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幕当中,银术可踞坐上首,一手支颐,一手轻轻敲打着腰间佩刀刀柄,静静等候。而几名女真亲卫按刀侍立,个个都沉着脸。
帐幕之中,弥漫着一股硝制牛皮为雪水浸透说不出的难闻味道。而帐幕中人,浑然不觉。
外间传来脚步声响动,一个在外值守的亲卫掀开帘幕,硬梆梆的通传了一声:“完颜希尹到了。”
银术可坐在胡床上,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就是银术可身边亲卫,也四下而顾,就是不肯看帐幕入口来人一眼。
转眼之间,就看见一个粗壮女真汉子,披着一身也不知道从哪个辽人亲贵那里得来的鎏金甲胄,大步走进。人未入声意至:“银术可,兵临城下,知道这应州难打了罢?此间不下,你们就是扫平了云内诸州又能怎样?不得俺们大军接应,你只有翻山越岭的再回去,这趟辛苦,不是白吃的?”
这粗壮女真汉子,似乎横比竖宽,腹大十围。一条玉带不伦不类的拴在甲胄之外,松松垮垮的垂下。加上披着的孔雀翎烫金披风,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看在眼里,只觉得闪得人眼花缭乱。
来人正是女真西路军重将之一完颜希尹,在普遍粗鄙无文,以勇力为尚,以厮杀为乐的女真诸将中。他算是难得文多质少之辈,心思机变最多。此刻女真初起,完颜希尹虽然所向有功,但是比起银术可和娄室等剽悍绝伦还是差了一筹,地位上自然有所不如。
在真实历史上,这位完颜希尹创女真文字(虽然连女真贵族自己都不用)推动女真汉化最力。也算是女真历史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也深刻参与了女真上层的政垩治斗争当中,乃至身死族灭。
银术可坐在上首,看一向被人视为像南蛮子多过女真男儿的完颜希尹在那里故作爽快的打招呼,冷冷答了一句:“谷神,你来做什么?”
完颜希尹小名谷神银术可直呼他的小名,如唤小儿辈。希尹故作不知,随手解下身上那花枝招展的孔雀翎烫金披风,珍而重之的寻地方挂起来。又笑道:“移赍勃极烈回来了,知道你们孤军深入,不得不全师而出接应,俺为移赍勃极烈前部,难道来不得?”
“移赍勃极烈?”
银术可一怔转眼间就站起来:“宗翰已为移赍勃极烈?”
完颜阿骨打死后,女真当日分兵西征东进的两大集团,已经有成为两大争夺政垩治权力集团的雏形。或者想得将来储君地位,或者也要挤入女真此刻勃极烈议政的权力核心当中。
西路东路两处女真军将,大多数也是将自身家族命运系与主帅身上。宗翰为国相撒改之子,当年竭力主张早日南下侵宋又不得阿骨打赞许。一众西路军女真将领都未免惴惴,深恐从此就看到东路军一干人等爬到自家头上盛气凌人。
此次宗翰北去上京献俘,西路军诸将无不提心吊胆。银术可岂能例外。一旦出现可趁之机他立刻就与娄室率军南下,冒险而击云内。未尝没有掀起战事赢得战果为宗翰造势的意思在。
现下完颜希尹突至,却带来了宗翰已然回返,还为移殛勃极烈,已然跻身女真权贵最为核心权力圈子的大好消息!
当下银术可先是狂喜,宗翰地位稳固他们的富贵权位如何不跟着水涨船高?而且南下攻宋大计推动,必然更加顺利,再无什么人掣肘。
接着就是惭愧自己率军南下,却顿于应州坚城之下,还要宗翰遣人前来接应。要是战事不顺,在云内铩羽而归。东路军宗望以降那些人,还不知道将怎样攻击宗翰。这罪责可是不轻!
完颜希尹寻下首胡床舒舒服服的坐下,看着一向在他面前高傲的银术可脸色又青又白变幻个不定。笑吟吟的道:“宗翰为勃极烈对俺们总是好事。而且银术可你在宗翰心中,地位也大是不同一听你引军南下,孤军而进。宗翰初至,未曾入西京就点兵聚将,召集全军前来援你。还说就走应州这条路,有你银术可在,还怕有拿不下的坚城?还好俺自请为前部,要是宗翰先至,看到应州城塞还好端端的,那时候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银术可脸一下涨得通红,转瞬又平静下来。返身坐下,森然道:“谷神,你就是来嘲笑某的么?”
完颜希尹笑笑:“俺如何敢?”
银术可冷冷道:“复辽军残部兴起未久,就将应州经营成这般模样。要是某与娄室不引军冒万死深入,云内诸州再给复辽军经营起来。到时候再想南进,不知道要死多少女真儿郎!某与娄室踏冰雪越险地,临坚城,扫云内。你在西京大同府舒舒服服取暖的说闲话。宗翰亲至,看到眼前一切,自然知道谁对谁错!
宗翰一力主张尽早南下,要是南进不顺,则东路那些亚海不知道还会做什么…………你若是想看某出大丑,不肯出力,到时候且看你如何对宗翰回话!”
完颜希尹脸色也难看了起来,想到宗翰的暴躁酷烈,再想想银术可和娄室在宗翰心目中的地位。再想想自己的确在银术可和娄室南进的时侯不肯配合行事,不赞同他们从西京大同府积储当中调集更多军资。真要这里打成烂仗,自己也逃不过去。
当下完颜希尹就叹口气:“道路难行,天候不利,这应州城塞也难打得出奇,扫一眼就知道。俺前部就五百轻骑,应州不下,大军不可能全都赶来顿兵于坚城之下。要怎么打,俺听你的就是,自然也是竭力配合,不过俺瞧着总是难!”
应州卡住交通要道,辎重转运为难。大军全军而出,不下应州就不敢深入。只有在应州城下空耗军资。
西京大同府积储本来就无多——这里不是什么富庶地方支撑不了大军长久转战。
宗翰虽然在调集西路军全军,除了银术可和娄室所部之外,还有近万女真正军,万余如苍头弹压等辅军。归附降军部族军也有两三万之多。可现在也只能集结待命,只等应州拿下。留在西京大同府左近虽然也要消耗军资粮草总少了转运数百里这巨大的每日所耗。
以宗翰坐拥雄兵,也只能遣完颜希尹领数百轻骑前来援应。当日银术可和娄室敢于孤军深入,也是打着能在云内诸州有所掳获的主意——却没想到,在复辽军转运了大量人口,招募了大量强壮,并吞了相当的坞壁堡寨之后,已然搜刮了一轮之后。能给女真军马抢到手的军资粮秣,已然不足以支撑几千正军几千辅军,上万战马驮马熬过这一冬了。
当然可以从西京大同府转运接应,可是应州不下,沿途就要留置多兵遮护。全都要消耗粮秣,运到前方就少。或者将应州城塞围得水泄不通,条条通路都卡死。没有万人军马,如何能够?这万人军马只能失却全部机动性,困在应州城下同样消耗巨大。能将后方运上来的全部吃光。现在在云内诸州纵横的完颜娄室所部还是得挨饿。
要是家底厚,积储多,可以动员的人力也多。还可拼巨大消耗,供应全军。可是兵火之下,宗翰家底也不见得厚实,百姓或死或散背粮的民夫也不见得能有多少。就算是吃牛羊,现在冬日,牧民手中也只有种畜强征之下,反而激起变乱。
银可术他们孤军冒险,不能算错。怎么样也没有任复辽军在此要紧地方壮大的道理。更有就此引得女真国策尽早转向南征,为宗翰争权夺位壮大声势的意思在内。
全盘谋划成败,就系与应州一地!
卡住交通要害处的要隘关塞的重要性,就在于此!这就是兵家在所必争之地!
打仗就是打粮食以女真兵强,也不能外。
拿下应州就全局皆活。拿不下应州,或者宗翰动员大军消耗积储将他们接回来。要不再翻山越岭走原路杀马为食,吃足辛苦,死不少人再回去。元气损耗之下,一年内恐怕都再不能轻动。
银术可既决然南下,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完颜希尹感叹一阵,又问道:“怎么不将应州军马诱出来打?”
银术可沉沉道:“试过,娄室先扫朔州,卷起声势。俺潜藏左近,想诱应州军马去援。谁知道这辽人公主真沉得住气,坐视云内诸州被打烂也不轻出。俺不能久藏,粮食也将近,战马再这样下去也要废了。只能出而逼城,四下征集民夫粮秣————应州守军,就更不肯出头了。”
完颜希尹咂嘴:“辽人公主真在应州?留给宗翰正好…………破此坚城,或者长围,或者用间。长围俺们围不起,用间呢?那些辽狗余孽,真对这甚鸟公主忠心耿耿?”
银术可淡淡道:“自然也想法用间的,可是现下还未曾有动静。”
完颜希尹拍腿:“围不起,又无内应。难道用女真儿郎的性命去填?不说填不填得下,死几千人,打下来也有罪无功。女真儿郎性命,比辽狗南蛮,金贵十倍!”
银术可因完颜希尹而来而波动的情绪,已然完全平复了下来。起身走出帐幕之外,身后女真亲卫,也全都跟上。完颜希尹有点莫名其妙霊,只有跟了出来。
站在中军帐幕之外,银术可看着远处应州城塞,长长吐了一口白气,眯着眼睛,目光猛鸷,死死看着应州城头飘扬舞动的旗号。
“复辽军所部,乌合而成。一个鸟公主,济得什么事?那些犹豫不决之辈,在俺们女真大军兵威之前,以大军迫之,自然生变!
…………谷神,你来得甚好。这功劳少不了你一份。后日某就调集兵马,猛攻应州城塞。让他们知道,不下此城俺绝不生离此地!”
完颜希尹大概知道,银术可说他来得甚好。自然是北面有援兵而来,不论多少。总是壮大声势。应州城内那里知道西京大同府颇为捉襟见肘,应州不下,通路不畅绝不会纵大军南下?能来数百,自然也就能来数千数万!
卷起声势,足以震动城内守军。
可是银术可居然就想用这不足两千女真军马,去硬攻如此坚城!
完颜希尹顿时怒道:“银术可,想用女真男儿的性命去赌么?俺决不容你这般行事!除非放着俺死!”
银术可冷冷一笑,一指为女真军马驱赶而来,在雪地中挣扎的应州百姓。雪地中密密麻麻的,怕不有两三千人。
“有死不绝的南蛮子用他们性命去填!明日还会驱来千余两脚羊,这几千人在应州城下死完最好。看他们的尸骨,能不能填条路出来!若然不够,某再遣军马去抓…………看要多少条性命,应州城中那鸟公主才会丧胆,看哪些人会开城拜倒在俺们女真大军的马蹄前!宗翰既然等着某拿下应州,那某如何能让宗翰失望!谷神,你看着就是!”
完颜希尹干笑一声:“不拼女真儿郎性命自然由你。”
银术可再不答话,注目应州。
姓孟的,想要富贵,就看你本事了。
再迁延下去,等某用死不绝的南蛮子填开应州,你战死阵中不落在某手里,反倒便宜。若是能在城中生出变乱,迎大军入城则你想要什么,某便给你什么!
他一甩披风,大声下令:“传令下去,宗翰已为勃极烈,大军即将南下!这片土地,已然是女真人的了!”
欢呼声惊天动地的在城外响起。粗壮的女真甲士挥动手中军器放开喉咙,如狼群一般呼啸。
呼喊声撞在应州城头让城墙上每个人都似乎立足不定。
城外雪中,一队队女真军马,约有数百骑,正从北而来。进入城外军寨当中。围城的女真军马接着援军,欢呼跳跃。甚或还有轻骑逼城炫耀,操着女真语大声呼喝,无非都是恐吓之语。
看着这些北来援军,城墙上每个人都脸色难看。不管是神武常胜军出身,还是在云内新募之军,甚或是孟暖直领之军。
在城头一处,却是孟暖所部数十人值守。孟暖所部一营三百人。约有二百收在主城之内。还有百余打散了分戍在拱卫主城的小堡当中。龙首寨这等要紧所在,没一个孟暖所部侧身其间。
这二百人也是轮番上城墙值守,每时每刻左右都有两倍的其他营中军马或明或暗的监视。
此刻在城头上,这几十名军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低声向身边人嘀咕:“直娘贼,女真军马大至。这应州怎么还守得住?难道就死在这里?”
旁边袍泽也低声答话:“囚攮的,俺却不为那鸟公主送死!往日跟随孟将主,吃香喝辣不必说。就是为孟将主送了鸟命,也没相干。现下防俺们如防贼也似,依着俺,开城降了倒是干净!将那鸟公主送出去,说不得还换一场富贵!”
又有一人听见,凑了过来插口:“俺们几人又做得什么?此事非奉孟将主为主不可。不然一动起来,那些盯着俺们的鸟货可不会手软!孟将主有勇有谋,奉他行事,总有办法!”
有人顿足叹息:“也不知道孟将主怎么蒙了心,一心为那鸟公主效力。也不管俺们这些老弟兄了,这话却是如何说才是?难道真要在此一起死才是?”
几人嘀嘀咕咕。身边其他军汉,也概莫能外。就听见一人大步走来,喝问道:“谨守你们的鸟位!交头接耳,难道想犯军法?”
来人却是孟暖一名心腹中的心腹,在营中领都头之位。今日正轮着他带队上城墙值守。
自家说着一些见不得人的话,听到上官喝问。人人变色,离开些各自守着垛口战具。只是目光仍然各个游移不定。
那都头走近一些,扫了一眼不远处瞪大眼睛看此处的其他营中军将。压低声音就说一句:“晚上都警醒些,不要鸟睡过去。孟将主要俺们行事!”
几名军汉都是老马贼出身,最是奸猾悍狠不过。当下人人都是眼睛一亮,却都装出行若无事的样子,以目示意而已。
果然孟将主不肯束手就死。早已布置准备好一切!
却不知道孟将主该如何行事,如何对付那些提防戒备俺们如防贼一般的家伙?
直娘贼,管那么鸟多做甚。反正追随孟将主日久。从马贼到入据应州。就是复辽军打来,也未曾损一根毫毛。再做一场出来,说不得在女真人手里,也有一番富贵!