半天骑术,此时小有心得,小心翼翼的按照徐汝愚提点的骑术要领去驯服性如烈火的枣红驹。珏儿如云附在马背,不敢用力太猛,怕伤着马儿,不一会儿,又是香汗淋漓,脸如红潮,愈加显得娇媚动人。场外看客中不时为珏儿显露出精妙绝伦的轻身术爆出阵阵喝彩。
幼黎摘下缀在螺髻上淡金色的蜓翼步摇发饰,交于徐汝愚手上,说道:“此物或许可值千金,你与许端国换此马,应亏不了他多少。”
徐汝愚看着步摇下坠着的两粒形如泪珠的翡翠,玉纹像轻云一般流转不绝,玉泽温润蕴敛,步摇金翅薄如蝉翼,风过微微振动,栩栩如生。
徐汝愚神色微黯,说道:“委屈你了。”
幼黎婉然一笑,看着徐汝愚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衫,含有羞意的柔声说道:“良人青葛,丑妇拙荆。”
徐汝愚笑道:“你还能算丑妇,那天下女子还如何活下去?”说罢就去与许端国交涉。
旋去即回,幼黎见他与徐端国未曾交涉几句,脸上露出征询的神情。徐汝愚哂然一笑,亮出买马契书,说道:“就是给他一根枯草枝,他也乐意换下。”
正在此时,一声唿哨声起,一匹黑色骏马扬蹄驰入溜马地,向枣红驹追去,就在追上那一刹,一个锦衫白面的少年蓦然从黑马腹下翻上现身马背,探掌虚击枣红驹后股。
珏儿正渐渐驯服枣红驹的性子,未曾料得身后生出变故。枣红驹骤然吃痛,人立而起,珏儿惊而不乱,被枣红马抛出马背,离马之际左足轻点马脊,借得一点力道,窜高尺余,才轻盈盈的飘落在地,避免当众出丑。枣红驹吃痛长嘶不已,珏儿听了心中一痛,粉面恼得煞白,恶狠狠看着扰马的少年,见他非但没有歉意,反而涎脸探着身子向自己看来,心中火气更大了,提息扬掌便要攻上。
绵衫少年扬鞭绞向她的双手,珏儿扭掌握住马鞭,使劲一扯,没有扯动,反给锦衫少年带前两步,堪堪碰到黑马喷着热息的马鼻。
珏儿慌乱避开,不想那支马鞭似有灵性的反缠住她的手臂,挣脱不开。
徐汝愚见绵衫少年凭着自以为是的身手如此戏弄珏儿,勃然大怒,也顾不得隐藏实力,骤然发作,身影流掠虚踏着地面,如在虚空中行过一般,让人生出如遭梦幻的感觉。如飓风骤然飚起的杀机让围观的众人只觉得心头猛然给重物狠狠一击,只有少数人及时回神听见黑骏凄厉的尖啸。其他人只是看见那匹黑骏轰然倒地,扬起一地的飞尘。锦衫少年一脸惊惧的站在那里,蒙了一脸灰尘,也不知擦拭。
黑骏挣扎了几下,站了起来,似无大碍,只是神色委顿,不复刚驰入场时的神骏。大家这才知道徐汝愚关键时敛去杀机,没有对锦衫少年痛下辣手,只是顺势将黑骏掼倒在地。
许端国随即赶到场中,厉声喝斥:“罗虬,你惊忧我马场的主顾,生的是什么心思?”
罗虬呆立当场,脑海回顾刚刚一幕:沛然强横的气势瞬息像狂潮罩来,令自己生不出一丝抵抗的念头,他似乎不需滞形转息,身形未至,从虚空中直接探出一掌,让自己生出一切俱会毁灭这一掌的绝望感觉。这一掌最终只是轻轻抹切在马颈之上。
罗虬面无血色的注视徐汝愚,虽然身后门客正在不断靠近中,但是他知道:身前此人若是执意取自己的性命,在场的众人谁也阻止不了。
徐汝愚将珏儿护在身后,剑眉轻挑,显然将盛怒的情绪控制下来,语气中充满不耐,说道:“我们虽是平民,却也不是随意可以冒犯的,你走吧。”
许伯英乍见徐汝愚惊泣鬼神的身手,当场骇立在那处,想了半天也未想出他的身份来。他所施展的轻身提纵术更是闻所未闻。徐汝愚施展出来的步云术与珏儿判若云泥,珏儿轻盈的身姿已让人叫绝,徐汝愚施展出来,只能用神鬼莫测才能形容。既然不是成名的高手,那极有可能是世家的密宗高手,许伯英暗忖:他们一路追踪至此,究竟是何意,难道荀家觉察出伏牛山上的异常?
想到这里,许伯英背胛冷汗潺潺渗出。徐汝愚这时正掉头有意无意的向他看去,许伯英心神一震,慌忙避开他的眼神。
许端国面有歉意的说道:“罗虬是丹江漕帮二当家罗成的幼子,丹江漕帮得到霍家支持,在商南设堂口,由罗成主持,实则是霍家势力在商南的一支。”
徐汝愚问道:“商南镇有几家势力倾向怀来霍家?”徐汝愚想到不能立即离开商南镇,若是被霍青桐查觉他们避到这里,与霍家的冲突在所难免,未雨绸缪,多了解一点对方的情况以防不备。
许国端说道:“此处不是详谈之所,兄台若是不介意,可随小弟去远菊楼小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